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言重了。”高久安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师傅一直都记得他的喜好。
    “往后就在紫峰阁住下吧,再过两年等青衣学成之后,你们一道下山。”
    高久安楞了楞,想忍没忍住,“那你呢,师傅?”
    元仁大师笑了,“我老了,已经走不动了,当年答应帮助公孙丞相的时候就没打算离开鸿仁寺,再说,只要你和青衣能平安,我就算对得起公孙丞相的托付了。”
    “师傅怎的……说这样的话。”
    “本来……我还抱着一丝侥幸,结果你查到的与裴菱所言没有丝毫出入,简单工整,朴园寺住持还为她打了保票。”元仁大师叹气,那是他多年的好友,怎的也会背信弃义。
    “师傅,恕弟子愚钝,难道这样还不够洗清师妹的嫌疑吗?”
    元仁大师看着他,摇了摇头,“越是毫无破绽,越说明有问题,我替她爻过两次卦,一次正反卦,一次扶摇卦,你猜爻到什么?”
    “反卦?!”
    “空卦。”
    高久安面露惊异之色,“空……卦?!”
    “我这把年纪,还是头一次爻出空卦,你说,你这个师妹是普通人吗?”
    “那……师傅可有主张?”
    “她拜师也有半年了,我尚不能确定她的企图,也不确定她究竟知不知道紫峰阁的秘密,只能多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所以,你若能在紫峰阁住下,我也好放心。”
    高久安想了想,回道:“好吧,听师傅的安排,等我把山下的房子处置妥了,便收拾了东西住过来。”
    元仁大师笑着不住点头,“好啊……这样我就安心了。”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惟余钟磬音。
    晋历一九三年初秋,赵青衣从元仁大师手中接过了群经之首、卦象之宗,《易经》。
    这日,青衣从紫峰阁下来,正巧碰上裴菱。她手里捧着一叠粗麻衣衫,正一间厢房一间厢房的往里送,看到他的时候愣了一愣,笑着快走几步过来,“师兄,今日这么早。”
    “嗯,今日不大舒服,师傅让我回来歇着,可有我的衣衫,给我吧。”
    裴菱从一堆衣衫里将他的抽出来递了过去,“哪里不舒服,去禅院看过了吗?”
    青衣一边接过一边乏力的点点头,转身走进厢房顺手关上门,他受了风寒起了高热,从后山下来叫秋风一吹,这会儿头疼一阵紧过一阵,只想躺到榻上去,哪怕眯一会儿也成。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额头似有一阵舒爽的凉意,眼皮重的撑不开,他嘤咛着翻了个身,咕哝了几句,又睡了过去;后来,嘴里尝到咸淡适宜的粥汤时,他勉强睁开了眼,裴菱坐在榻边,一手端着碗,一手正在喂他,看他醒了温和的一笑,“我去禅院问过圆能师兄了,你感染了风寒,要好好休息几日,师兄开的药我带回来了,你先喝些菜粥,一会儿我去煎药。”
    青衣挣扎着坐起,伸手接过裴菱手中的碗,“我自己来吧。”她收回手,心情略有些复杂,站起身道:“我去煎药,空碗摆在一边,我一会儿来收。”
    “有劳师妹。”
    青衣一病三日,白日里裴菱悉心照顾着,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严籍便偷偷潜进来陪他。
    后来,经严籍提醒,青衣注意到师妹在他身上花的时间,有点多;花的心思,也有点多,寻思着得找机会同她说清楚,免得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过了好久才寻着一个机会,谁知他稍微暗示了一下,裴菱便十分善解人意的表示她知道他和严师兄在一起,自己对他的照顾无非是手足之间的关爱互助,叫他不要往心里去,也别有什么负担。
    青衣信了。但他不知道,裴菱知道真相的时候,哭了一整夜。
    注:摘自《题破山寺后禅院》唐常建
    ☆、惊变一
    裴菱忽然就离开了,连个招呼都没打。鸿仁寺的弟子们都有些失落,她平时从未表露过要离开的心思,怎得说走就走了;原先还抱着一丝幻想,许是在云寂山某处迷了路也不一定,就像上次中秋法会那样,圆空派了师弟们一连找了数日,最后只得放弃。看样子,就像师傅说的,她离开了云寂山。
    元仁大师并未因为裴菱的离开而感到轻松。她离开后的第二日他再次爻卦,爻到的是扶摇卦中的“殃”卦,大凶之卦且伴有血光之灾;但因无法以无相卦来卜算此卦的详情,心里的不安与日俱增。难道,她真的是冲着锦盒来的吗?倘若她真的是冲着锦盒而来,这几年为何迟迟没有动静?她在鸿仁寺这几年,究竟想干什么?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青衣总算不负所望,六爻之技学得可圈可点,只有无相卦尚缺火候,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作为六爻三种卜卦中最复杂、最玄妙、最难掌握的无相卦,需要丰富的生活阅历、始终不变的善良本心,最重要的是需要以被爻者的鲜血为引。元仁大师觉得,或许是时候让青衣下山了;也是时候,让藏了这么多年的锦盒重入人世。鸿仁寺,终究不是锦盒的归宿。
    黄昏前后的天色似有种挣扎之感,不甘于夜的吞噬,却在无可奈何中一点点变暗。元仁大师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眼神在一个个书架间穿梭,极富感情。这些,都是鸿仁寺的瑰宝,历任住持珍藏的心血,里头不乏文帝的赏赐,佛经珍品。若真的一把火烧了,实在是一种罪过。
    “师傅。”高久安从密室中出来,到了近前,单膝点地行了一礼,“弟子都准备妥了,随时可以护送青衣师弟下山。”
    元仁大师点了点头,眼睛盯着一本佛经,喃喃道:“此去前路未知,诸多凶险,久安,青衣就拜托你了。”
    高久安双手抱拳,郑重回道:“师傅放心,人在盒在。”
    元仁大师看着他不住叹气,他能理解到这层深意,不容易啊,“你跟着为师多年,可有什么心愿吗?”
