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螭娘回到湖来,洞庭君夫妇一见大惊,说道:“女儿,你既系有家,应从夫度日,何得无故而回?”螭娘答道:“孩儿此来,一则归宁父母,二则正为柳郎。”辰太太问道:“这是怎说?”螭娘答道:“孩儿奉侍柳郎,已近三载,并未得生得一男半女。恐他为我所误,故回到家来,替他再娶一房,好叫他上接宗脉。”洞庭君道:“这却做得甚是!咱宫中婢女颇多,俟回家时,拣好的带个去罢!”螭娘道:“一切婢女,那堪入选!柳郎另有夙缘,久经失迷孩儿欲代为寻着,好叫他彼此团圆。”
    住了几天,螭娘就女扮男装,扮做柳毅的模样。但见他:
    头戴乌纱,身着红袍。腰间玉带,莹洁并日星之光;脚底皂靴,庄拟肖山陵之势。来掷果于车前,俟俏堪拟潘安。觇鸡群其鹤立,风流不减叔夜。真乃翩翩官度,那同泛泛才郎!
    螭娘向辰太太道:“母亲,看孩儿可像柳郎吗?”辰太太道:“却也酷似!”螭娘就领了两个家人:一个叫红鲫,一个叫河鲤。带了三百两银子,出了洞庭,直投岳州而来。到得岳州,落了店里,吩咐店主道:“有官媒婆,给我叫一个来!”店主听说,应允而去。
    却说岳州城中有一个官媒婆,叫做施巧嘴,他常在乡绅人家走动,适值他在家,还未出外。店主找到他家来,说道:“我店里新下了一位官长,他着我来叫你,大约是要娶妾。这定有些财发,你作速跟我前去!”施媒婆听见这话,饭也没吃,就到店里来。见了螭娘,磕了头,起来在一旁站着,问道:“老爷叫小妇人,有何吩咐?”螭娘道:“下官姓柳,是朗州府武陵县人。系两榜出身,现做部郎。不幸太太去世,家中无人料理。今告假回家祭祖,路过此处,托你给我说一位太太,以便带回京去。事成自有重赏。”施媒婆答道:“老爷既然相托,小妇人敢不留心打听!数日后来回老爷信罢!”
    螭娘又拿出文扇一柄,上面写诗两句:
    织女下机河畔待,专望七夕填鹊桥。
    螭娘向施媒婆道:“这扇子系下官亲笔写的,诗句系下官亲手做的。人也女子有爱中此扇者,这媒就易说了。”施媒婆接过扇子,回到家来,与他伙计商量说:“这是个现任的官员,结亲须要门当户对才好。城里几家乡宦,并无闺女,那里给他去寻?”他伙计答道:“西街上王夫人家还有一位女娘,人家也好,何不那边去说一头?且这位老爷姓柳,安知不正合彼意!”
    两个议定,就同到王夫人家来。王夫人问道:“你两个是来提媒吗?”答道:“正是!”王夫人道:“有成的便说,没成的不必开口。我且问你:说的是那家?”二媒答道:“是外来的一位老爷,他家姓柳,系朗州府武陵县人。两榜出身,现做京官。日下失偶,回家祭祖,路过岳州,要娶一位太太,好带进京去。若不是姓柳,断不敢轻来相渎。”王夫人道:“这却罢了!等我拿拿主意,明日你两个再来候信。”又向施媒婆问道:“你手中扇子,是要卖的么?”施媒婆答道:“不是,这扇子是柳老爷亲笔书写的。人家的姑娘有爱中此扇者,好借此以便结亲。”王夫人道:“你暂把扇子留下,叫我家姑娘看看!”两个媒婆把扇子交与王夫人,出门走了。王夫人向虓儿道:“适才两媒所说,籍贯、家乡的是柳郎无疑了。明日再来,我就应承了他罢!”虓儿道:“既有前盟,岂可更改!若不是柳郎,孩儿的诗句如何写在他扇子上?”
