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市水井头,大榕树下,凤别把手一伸。
    「弹左边这颗。」修长的手指指住那颗黑色的圆石,再点一点前面斜角的白色石子。「只要抺角斜弹,可一箭双鵰。你信我,一定行的!」
    蹲在地上的小孩犹疑一下,终於听他的,曲指一弹,黑子撞在白子上遛遛转了几圈,反而跌出棋盘外。
    「噢……」欢呼与失望在一群小孩的嘴巴里几乎同时发出,未等那小孩开口埋怨,凤别已经拔腿跑了。
    扎尔不丹跟着他小步开跑,脸带羞红。
    「戏弄小孩,不太好吧?」
    凤别耸耸肩头。「小孩子被骗过才学会长大!」
    脸上满是从容开朗,扎尔不丹贴近他身侧,耳语道。「公子,那几个人还跟着,看来确是探子无疑。我们还要再逛下去吗?」
    两人在大街中心停下来,凤别转头望向背後,瞧见仓促躲进巷里,两个痞子打扮的中年人。
    他反问。「为甚麽不逛呢?我这麽久没回来,若不周围走走,岂不更惹人起疑?」
    街头拿着破碗的乞丐,背後挑着菜篮子的小贩,对街佝偻着身子的老人……随便数数,一路上竟有五、六个人轮流跟住他们。
    太明目张胆了,可不像太子博惯常的作风……他盘算片刻,说。「上京大街,他们不敢做甚麽的,我们再走走才回去。」
    心里隐隐有所不安,始终敌不过诱惑。他们不是要找线索吗?就瞧太子博敢不敢搜遍上京八大街,就只为找出两个楚国宫奴。
    他心思清晰敏捷,知道此事就如一团乱线团里找线头,是越乱越难成功,索性领着扎尔不丹和几个府兵四处游玩,且专挑京中大臣名下的产业去逛,若太子博的人敢闯入搜查,那实在是再精彩不过了。
    如是者几日,到律刹那离去的第四天早上,他向聂观安问安後,正要出门,就被两个仆妇挡
    住。
    凤别有些疑惑地随她们走到门口的马车後,瞧见打开的车门里坐着的清丽云,不免意外。
    「大姐?」
    清丽云一身轻妙薄蝉翼的素白长裙,手放於双膝坐在车厢里,如同一尊玉石观音般端庄高贵。
    「凤弟,这几天来去匆匆,就算见面了,总是没机会和你说说话,你……可是……」
    他猜到她想说甚麽,想也不想便摇头。「年多没回上京,管不住心猿意马,想在繁华的街头跑跑而已。」
    说完後,四周便静了下来,他等了半晌,见她还是沉默不语,一时间实在不知道这个姐姐在想甚麽,唯有主动开口。「大姐,你准备外出?」
    清丽云点头。「对……」
    接着又静了下来,凤别摸一摸鼻子,尴尬之际,她忽然问。「你有空陪我走一趟吗?」
    「哦……好。」凤别毫不犹疑便答应下来,坐上马车,车轮碌碌地走,没多远便停下来,凤别踏着车辕跳到地上,顺手将清丽云扶下,打量一下面前的围墙,好奇问。「这里是哪里?」
    「是那里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有甚麽。」清丽云一脸神秘,在下人的带领下,由小门入内,那扇小门虽不起眼,门内却别有洞天,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简单雅致。
    清丽云是王府嫡女,她交的朋友自然不会是寒门贫户,凤别已有猜想,只是当见到几个丫环簇拥着中央一个头戴月牙额饰,杏衣绿裙,明眸皓齿的贵女自绿水池畔的小桥走过来时,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暗叫一声:不是吧?
