?“这一位侯总镇的太太,身子本不甚好,加以日夕随了总镇伺候制军,不觉积劳成疾,呜呼哀哉了。侯总镇自是伤心。那侯制军虽然未曾亲临吊奠,却也落了不少的眼泪。到此刻只怕有了一年多了,侯总镇却也伉俪情深,一向不肯续娶。倒是侯制军屡次劝他,他却是说到续娶的话,并不赞一词,只有垂泪。侯制军也说他是个情种。一天,武昌各官在黄鹤楼宴会,侯制军偶然说起侯总镇的情景来,又说道:‘看不出这么一个赳赳武夫,倒是一个旖旎多情的男子!’其时巡抚言中丞也在坐。这位言中丞的科第却出在侯制军门下,一向十分敬服,十分恭顺的。此时虽是同城督抚,礼当平行,言中丞却是除了咨移公事外,仍旧执他的弟子礼。一向知道侯总镇是老师的心腹人,向来对于侯总镇也十分另眼。此时被了两杯酒,巴结老师的心,格外勃勃,听了制军这句话,便道:“师帅赏拔的人,自然是出色的。门生有个息女,生得虽不十分怎样,却还略知大义,意思想仰攀这门亲,不知师帅可肯作伐?’此时侯总镇正在侯制军后面伺候,侯制军便呵呵大笑,回头叫侯总镇道:‘虎儿,还不过来谢过丈人么!’侯总镇连忙过来,对着言中丞恭恭敬敬叩下头去。言中丞眉花眼笑的还了半礼。侯总镇又向侯制军叩谢过了,仍到后面去伺候。侯制军道:‘你此刻是大中丞的门婿了,怎么还在这里伺候?你去罢。’侯总镇一面答应着,却只不动身,俄延到散了席,仍然伺候侯制军到衙门里去,请示制军,应该如何行聘。侯制军道:‘这个自然不能过于俭啬,你自己斟酌就是了。’侯总镇欢欢喜喜的回到公馆里,已是车马盈门了。
    原来当席定亲一节,早已哄传开去。官场中的人物,没有半个不是势利鬼,侯总镇向来是制军言听计从的心腹,此刻又做了中丞门下新婿,那一个不想巴结!所以阖城文武印委各员,都纷纷前来道贺。就是藩臬两司,也亲到投片,由家丁挡过驾。有几个相识的,便都列坐在花厅上,专等面贺。侯总镇入得门来,招呼不迭,一个个纷纷道喜,侯总镇一一招呼让坐送茶。送去了一班,又来了一班,倒把个侯总镇闹乏了。忽然一个戈什哈,捧了一角文书,进来献上。总镇接在手里,便叫家人请赵师爷来。一会儿,赵师爷出来了,不免先向众客相见,然后总镇递给他文书看。赵师爷拆去文书套,抽出来一看,不觉满脸堆下笑来,对着总镇深深一揖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又高升了!督帅劄委了大人做督标统领呢。’于是众客一齐站起来,又是一番足恭道喜。一个个嘴里都说道:‘这才是双喜临门呢!’总镇也自扬扬得意。送过众客,便骑上了马,上院谢委。吩咐家丁,凡来道喜的,都一律挡驾。自家到得督辕,见了制军,便叩头谢委。制军笑道:‘这算是我送给你的一份贺礼,倒反劳动你了。’总镇道:‘恩帅的恩典,就和天地父母一般,真正不知做几世狗马,才报得尽!奴才只有天天多烧几炉香,叩祝恩帅长春不老罢了。’侯制军道:‘罢了!你这点孝心,我久已生受你的了。你赶紧回去,打点行聘接差的事罢。’总镇又请了个安,谢过了恩帅,然后出辕上马,回到公馆。不料仍然是车马盈门的,几乎挤拥不开。原来是督标各营的管带、帮带,以及各营官等,都来参谒。总镇下马,入得门来,各人已是分列两行,垂手站班。总镇只呵着腰,向两面点点头,吩咐改天再见。径自到书房里,和赵师爷商量,择日行聘去了。