    次日饭后,两媒婆果又来问信,说道:“太太主意拿定了么?”王夫人道:“无容再说,叫他择期来换柬罢!”二媒婆见王夫人已经应承,就两下里磕了喜头,各得赏银而去。
    时正三月中间,螭娘换过了婚书,就择于四月初十日过门。到了那天,彩轿红灯,细吹细打,把虓儿娶进店来。拜过天地,送入洞房,不题。
    却说王夫人先到,把新郎一看,甚是喜欢,那辨真假!惟虓儿心中有些疑惑。午间送饭的女客,不下百有余人。各各俱浑身锦绣,满头珠翠。每人俱有黄金镂成的个“王”字,插于头额以前,见者莫解其意。
    晚间客散,螭娘进入洞房。刚才坐定,走过一个丫环,手执诗笺一幅,说道:“这首诗,系新娘亲自做的,呈于贵人过目。”螭娘接过,读其诗云:
    佳婿乘龙喜气扬,看君何似一娘行。
    今朝虽谐凤凰卜,柳郎恐非真柳郎。
    螭娘把诗念完,心中暗道:“这个虎精,倒也伶俐,叫他看出破绽,殊觉不妥。”遂拈笔和诗一首,叫丫环送去,说道:“这系贵人和诗一首,祈新娘万勿见哂!”虓儿接过,看其诗云:
    彩凤辇来瑞气扬,俟庭安见是娘行?
    将来共占熊罴梦,柳郎依然真柳郎。
    虓儿暗暗想道:“你看这诗句,只讲异日,不论当前,这个娇客定是假的了。我就此回去,如何见得母亲?且惹人耻笑!暂且住着,看他带到京去。若无真正柳郎,看他把我置于何处?”螭娘恐怕露出马脚,向前说道:“娘子,今夜夫妻初会,本该同牀。但前妻亡去未久,目睹新人,想起有些不快,暂且各睡。俟回京时,再成亲罢!”虓儿答道:“如此正合妾意!”遂叫侍儿把房门关上,就枕睡去。螭娘亦在外间里,独自就寝。从今后,日日如此。
    不觉倏忽之间,已过对月。螭娘雇了车轿,辞别了王夫人,领着虓儿,直投长安而来。王夫人仍回山阴岭去了。螭娘到了长安,落在店里,向虓儿道:“下官先到衙门,再差人来接你。”虓儿应过。
    却说螭娘到了家中,见了柳毅,告道:“妾已替相公娶了一位佳人,现在店中。一会接来,成亲只可黑影里,就寝断不可点上灯烛,使他与我斗气。”柳毅道:“下官晓得了。”
    起更时分,着人抬轿,把虓儿接进衙门。螭娘先领他到一座暗室内坐下,说道:“钦天监奏道,今夜京城主有火灾,奉旨大门小户俱各禁火一宵。今晚且暗寝了罢!”虓儿信以为真。约有二更以后,螭娘出去,柳毅偷进房来。把门关上,解衣上牀,与虓儿并肩睡去。
    到了天明,虓儿起来梳洗,柳毅还没睡醒。虓儿向前一看,这才是西厢下借宿的真柳生哩!暗惊道:“幸无失身于别人,坏我名节,但彼时私见一面,恐柳郎未必还认得我。”就口咏一诗,道:
    卧依绣榻候熏风,举日漫望崖岭东。
    黛绿仙娥幸在御,茅庐故址何妨空。
    巫山犹旧约渐赴,桃源虽迷路已通。
    欣幸今宵同枕事,宁云蝴蝶一梦中!