    高久安沉默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当年他命悬一线要不是元仁大师将他救下,只怕他至今仍是荒原上游荡的孤魂野鬼,“弟子是个粗人,没什么心愿,只求不负师傅所托便好。”
    “我希望你能跟长治相认,你们兄弟二人也好守望相助。”
    高久安扯出一抹苦笑,脸上的疤痕僵硬的扭曲着,长叹一口气道:“弟子却是希望这辈子都碰不到他,也就不会有各事其主的尴尬,我和兄长都是认死理的人,倘若相认,只怕,算不得幸事。”
    “那次之后,可有他的消息?”
    他摇摇头,“如果那人真是他,他必不是丞相的人。”
    元仁大师思忖片刻,道:“未必,丞相府里高手如云,你我不可能都识得,那晚你碰到的那些人,是丞相的门客也不一定,毕竟,他们没有伤害你,也没跟着你回来对你下黑手。”
    “师傅放心,不管将来是否同兄长相认,也不管我与他是否各为其主,弟子一定会好生保护青衣,等待造福百姓、一统天下的明主出现。”
    “你这样的心性觉悟,当初真不该让你做了“暗桩”,是为师考虑不周啊,是为师考虑不周。”一边说一边摇头,这些年,他越发觉得当初向公孙互举荐高久安做了西晋的暗桩,实在是大大的失策。害他不能正大光明的行走于寺,更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他比严籍和圆空入寺都早,武学造诣也远不是他二人能比,除了赵青衣,却是谁也不知道鸿仁寺里,其实有这么一个为人低调、武功了得的大师兄。
    高久安的真名叫容安,是前朝晋帝容戈的堂弟,他的胞兄高长治真名叫容治。当年容戈病重之后,因无子嗣可以即位,他和容治便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为各路诸侯、高官要员争抢的香饽饽,就连他二人“养母”的身份,都引起后宫娘娘们的激烈争斗。但最后,怎么会演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情形,当时年少,他不懂,他哥哥也不懂。
    在逃亡路上,二人遭遇了各路追杀。若不是府里一个忠心耿耿的副将,还有一个胆大心细的老嬷嬷,他兄弟二人早就血祭了那不复存在的前朝帝位。后来为了掩人耳目,副将带着容治,老嬷嬷带着他分头逃;兄弟二人以家族玉佩为信,约定十年后在京郊普济寺碰头。
    他和老嬷嬷在广壬(现西晋广仁)被杀手追上,老嬷嬷死前,一直抓着他的手,说着抱歉的话,未能替老东家保护好他,她到咽气的那一刻都没能合上眼。要不是元仁大师及时出现,那日他必死无疑。后来的普济寺之约,他足足等了容治十天,可他没有出现。他以为,他已经死了。
    “以前授你武艺的墨勘大师,也没什么消息吗?上次那人的出手既与长治相仿,会不会……同你一样,这些年也是在墨勘大师那里习武?”
    高久安收回思绪,漠然的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他若真在墨大师那里习武,武学造诣又不弱于我,这些年,怎会不被朝廷所知;公孙丞相求才若渴,想必早就将他收于麾下,以丞相对师傅的倚重,一个暗桩,有何隐瞒的必要,我和他,早就应该重逢了。”
    “说得也是啊。”元仁大师连连叹气,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兄弟二人各为其主,重逢之日必起干戈。
    “师傅,严籍师弟你准备怎么安置?他对青衣是动了真心的,倘若青衣下山,他必要求还俗随他同去。”
    元仁大师脸上罕见的有了狠厉之色,“此事为师自有主张,你不用管了,岂能让他坏了大事。”
    “只是……青衣师弟对他十分依恋,如此一来,想必会很受打击。”
    “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顺从人心,各人有各人的命;青衣就是辅佐明主济世的命,在遇到明主之前,所有的挫折、灾难都是对他的磨练,他多一分沉稳,济世明主便少一分危险,是坏事,也是好事。”
    “师傅心怀天下苍生,弟子目光短浅,请师傅恕罪。”
    元仁大师摆了摆手,“严籍和圆空若能有你一半的参悟……为师……唉,算了,大势难违啊。”
    高久安看了面前的师傅两眼,总觉得他今日,话里有话,神色亦不如往日那般安定,眉头微蹙,似藏了什么解不开的心事。可师傅是高人,通达古今、明辨是非,没有他看不透的世事,没有他理不顺的人情,即便真有什么心事,想必也是高深的思虑,不是他可以揣度。
    此时,丰泽皇宫的上书房内,夜帝正伏案批阅奏折,身边的大太监上前低声禀告道:“陛下,永福宫丽妃娘娘的姐姐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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