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鱼青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会觉得战神的荣光很眼熟了。
    当他一动也不能动地被一只异族扛进英灵殿的时候,他的目光恰好从一具战神雕像上划了过去——少年愣愣地张大了嘴巴,几乎怀疑自己是看花了眼。
    怪不得……獠国人会把那个坠灵称为“战神的荣光”!
    “你也认为她长得和我很像吗?”他正发愣时,一个低沉悦耳的嗓音忽然响了起来。“可我觉得我比她好看。”
    林鱼青一惊,这才意识到是战神的荣光不知何时走近了。
    在进殿以后,这只坠灵披上了一件丝质外袍。衣料顺着它裸露的皮肤滑下来,长长拖在地上,每一步都在身后闪动着波浪般的光泽。坠灵一歪头,那张与战神雕像颇有几分神似的脸对上了林鱼青,朝他露出了一个笑。
    与冰冷、庄严的战神雕像比起来,这只坠灵确实鲜活美艳多了——只是在它半眯着的眼睛里,似乎总灼烧着野火一般的亮光,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烫着人。
    “你……你要拿我们怎么样?”林鱼青干巴巴地问道。
    战神的荣光打量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却只是声气轻柔地说道:“刚才剩下的那最后一个獠国人,始终不肯束手就擒,明知下场只有死路一条,却还是对我们发出了攻击。”
    “对……那又怎么样?”林鱼青不明白它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事来了。
    “刚才如果你没有放出坠灵、打断战斗的话,他早就死透了——连同他的坠灵一块儿。你和獠国的蠢蛋不一样,你比他们聪明,比他们懂得斟酌情势。”坠灵慢慢地舔了一下雪白的牙,红唇像丝绒一样弯了起来:“这也说明……你比他们更危险。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处理一个可能正在萌芽的危险才好?”
    林鱼青心脏咯噔一跳,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战神的荣光似乎也不需要他再说话。它红唇一勾,转开目光,朝那只异族抬起下巴道:“把他和那个獠国人一起扔这儿,看紧了。”
    扛着林鱼青的异族顿时胳膊一掀,将少年重重扔了下去;他连蜷起身体、化解冲势都做不到,只能直挺挺被地面拍了一下——在一阵阵眼黑的眩晕里,少年听见身边又是咚地一响,汗、血、皮甲的气味一下子浓了起来,原来是那个生着浓密胡子的獠国战士也被扔下来了。
    几只异族提着刀、握着矛,将二人给牢牢看守了起来。大殿里脚步声纷纷沓沓,也不知这些异族和坠灵们都在干什么;林鱼青早已感觉不到自己被反剪在背后的两只胳膊了,他望着石砖穹顶,一时间只剩下了一片茫然和心慌。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诶,”一个低低的嗓音突然叫了他一声,唤回了他的心思。那个胡子战士趁着异族挪开了目光的空隙,用气声道:“你刚才为什么拦住我?与其被它们抓住,我宁可战死!妈的,老子现在就可以再战一次!”
    林鱼青咬紧了嘴唇,下唇被他咬得一片灰白。过了一会儿,他才盯着身边的异族,低低地开了口。
    “你觉得,为什么异族还让我们活着?”
    “我怎么知道!”
    “我们的坠灵,与它们那边的坠灵根本不是一路的,你也听见了。喀什就算抓了咱们,也很难说能不能得到你我坠灵的配合……”
    少年顿了顿,见身边几只异族仍然没有注意他,这才继续用气声问道:“我猜它们还在想,我们到底有没有用。我们的坠灵都还在,正如你所说,我们还有一搏之力。但是在这一搏之后……它们就会知道,我们的麻烦远大于用处,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们。”
    “那又怎么样?我不怕死!”胡子战士激动之下,声音拔高了,立即招来了一只异族的注意。在那异族冲他嘶叫了一声的同时,胡子战士也不甘示弱地扬起脖子,使劲挣扎起来,看样子马上就要叫出坠灵了——
    “你现在死,有什么用!”林鱼青情急之下,忍不住喊了一句。
    那胡子战士一愣,被两只异族趁势一起狠狠地掼回了地上;肚腹被这么一砸,他一张脸登时涨得血红,强忍住了喉咙里一声咳。
    林鱼青忙朝大殿远处瞥了一眼;所幸那个异族首领喀什只是往这边扫了一扫——也许是见二人又重新被控制住了,它转过头,继续与身边几只坠灵交谈起来。
    少年收回目光,正好遇上了胡子战士的双眼。对方微微喘着粗气,问道:“你……难道你有主意了?”
