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年前,开往日本的航班,巨型客机穿过云层,坐在窗边的我开始思念起家中的女儿,因为这一次出差要到两个月之后才能再见。
    我从公文袋中拿出一块小镜子,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整理着头发,确保镜子中的人随时给人一种整洁干练的感觉,这是我对我所从事的职业以及我所要面对的人的一种态度,就像我折叠得如刀角一般整齐的衣领,就像我精致得如同宝石的领带夹,就像我一尘不染的黑色西装。在我看来,外表就是一个人的全部。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他坐在我旁边的位置,穿着一条白色的紧身牛仔裤,上身套着见丝绸花衬衫,脸上戴着的大黑墨镜几乎挡住了半张脸,嘴巴周围留有须根,看起来透着些痞气,给我的第一印象像是风流的明星或是有钱人。和我所看到过形形色色如标签一样的人截然相反。
    “我是一名保险销售员。”我回答他的时候,他脸上反射着我面对着他的模样,那种温柔而有礼貌的笑容马上就能让人放下防备,这是我多年来的从职所练就的本领,但在我看来却已经麻木,甚至还觉得有些可笑,就像是一只要讨喜主人的宠物狗。
    “就是个骗子嘛,穿西装打领带的骗子。”与其他人不同,这是我对那个男人的印象之一,说话直接却又一语道破。
    “先生,请你尊重我的工作。”我反驳他的话,虽然不否认他说的话是正确,但他话中的矛头是我,这种讽刺在我看来就是挖苦。
    “骗子也可以变成圣人。”墨镜中反射出我严肃的样子,他看着那个模样冷笑,然后拎起了一本飞行安全手册说道:“遇到紧急情况时,请先让妇女和儿童离开。”他轻声读着手册上的话,迟疑了片刻,继续说道:“到底是成为圣人或是骗子,最后还得看自己的决定。”
    他最后的话并没有看着任何人说,在我看来他只是低头自言自语,却又像是对飞机上的所有人说一样。那时候,我还不能理会他说的话。
    男人将手册放回位置,然后站起来转身离开,那时候,我才记起原来一直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年约六十的老人。
    在他离开之后,身旁的座位始终空荡荡,心里估算大概有十分钟,那个往洗手间方向走去的老人不见归来。一度以为身边本来就无人乘坐。再有十分钟之后,座位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从身后紧绷的舱门传来,是因为受到某种突然的惊吓而发出,在大部分的恐怖电影中能够听到。
    机上的所有人都好奇地往机舱门看去。
    而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就在三十分钟之前,那个发鬓花白,满脸皱纹,嘴歪手抖的老人向空乘人员要来了第一杯水,在餐盘上放上了一个小药瓶,然后,请求我帮他拧开药瓶的盖子。我当时是无意中看到这种药物具有活血化瘀的作用,但我知道这种药物主要是给中风偏瘫的病人服用。
    服用了药物不久之后,老人离开了座位,之后的事情就可以解释为因为突然中风发作晕倒在洗手间中直到被空乘人员发现。可能是因为飞机的起降气压急速变化的原因,造成突然的大脑血管阻塞晕倒,而且发现得并不及时,发现的时候老人恐怕已经处于濒死状态。曾经我也处理过几个类似的案子。
    如果那之前老人向我购买一份人身意外保险,他的家人就能获得巨额的保险赔偿了。
    “我没有儿女,我想在我死之前去看一眼我的妻子。”在那声尖叫之后,我突然想起了老人之前这样跟我说过。
    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在那道机舱门之后,那个年轻的空乘人员所看到的东西与我的想象却是不同。
    她叫阿月,是在那次航班上的一名空乘人员,飞机失事后被记载在失事的失踪名单之中。她没有优越的相貌,没有曼妙的身姿,在万千的空乘人员中是那么的平凡渺小。如我一样,如蝼蚁一样。
    那一天,她照常地推着手推车穿过座位之间的走道。一个老人向她要来了一杯温水,老人像是得了帕金森综合症似的手不停地颤抖,她微笑着扶着老人的手,然后为老人放下了座位前的用餐板,将一杯温水放到上面。
    老人向她道谢后又细声说了句什么,她听得并不是很清楚,于是便转头看去,我想那应该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连彼此的样貌都没有看清就擦肩而过了。
    大概是第三次推车走回去休息室的时候,关闭舱门转身右手边是空乘人员休息室的门口,洗手间的门口在左手边,当她将手推车整理好后准备走回休息室的时候,踩在脚下的地毯变得松软,她低头望去,在脚边涌来了一片湿润,水是从洗手间的门缝地下溢出,或许是某个上完洗手间的人忘了关水龙头。但她马上察觉到不对劲,因为洗手间的门紧锁着,更可怕的是当她将脚离开那滩水迹后发现白色的皮鞋上竟被染上了鲜红。
    “请问里面有人吗?”她拍打着门,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她的声音,但脚底下的潮湿蔓延得厉害,几乎要占据整个过道,休息室的其他空乘人员听到她的声音后开门查看。
    一名男空乘人员用手指抵在地毯上,沾上暗红色的液体不安地舔了一下,舌尖接触手指的瞬间心头猛地一震,同时又怕惊觉其他的乘客只好细声地说:“是血!”