    那位二八年华的贵女反而很冷静,落落大方地与他见过礼,收下清丽云带来的礼物,坐在石桌边说了几句,便起身告退。
    凤别正想拉住清丽云离去,又飘来一阵香风,莺莺笑语。
    两排美婢拨开盛放花枝,左右分开,红衣劲装的丽人翩跹而至,眉弯目清,顾盼神飞。
    凤别愕然之际,清丽云已用指尖点一点他的肩,小声提醒。「还不行礼?」
    他俯身见礼,兀自回不过神来,这次的丽人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两遍,才转过去与清丽云说话。
    红衣丽人留了若半炷香就走了,再来的是个翦水秋瞳,柳腰清瘦,风格截然不同的千金小姐。
    佳人来来往往,看着清静的园子里竟是一片花团锦簇,霓裳潮涌
    如是者四遍,瞧花园里终於没有人出来了,凤别好不容易吁出一口长长的气来,对清丽云说。「大姐,没有了吧?」
    清丽云起身,正要离开,闻言便定眼看着他。
    「有四个还不够吗?」
    「大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凤别又羞又恼,双颊飞红,肌若白玉生晕。
    「瞧你这张脸!」清丽云忍不住伸手捏一捏他的脸颊上的肉。「肌肤都b得上我一样滑溜了,怎麽保养的?不是说肃州大旱吗?你又在战场上,怎麽能保养得这样好?」
    凤别更加窘迫地胀红了脸。「那……那些人……是怎麽回事?」
    「人?人家个个都是上京的贵女呢!」清丽云一边走,一边好笑地摇摇头。「刚才你第一个见的是我堂姐的女儿,敬兄王的外孙女木格珊丹,第二个穿红衣的是右相府的大小姐郭婠,第三个是廷尉府的朵惜梦,第四个是抚顺侯府的胡蝶。」
    凤别听罢,只张嘴结舌地看着她。见他神色呆滞,清丽云只得耐心地说下去。「她们都是上京才貌兼备的美人,朵惜梦与胡蝶都是庶女,身份稍低,但性情柔顺,而我堂姐的女儿身份最高,气x也大,你若娶她,得有心理准备。」
    凤别倒抽一口凉气。「人家怎麽看得上我?」
    「为甚麽看不上?你很差吗?」清丽云拂一拂袖子上的花瓣,足尖跨出小门,回过头,对他说。「其实照我说,最好的对象还是阿婠,她人美心善,生性爽朗,又是我的闺中密友,是上京八美之一,比你大一岁。」
    凤别倒抽一口凉气,还是那麽一句。「右相怎麽看得上我?」
    「又不是右相要找夫君。」清丽云停在马车边,顿了顿後,语带不屑道。「他倒是想把嬛嬛嫁给太子博,但她有自己的主意,绝不肯做侧室!拖拖拉拉几年,才错过了婚期。」
    哦!也就是说自己在与太子博抢女人了……凤别摸摸前额不存在的冷汗。
    「右相家小姐应该看不上我吧?」
    他尚心存侥幸,装作随意地顾盼一下,很不情愿又意料之内地瞧见已经跟踪了他几日的探子。
    很好!右相是郭滔是太子博那边的人,自己突然私访右相的事,一会儿便会传到太子博耳里。
    倒是称了他的心意——把事情弄得越乱越好,奇在他竟一点儿没觉得高兴。
    许是他脸上的难色终於被清丽云看出来了。
    「你呀……别再妄自菲薄。母亲认你为子,聂家是我们戎国宗政之外第一大族,太祖,文宗,景宗,乃至现在的皇上都娶聂氏女儿为妻。」她以为他是自卑出身,语重心长地道。「且你是护军中尉,翼王身边第一人,年轻有为,前途无可限量,又生得一张好皮相,不知强过多少有名无实的纨絝子弟。」
    护军中尉,翼王身边的第一人……凤别在嘴唇里细细嚼着这句话,终於知道自己为甚麽没觉得高兴了。
    今天相亲若被律刹罗知道了,岂不要命?料峭春风不知不觉经已吹到身上,他暗暗打个寒颤,大颗冷汗这次真的从额角滚下来,滑入衣领。
    正要找个籍口推拒脱身,忽然听她说。「凤弟,前两天……是我不对。我不该拿你和两个哥哥比较……你别怪大姐,好吗?」说话的时候,清丽云的眼睛没有看凤别,而是看着车厢壁,扶着竹帘的指尖因紧张而用力得微微发白,
    凤别失神片刻,方才明白清丽云今日拉住他出来相亲的原因——这是骄傲又自负的人别出心裁的道歉方式。他倏然动容,心里百感交杂,终究是没有作声,默默跟着她登上马车。
    回到王府,已是午後,两人穿过垂花门,r娘已经抱住葛丹在回廊远远张望,一见清丽云回来便快步上前。
    「孙少爷,孙少爷,你瞧瞧?娘亲回来了。」
    「丹丹,我的宝贝儿子。」清丽云接过儿子,定定看着他哭得红通通的双颊,乌黑亮泽如浸在水里的一双大眼睛,忽然转过头,对凤别说。「你那天说,我可以搬去你那边住,是真的吗?」
    凤别顿然失笑。「当然是真的!只要大姐愿意……」
    话到一半,他自动自觉停下来,愕然道。「大姐,你想通了?」
    清丽云咬一咬唇後松开,颔首道。「我想过了,你的话不无道理。我搬走,与三弟少些见面也是好的。」
    这就想通了?他简直有点不敢置信。小葛丹又俯身过来g他的头发,他见清丽云抱得吃力,便展臂把葛丹抱过来,一哄着,一边问。「大姐,为甚麽?」以清丽云孤高矜持的性子,怎会突然肯对宗政非凡退让?