    “只苦了言中丞,席散之后,回到衙门,进入内室,被言夫人劈头唾了几口,吓得言中丞酒也醒了。原来席间订婚之事,早被家人们回来报知,这也是小人们讨好的意思。谁知言夫人听了,便怒不可压,气的一言不发,直等到中丞回来,方才一连唾了他几口。言中丞愕然道:‘夫人为何如此?’言夫人怒道:‘女儿虽是姓言,却是我生下来的,须知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女儿。是关着女儿的,无论甚么事,也应该和我商量商量,何况他的终身大事!你便老贱不拣人家,我的女儿虽是生得十分丑陋,也不至于给兔崽子做老婆!更不至于去填那臭丫头的房!你为甚便轻轻的把女儿许了这种人?须知儿女大事,我也要做一半主。你此刻就轻轻许了,我看你怎样对他的一辈子!’一席话,骂得言中丞嘿嘿无言。半晌方才说道:‘许也许了,此刻悔也悔不过来。况且又是师帅做的媒,你叫我怎样推托!’言夫人啐道:‘你师帅叫你吃屎,你为甚不吃给他看!幸而你的师帅做个媒人,不过叫女儿嫁个兔崽子;倘使你师帅叫你女儿当娼去,你也情愿做老乌龟,拿着绿帽子往自己头上去磕了!’说话时,又听得那位小在房里嘤嘤啜泣。言夫人叹了一口气,说声‘作孽’,便自到房里去了。
    “言中丞此时失了主意,从此夫妻反目。过得两天,营务处总办陆观察来上辕,禀知奉了督帅之命,代侯总镇作伐对立统一、否定之否定等规律及一系列辩证法范畴。2.自然,已定于某日行聘。言中丞只得也请了本辕文案洪太守做女媒。一面到里面来告诉言夫人说:‘你闹了这几天,也就够了。此刻人家行聘日子都定了,你也应该预备点。’言夫人道:“我早就预备好了,每一个丫头、老妈子都派一根棒,来了便打出去!’言中丞道:‘夫人,你这又何苦!生米已成了熟饭了。’言夫人道:‘谁管你的饭熟不熟,我的女儿是不嫁他的!你给我闹狠了,我便定了两条主意。”言中丞道:“事情已经如此了,还有甚么主意?’言夫人道:‘等你们有了迎娶的日子,我带了女儿回家乡去;不啊,我就到你那甚么师帅的地方去和他评理,问他强逼人家婚嫁,在《大清律例》那一条上?’言中丞听了,暗暗吃了一惊,他果然闹到师帅那边,如何是好呢。一时没了主意,因为是家事,又不便和外人商量。身边有一个四姨太太,生来最有机警,便去和四姨太太商量。四姨太太道:‘太太既然这么执性,也不可不防备着。回家乡啊,见师帅啊,这倒是第二着;他说聘礼来了要打出去一层,倒是最要紧。并且没有几天了,回盘东西,一点也没预备,也得要张罗起来。’言中丞道:‘我给他闹的没了主意了,你替我想想罢。’四姨太太道:‘别的都好打算,只有那回盘礼物,要上紧的办起来。’言中丞道:‘你就叫人去办罢。一切都从丰点,不要叫人家笑寒尘。要钱用,打发人到帐房里去要。’四姨太太道:‘办了来,都放在哪里?叫太太看见了,又生出气来。’言中丞道:‘罢了!我就拨了外书房给你办这件事罢。我自到花厅里设个外书房。’四姨太太道:‘这么说,到了行聘那天也不必惊动上房罢,都在外书房办事就完了。’言中丞点头答应。于是四姨太太登时忙起来。倒也亏他,一切都办的妥妥当当。到了行聘的前一天,一一请言中丞过目;叫书启老夫子写了礼单、礼书,一切都安排好了。到了这天,竟是瞒着上房办起事来,总算没闹笑话。侯家送过来的聘礼,也暂时归四姨太太收贮。不料事机不密,到了下晚时候,被言夫人知道了,叫人请了言中丞来大闹。闹得中丞没了法子,便赌着气道:‘算了!我明日就退了他的聘礼,留着这女孩子老死在你身边罢!’言夫人得了这句话,方才罢休。这一夜,言中丞便和四姨太太商量,有甚法子可以挽回。两个人商量了一夜,仍是没有主意。