    听到这个不好的消息之后,阿月的拍门声变得更加激烈和响亮,那名男性空乘人员拍了拍她的肩,她转头望去,只见那名男空乘人员沉郁着脸,低声地对她说道:“让我来。”
    听到他的话后赶紧走开给他让出一个足够他活动的空间,男人站在门外握着门上的门把,用力往里推了几下,见门没有丝毫动静,又改用身体去撞门,但门依然是纹丝不动。
    “没有办法了。”男人无奈地说道,往后退了两步,把身后三四名女人逼回休息室,然后,男人抬腿往门把上猛踹去。
    第一脚,“啪”的一声,门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门下的血摊泛起一阵涟漪。
    第二脚,“咔”的一声,门把周围的门板开裂,门把松动。
    第三脚,“呯”的一声,门锁突出的锁头扭曲变形,门锁完全被破坏。
    受到突然猛力踹击的门急速打开,撞在门后的墙壁马上又反弹回来。洗手间里的景象一闪而过,而目睹这一闪而过的血腥一幕的阿月,下一秒,喉咙中爆发出尖叫。
    在洗手间里面,不停往外蔓延的鲜血之中,一双踩着血的棕色牛皮鞋,一个坐在座厕板上的人,穿着宽松的西裤,手指上布满了皱纹,淡蓝色的水洗牛仔外套充满了磨损和补丁,安详的五官之上,头顶被炸开了一个大洞,像儿时玩过的炮仗一样炸开,在头顶上的那个空洞里装满了鲜血随着低下的脑袋往下直流,像是山涧里见到的涌泉,但里面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而在洗手间的墙壁上,天花板上,镜子上,洗手盆上,到处都被漆上一层鲜红的油漆,然后白的,软的,硬的,黑的,所有的东西,统统沾在了上面。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鲜血慢慢地从门的那端向着我们所有人蔓延,因为一个人的死亡,所有人都会受到牵连。
    在那声尖叫声之后不久,身体下的作为突然传来了一阵震动,凝望着窗外的我全身打了一个激灵,然后这种震动变得更加剧烈,窗外并没有异象,站起来环视四周,不少人也感受到这股突如其来的震动。
    “因为气旋的原因,飞行会出现短暂性的不稳定,请各位乘客扣好安全带,听从安乘人员的指挥。”机内广播响起,声音有种故装镇定的感觉,随后,安乘人员从舱门里出来,那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脸上的苍白以及脚上的鲜红,因为在下一刻,整个身体从座位上升起,又马上跌坐回座位,一种翻江倒海的感觉从体内传来,坐在中间的一名妇女最先吐出一滩腥黄的液体,浑浊恶臭的呕吐物在空中飞舞,再后来,褐色,绿色,黄色,甚至还有未消化的食物。
    身体周围的不稳定感变得越来越真实,像是长途旅行的公共汽车行走在充满坎坷的泥泞山路。身体再次腾空,这次悬空的时间更加长。随后,一切变得死寂,机舱内的灯骤然熄灭,水杯餐盘在地上翻滚,人们在死寂之中不安地扫视着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嗞嗞嗞……”机内广播再次响起只有断断续续持续的杂音,像是收不到信号又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在广播的那边不停地挠。
    “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最先按捺不住地人士一个穿着得体的男人,朝着广播粗鄙的大骂,在他之后,机舱内炸开了锅。但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再见到那个穿着花里胡俏的男人。
    “请……各位……冷静……”广播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似乎是要让我们冷静,但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了。我拿出了手机,想要拨通家里的电话,但发现现在完全没有了信号。
    “啊……”随着众人的尖叫声,身体第三次从座位升起,这一次是完成升到顶,脸部紧贴着机舱顶部,而身体内的所有东西却在下坠。
    我转头看去,窗外的白云正在飞机外急速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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