    「就母亲和你喜欢他。」清丽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恰似春水的眼眸落在儿子头顶。「旁人都说他是个痴傻儿,三岁了,连娘也没叫过一句。」
    原来如此!凤别霎然明白过来,眼里生出一丝怒意。「非凡哥当真那麽说了?」
    「就算不是他,旁人都会说。」清丽云澹然半晌,两人停在回廊里,下人都避都得远远,她手扶着朱栏,遥望檐顶,眼神飘渺澹然。
    「小时候,我是尊兄王唯一的女儿,皇帝是我的叔父,门庭赫赫,上有慈母,嫡兄,受尽万千宠爱,到嫁人了,公婆仁善,夫妻相爱,提起我,人人艳羡。而现在,我变成了一个已出嫁的女人,一个守寡的女人,连带着她痴傻愚笨的儿子……」
    凤别没让她再说下去,轻轻道。「大姐,你现在也很好。」
    至少活着,三餐温饱,仆役环侍,还不够吗?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默然半晌,轻轻巧巧把话题带开。「一会儿我命人把东厢里的东西搬去後面小楼,我东西不多,应该很快收拾好,你看喜不喜欢……」
    东跨院本来是是聂观音与尊兄王为他们的双生嫡子日後大婚所扩建,谁料到院成之日,两个正主已马革裹屍,再不得还。
    他为表尊重,一直没有动正房的摆设,自己仅居於东厢,清丽云想当然也不会入住正房,那把东厢让给她就是最合适了。
    「你不必搬,我住西厢。」清丽云打断他的话。「後院的小楼,你一早让了给那些府兵住吧?何必去和他们挤。」
    「大姐?」一丝表情凝滞在眼角,他定定看着清丽云。「你想清楚了?」
    「我心随夫死,早已决定不再改嫁,况且和弟弟同居一院,又有何过?」当此之际,她流露出北戎女子在柔软底下的坚硬爽快,不屈於人。「凤弟,你介意吗?」
    瞧见她柔软而坚定的眉眼,凤别凝顿半晌,发觉自己除了附和她之外,实在再无话可说,於是便附和了。
    「你高兴就好。」
    ******
    第二天清早,日光初露,小鸟站在枝头上唱着晨曲,天色尚且灰白。
    扎尔不丹手里提着篮子,与守门的弟兄打声招呼,准备去买妻子最爱的果条。
    沿着尊兄王府的围墙下走,叫卖的小贩就在尽头繁华的横街,已经隐约可以听见清早喧嚣的叫卖声。
    「卖果子!油炸果子!新鲜的n酪、n糕!」
    「热腾腾的汤面,包子。」
    他脚步更加轻快了一点,几个咬着油饼的平民迎脸而来,与他擦身而过,忽然间,一道寒气自背椎爬过,扎尔不丹按住刀柄,浑身肌肉绷紧如铁,猛然拔刀横斩。
    一刀落空,墙身上,几条灰影飞闪,油饼被抛到地下,最近他的壮年男人从背後抽出铁棍,结结实实地击中他的肚子,另两人同时疾扑,一左一右捉住他健壮的双臂,第四个人从後方压至,带着药味的汗巾眨眼间捂住他的口鼻,把他已经含在喉头的呼救生生封锁。
    被四个人同时抓住,扎尔不丹脸孔胀红,手背上青筋条条凸起,终是双眼一闭,倒了下去,被无声无息地抬走。
    与此同时,凤别寝室里也发出似有若无的异响,把他自好梦中惊醒过来。
    睁开眼,透过床帐蒙蒙胧胧地瞧见吱呀摇晃的推窗,一条影子无声无息地在床前出现。
    「中尉。」
    心脏刹那抽动,他矍然翻身而起,手里已经握住放在枕畔的袖箭,入侵者不急不忙地张开嘴。
    「翼王有令,中尉立刻赶赴西郊大营。」ЯǒùSеWù.Víρ(rousewu.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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