    “次日言中丞见了洪太守,便和他商量。原来洪太守是言中丞的心腹,向来总办本辕文案,这回小姐的媒人是叫他做的。所以言中丞将一切细情告诉了他,请他想个主意,洪太过想了半天道:‘这件事只有劝转宪太太之一法,除此之外,实在没有主意。’言中丞无奈,也只得按住脾气,随时解劝。无奈这位言夫人,一听到这件事便闹起来,任是甚么说话都说不上去。足足闹了一个多月,绝无转机。偏偏侯制军要凑高兴,催着侯统领(委了督标统领,故改称统领也)早日完娶。侯统领便择了日子,央陆观察送过去。言中丞见时机已迫,没了法,又和洪太守商量了几天,总议不出一个办法。洪太守道:‘或者请少爷向宪太太处求情,母子之间,或可以说得拢。’言中丞道:‘不要说起!大小儿、二小儿都不在身边,这是你知道的;只有三小儿在这里,这孩子不大怕我,倒是怕娘,娘跟前他那里敢哼一个字!’洪太守道:‘这就真真难了!’大家对想了一回,仍是四目相看,无可为计。须知这是一件秘密之事,不能同大众商量的,只有知己的一两个人可以说得,所以总想不出一条妙计。到后来洪太守道:‘卑府实在想不出法子,除非请了陆道来,和他商量。他素来有鬼神不测之机,巧夺造化之妙,和他商量,必有法子。但是这个人很贪,无论何人求他设一个法子,他总先要讲价钱。前回侯制军被言官参了一本,有旨交他明白回奏。文案上各委员拟的奏稿都不洽意,后来请他起了个稿。他也托人对制军说:“一分钱,一分货,甚么价钱是甚么货色。”侯制军甚是恼他放恣,然而用人之际,无可奈何,送了他一千银子。本打算得了他的稿子之后,借别样事情参了他;谁知他的稿子送上去,侯制军看了,果然是好,又动了怜才之念,倒反信用他起来。’言中丞道:‘果然他有好法子,说不得破费点也不能吝惜的了。但是商量这件事,兄弟当面不好说,还是老哥去拜他一次,和他商议,就是他有点贪念,也可以转圆。若是兄弟当了面,他倒不好说了。’洪太过依言,便去拜陆观察。“你道那陆观察有甚么鬼神不测之机,巧夺造化之妙?原来他是一个江南不第秀才,捐了个二百五的同知,在外面瞎混。头一件精明的是打得一手好麻雀牌,大家同是十三张牌,他却有本事拿了十六张,就连坐在他后面观局的人,也看他不穿的。这是他天字第一号的本事!前两年北洋那边有一位叶军门,请了他做文案。恰好为了朝鲜的事,中日失和,叶军门奉调带兵驻扎平壤。后来日本兵到了,把平壤围住;围虽围了,其时军饷尚足,倘能过待外援,未尝不可以一战。这位陆观察却对叶军门说得日本兵怎生利害,不难杀得我们片甲不留,那时军门的处分怎生担得起!说得叶军门害怕了,求他设法,他便说:‘好在平壤不是朝廷土地,纵然失了,也没甚大处分。不如把平壤让与日本人,还可以全军退出,不伤士卒,保全军饷。’叶军门道:‘但是怎样对上头说呢?’陆观察道:‘对上头只报一个败仗罢了。打了败仗,还能保全士卒,不失军火,总没甚大处分,较之全军覆没总好得多。’叶军门被他说得没了主意。大约总是恋禄固位,贪生怕死之心太重了,不然,就和日本见一仗,胜败尚未可知;就是果然全军复没,连自己也死了,乐得谥法上坐一个忠字,何致上这种小人的当呢。当时叶军门被生死荣辱关头吓住了,便说道:‘但是怎生使得日本兵退呢。’陆观察道:‘这有何难!只要军门写一封信给日本的兵官,求他让我们一条出路,把平壤送给他。他不费一枪一弹得了平壤,还可以回去报捷,何乐不为呢。’叶军门道:‘既如此,就请你写一封信去罢。’