    林鱼青慢慢地点了点头。
    “什么?”
    林鱼青看了一眼身边的异族。他不知道看守他们的这几只异族听不听得懂大陆通用语——想了想,他声气平静地说道:“再过一会儿,大祭司的人马就要回来了。”
    胡子战士面色一顿,刚刚浮起狂喜的他突然反应了过来——来不及失望,他赶紧将目光投向了身边的异族。那三四只异族仍然像刚才一样,一边缓缓拍打着尾巴,一边时不时地盯他们一眼,不像是听懂了那句话的样子。
    二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有意等了长长一会儿,见异族们的监视松了些,林鱼青才开了口。
    他的声气沉沉地,好像吐出每一个字时都很吃力:“我……我只有一个最笨的法子。我想了很久,但我始终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
    少年说到这儿时,垂下了眼皮,不敢看他。
    那胡子战士静了静,忽然从鼻子里喷了一下气。
    “我明白了。我说过,我不怕死。我愿意回到战神的怀抱里去……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鸟棚虽然被毁,但我们与大祭司之间,并没有完全断了联系。”
    “你是什么意思?”
    林鱼青只觉嗓子都在发紧——他清楚,自己接下来的话只要一说出口,就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止这个他连名字还没来得及问的胡子战士走向死亡。“你死了,你的坠灵就可以回到大祭司手里,将这边的情况全部告诉他。你的坠灵不会说话,总可以拼字。”
    “那我们还在等什么?”胡子战士果然激动了起来,“我死得越早——”
    “不行!”少年声音尖锐地打断了他,见异族的目光朝他扫了过来,忙喘了口气,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心绪。“你现在知道的情况还不够多。异族来了多少人?它们是怎么来的?有多少只坠灵?这些信息都没有,你死了,你的坠灵又能告诉大祭司什么呢?”
    胡子战士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吐了口气。“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等到时机合适,你再叫出坠灵。”
    用一条人命去换一个机会——
    当林鱼青不得不说出接下来这半句话时,他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某种厌恶:“目的……目的是要你死,所以不要伤到了坠灵。”
    “谢谢你,小兄弟!”那胡子战士声音发颤,“你也要自己保重。”
    “你不要谢我,我也有私心……我可以趁乱去找艾达。”林鱼青轻声说道,依然没有看他:“她在哪儿?”
    “她在后殿,自己的房间里。我们出来找你之前把门锁了,”胡子战士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那时……咳,你也知道。”
    林鱼青没出声地点点头,皱紧了眉毛。还不等张口再问几句,只听一阵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从殿门口传了进来——二人刚刚浮起疑虑,只听喀什扬声命令道:“把他们都扔正殿里,离那两个远点!”
    一只接一只异族像潮水般涌进了英灵殿里,几乎每一只身上都扛着一个人。
    这些人与刚才的林鱼青截然不同——他们软软地挂在异族肩上,身体随着他们的步伐而一晃一晃,与其说是活人,倒不如说是一块块死肉。
    当一个体格高大、看样子应该曾经健壮过的男人,被异族咚地一下摔在地上时,二人同时看清了他后背上的泉水刺青。
    “白泉部落的人?”胡子战士忍不住了,竟挣扎着抬起了上半身——好在看守他的异族注意力全被吸引走了,一时还没人注意他。他伸着脖子,见一个个被扔下来的人身上都带着同样的泉水刺青,急忙回头向林鱼青问道:“白泉部落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你之前问我的,又是怎么回事?”