    虓儿念完此诗,那柳毅睁眼问道:“娘子,所念的诗句是自作的,还是套来的?”虓儿答道:“是妾从山阴岭洞旁石壁上诗句套下来的。”柳毅道:“你一个女子,如何就到了那里?虓儿答道:“妾母子虽居岳州,山阴岭实系故处。”柳毅道:“如此说,你就是寅夫人的女人了。”虓儿答道:“贱妾正是。”从袖中取出耳碗一支、汗巾一条,付与柳毅,道:“此原系郎君聘妾之物,今日仍旧奉还。但所赠之绣囊,不知还存留否?”柳毅答道:“常佩身边,何敢失去!”虓儿道:“妾与郎君,系有夙缘,自应终归君手。但不知替君娶我的是为谁人?妾赠郎君的诗句,为何落在他手?”柳毅道:“不必究问,一会便见明白。”
    话未说完,窗外叫道:“相公,快快开门!我与新娘子讲话。”柳毅起来,把门开了,螭娘进入屋中。虓儿一见是个女流,羞得满脸通红,说道:“姐姐,何相戏之深也?妾与相公结亲,有素小轿一乘,尽可把我接来,那里烦得如此周转!”螭娘道:“别无话说。但问妹子:这柳郎可是真的不是真的?”虓儿掩口而笑。从新又摆香案,柳毅与虓儿也拜了天地。又来到中堂,参拜螭娘。虓儿道:“小妹年幼无知,诸事还望姐姐宽谅!”螭娘也道:“论娶之先后,愚姐早占春光;论聘之早晚,贤妹先系赤绳。嗣后不讲谁大谁小,只要一心一计。”虓儿道:“小妹诸事,谨遵娘命。”
    柳毅问虓儿道:“昔年借宿岭上,你家姓寅;今日结缡岳州,却又姓王。这却是何缘故?”虓儿答道:“妾母子被熊大王所逼,不能相抗,故避居岳州,改作姓王。相公的娶期,因此耽误。妾知相公定不空返,必有手迹。回去一看,果有律诗八句。留心抄来,时常讽诵,以慰渴望。在岳州住了二年,母亲要把妾送到梅花村中去。妾念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未经亲迎,私自送去。终系明珠暗投,未免有玷女史。力违母命,所以等至于今,费了姐姐的许多气力。”螭娘道:“妹妹,你的人品这样端方,庶无愧为女中领袖。”柳毅向虓儿道:“娘子,看你的容颜,居然仙子;论你的原身,终属山精。枕席之间,叫下官到底有些害怕。”虓儿道:“龙虎,一也。相公既不怕龙,宁独怕虎乎!”三人彼此大笑。
    却说柳毅又娶了这位夫人,商琏听说,又传知同寅,登门拜贺。热热闹闹,住了些时。皇上旨下,把柳毅外放江西抚州府郡守。领凭已过,柳毅因府属太大,要多请几位募宾,然后上任。
    螭娘道:“一切公务,有俺姊妹二人,尽可代为恭酌,募宾何必多请!但出做外员,不同内官,必有着己的亲朋,待带几位,是个扶傍。”柳毅道:“家中无人,却叫下官带谁?”虓儿道:“贾家爹娘,独非相公的至亲吗?何不把他接了来?”柳毅道:“二位夫人说的甚是。”随即官了一封家书,带去百金的盘缠,着人往武陵县去接贾庆长夫妇。外又带字一函,请程惠心的安。这且按下不题。
    却说柳毅到任,住有半年,大法小廉,弊绝风清。一郡之人,群称龚黄在世。一日,柳毅从省回署。路间正走,忽从空中落下桂花两枝,当于桥前。柳毅着人拾起,莫解其故。归告二位夫人,虓儿道:“妾姊妹二人,俱怀凡胎,将来未必不应在此。”螭娘向柳毅道:“妾等虽系无知,古人胎教之说,窃思遵守,以生贵子。俟分娩后,再与相公同寝罢!”柳毅道:“任从尔便。”自此以后,两位夫人晚间并不当夕。
    却说贾庆长夫妇,见了女婿的家书,得了百金的盘缠,就收拾行装,同柳毅的家人直投抚州而来。进了衙门,翁婿一见,叙了许多的家常,甚是优待。两位夫人视庆长夫妇,不啻生身父母一般。庆长夫妇待二位夫人,无异身出的女孩一样。
    住有几月,螭娘、虓儿同日同时,各生一子。柳毅大喜,宰猪杀羊,拜谢天地。贾夫人一切照料,无不应心。螭娘之子,起名柳萼。虓儿之子,起名柳华。两位夫人念贾庆长无后,又给他娶了一房。后来也产了两个儿子,庆长夫妇甚是衔感。
    不知柳毅在抚州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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