陆观察道:‘这个是军务大事,别人如何好代,必要军门亲笔的。’叶军门道:‘我如何会写字!’陆观察道:‘等我写好一张样子,军门照着写就是了。’叶军门无奈,只得依他。他便用八行书,写了两张纸。起头无非是几句恭维话,中间说了几句卑污苟贱,摇尾乞怜的话,落后便叙明求退开一路,让我兵士走出,保全性命,情愿将平壤奉送的话。叶军门便也拿了纸,蒙在他的信上写起来,犹如小孩子写仿影一般。可怜叶军门是拿长矛子出身的,就是近日的洋枪也还勉强拿得来,此刻叫他拿起一枝绝没分量的笔向纸上去写字,他就犹如拿了几百斤东西一般,撇也撇不开,捺也捺不下,不是画粗了,便是竖细了。好容易捱了起来,画过押,放下笔,觉得手也颤了。陆观察拿过来仔细看过一遍,忽然说道:‘不好,不好!中间落了一句要紧话不曾写上,还得另写一封。’叶军门道:‘算了罢,我写不动了!’陆观察道:‘这封信去,他不肯退兵,依然要再写的,不如此刻添上一两句写去的爽快。’叶军门万分没法,由得他再写一通,照样又去描了一遍。签过押之后,非但是手颤,简直腰也酸了,腿也痛了,两面肩膀,就和拉弓拉伤一般。放下了笔,便向炕上一躺道:‘再要不对,是要了我命了!’陆观察道:‘对了,对了,不必再写了。可要发了去罢?’叶军门道:‘请你发一发罢。’陆观察便拿去加了封,标了封面,糊了口,叫一个兵卒拿去日本营投递。日本兵官接到了这封信,还以为支那人来投战书呢;及至拆开一看,原来如此,不觉好笑。说道:‘也罢!我也体上天好生之德,不打你们,就照来书行事罢。’那投书人回去报知,叶军门就下令准备动身。
    “到了次日,日本兵果然让开一条大路,叶军门一马当先,领了全军,排齐了队伍,浩浩荡荡,离开平壤,退到三十里之外,扎下行营。一面捏了败仗情形,分电京、津各处。此时到处沸沸扬扬,都传说平壤打了败仗,哪里知道其中是这么一件事。当夜夜静时,陆观察便到叶军门行帐里辞行,说道:‘兵凶战危,我实在不敢在这里伺候军门了。求军门借给我五万银子盘费。’叶军门惊道:‘盘费哪里用得许多!’陆观察道:‘盘费数目本来没有一定,送多送少,看各人的交情罢了。’叶军门道:‘我哪里有许多银子送人!’陆观察道:‘军门牛庄、天津、烟台各处都有寄顿,怎说没有。’叶军门是个武夫,听到此处,不觉大怒道:‘我有我的钱,为甚要送给你!’陆观察道:‘送不送本由军门,我不过这么一问罢了,何必动怒。’说罢,在怀里取出叶军门昨天亲笔所写那第二封信来。原来他第二封信,加了‘久思归化,惜乏机缘’两句,可怜叶军门不识字,就是模糊影响认得几个,也不解字义,糊里糊涂照样描了。他却仍把第一封信发了,留下这第二封,此时拿出来逐句解给叶军门听。解说已毕,仍旧揣在怀里,说道:‘有了五万银子,我便到外国游历一趟;没有五万银子,我便就近点到北京顽顽,顺便拿这封信出个首,也不无小补。’
    说罢起身告辞。吓得叶军门连忙拦住。”
    正是:最是小人难与伍,从来大盗不操戈。未知叶军门到底如何对付他,且待下回再记。

章节目录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欲望社只为原作者官方好书推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官方好书推荐并收藏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