    林鱼青瞥了他一眼,脸色难看地抿紧了嘴唇。
    “怎么不说话?”胡子战士又问了一句——却忽然明白了。他转过头一看,喀什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背后。
    这个异族头领似乎很不放心他们,竟然亲自过来了。
    从下往上看时,喀什几乎像一座小山一样。它的头脸沉浸在阴影里,只有当它咧开嘴角时,才从黑影中隐隐地露出了一排鳄鱼般参差不齐的尖牙。
    “怎么,你还没有向这个蠢蛋解释吗?”
    喀什嘶嘶一笑——离近了的时候,它嗓音里那种近乎金石相撞的响声就更清楚了。一条粗壮惊人的尾巴从地板上游了过来,卷住了胡子战士的脖子,将他拎在空气里:“白泉部落的勇士们,可都是我宝贵的客人啊。”
    远处有人咯咯笑了一声。
    胡子战士喘不上气来,一张脸憋得紫涨,却仍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你、你……抓他们……是……”
    “这还用问吗?在我们打仗的时候,你们的大祭司一召唤降灵,他们身上就可能会有坠灵降临。”喀什的尾巴有规律地在他脖子上一松一紧,似乎单纯只是为了欣赏他不断变换的脸色:“我用我族那么多孩儿的命,换你们几个坠灵,不是很公道的一项买卖吗?”
    战神的荣光斜倚在大祭司的座位上,两只尖尖的脚垂下来,在空中一荡一荡,神情就像在看戏。
    胡子战士使劲地转过眼睛,在他的瞳孔边已经泛起了血红。“为……为什么……”
    战神的荣光用手指一点自己,语气像个少女:“你在问我吗?把话问完呀。”
    胡子战士还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有一片“咯咯”响,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林鱼青浑身冷汗,只是低着头,不敢引起身边任何一只异族的注意。他一边注意着胡子战士的声音,目光一边在白泉部落的人身上梭巡着,试图数清到底还剩下多少活人。
    在躺倒一地的人体中,连一个老人或幼童也没有,想必因为没有用而全被杀了;剩下的壮年男女,在经过一番反抗战斗之后,此时看起来也远远不足一百之数,大概只有几十而已——
    死了人就好!
    林鱼青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死了人而松一口气。
    白泉部落活下来的人越少,就意味着异族能拿到的坠灵也越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英灵殿的坠灵会突然倒戈,但对付几十只,总比对付一百多只要好——他正匆匆地数到了二十的时候,忽然喀什一声呼哨,惊得他回过了神。
    “看见那个坠灵了吗?”异族头领一松尾巴,胡子战士顿时砰地一下摔在了地上。在它所指的方向,那一个老汉打扮、斗笠底下却什么都没有的坠灵,正幽幽地飘了过来——“它会负责让你们两个都昏睡过去。”
    喀什说到这儿,眯起了眼睛,仿佛快忍不住笑了:“对,我不杀你们。尤其是,我不会杀这个獠国人。”
    林鱼青和胡子战士猛地抬起头,面色都有些白了。
    “想让那只坠灵回去报信?你们能想到,难道我就想不到吗?”喀什咂了咂嘴,“多少次了……你们獠国人多少次低估了我的智力,才让我带着孩儿们一路顺顺利利地走到了今天。这个好习惯,希望你们以后也别改。”
    在喀什嘶嘶的笑声中,老汉打扮的坠灵飘近了胡子战士;它举起烟袋,探入斗笠下空荡荡的一团空气里。
    胡子战士猛地一翻,正要叫出坠灵时,动作忽然一顿——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林鱼青一眼。
    既像是愧疚、又像是不好意思,似乎还掺杂着恳求和感激。
    少年在一瞬间明白了,登时浑身冰凉。
    “你叫什么名字?”他哑声问道。
    “别问,”胡子战士用尽自己所能,一蹬地面,躲过了一只异族朝他抓来的手,向后滚远了一些;在他的喘气声里,林鱼青仅仅来得及听清楚一个字——“快!”
    那只戴着斗笠的坠灵此时已经拿下了烟袋;一股氤氲雾气,悠悠地从一团虚空中飘了出来,眨眼就抹白了一片。
    林鱼青一咬牙,在龙树从肩头上扑出去的同时,他已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地下了一道命令:“龙树,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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