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芮正与义渠兵激斗,见魏冉率人举着义渠王的尸体出来,令义渠顿时溃不成军。庸芮心头一跳,立刻提剑转身向甘泉殿跑去。
    他跑过前殿,便见薜荔等人守在后殿仪门外,满脸惶恐,却是一动不动。
    庸芮一惊,问道:“太后呢?”
    薜荔一脸忧色,朝他摆摆手,低声道:“方才义渠君死了,太后她、她的样子十分不好,奴婢等不敢进去打扰她。庸大夫,您看怎么办?”
    庸芮急道:“我进去看看!”
    薜荔大惊:“庸大夫,不可……”
    庸芮将手中剑交与薜荔,道:“太后要怪罪,就怪罪于我吧!”
    他推开薜荔的手,走了进去。
    庸芮走过天井,推开半掩着的后殿门,见芈月仍坐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她似乎没有听到推门的声音,也没感觉到室内多了一人。
    庸芮疾步上前,扶起芈月,轻声唤道:“太后,太后——”
    芈月却似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她坐在地上,已经很久,寒意浸透了她的身子,她依旧毫无察觉。只有当她的身子偎依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时,才本能地打了一个寒战,神情却犹自游离,似已魂不附体,只喃喃道:“好冷——”
    庸芮一怔,脱下了外袍,披在芈月的身上,紧紧抱住了她,只觉得怀中的人脆弱得如同一片叶子,毫无温度。
    芈月在他的怀中轻颤着,仍喃喃道:“好冷,这里很冷——”
    庸芮心头一痛,刹那间,积压了多年的情感,却似洪水决堤,再也无法抑制。这一刻,在他的眼中,她不再是太后,不再是君主,不再是那个叱咤天下的女人。
    她是他远远凝望、默默疼惜、心痛心牵的女人。
    他一把抱起芈月,抱着她轻轻地走过那宽阔而冰冷的殿堂,走入了尽是软罗绮锦的内室,让她躺到锦褥上,取了一床被子将她裹起来,点燃了铜炉中的火炭,重新回到席上,低声问:“你现在还冷不冷?”
    芈月双目仍然毫无焦点,不知看着何处,只喃喃道:“冷,很冷……”
    庸芮看着芈月,长叹一声,将芈月整个人抱入怀中,低声道:“别怕,有我在,不会冷的……”
    夕阳斜照,芈月静静地伏在庸芮的怀中,锦被盖在她的身上。内室不大,几处铜炉生火,一会儿便暖了起来。
    庸芮紧紧地抱着芈月,他的后背已经冒汗,她的身子仍然是这么冰冷,他在努力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慢慢地,她的身子不再冰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发现她的眼睛已经闭上,呼吸也变得平缓起来。
    芈月睡着了。
    庸芮仍然揽她于怀,一动不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整座甘泉宫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响动,没有人敢在此刻发出一点声音。
    一夜过去。
    天亮之前,庸芮悄悄起身,走出了甘泉宫内室。
    嬴稷坐在外殿,他已经等了一夜了。
    庸芮见到嬴稷,沉默着上前行礼。
    嬴稷并不看他,他的眼神落在遥远的前方,只轻轻问:“母后怎么样了?”
    庸芮拱手恭敬道:“太后已经安歇了,还请大王派宫人入内服侍,大约早晨还得请太医前来诊治。”
    嬴稷缓缓地转过视线,看着庸芮。他刚刚起来,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也是凌乱的,看得出来,他这一夜几乎没有睡着。
    然而他的眼神、他身上的气息,却是纯粹而毫无杂质的。
    嬴稷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缓缓点头:“有劳庸大夫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白起和魏冉已经控制了义渠大营。
    这些年来,秦人与义渠人一起作战,一起生活,早已经完成了对义渠人的渗透与收买。义渠人亦是人,谁都想过上好日子,谁能够给他们好日子,他们就会向谁效忠。义渠王虽然南征北战,平定了草原,可是草原各部族能够这么快向义渠臣服,并不只是畏于刀和马,更是向着给他们提供粮草和牛羊丝帛的大秦臣服。甚至连义渠内部的将领也是如此。
    在混战中,鹿女率一部分义渠兵护着赵雍突围,同时将这一部分人马并吞。而老巫亦带着部分兵马逃走,找到草原深处某部中昔年义渠王与其他妻妾所生的一个儿子,拥他为主,在草原上与秦人展开周旋。然而义渠大势已去,秦昭襄王三十七年,这一部分残余人马,亦被白起所平定。至此,义渠完灭。
    事实上,在义渠王死后,大秦就已经基本完成了对义渠的并吞,不但得到了无尽良马骑兵,而且从此东进再无后顾之忧。
    秋风起,秋叶落,满地黄叶堆积。
    芈戎陪着黄歇走进甘泉宫,沿着廊檐缓缓而行。
    廊下,有小宫女熬药,药气弥漫在整个宫中。
    黄歇低声问:“她怎么样?”
    芈戎叹道:“阿姊病了,这次病得很重。”
    黄歇问:“太医怎么说?”
    芈戎道:“郁结于心。唉,她不能学普通妇人那样痛哭长号,就只能折磨自己了。”
    侍女石兰打起帘子,但见芈月昏昏沉沉地躺着,嬴稷坐在一边,侍奉着汤药。
    看到黄歇进来,嬴稷放下药碗,站起一揖,神情沉重:“母后病得很重,寡人束手无策,不得已请先生来,多有打扰。”
    黄歇道:“大王言重,外臣不敢当。”
    嬴稷看了黄歇一眼,咬了咬牙,就带着芈戎走了出去。
    黄歇坐到榻边,轻唤道:“皎皎,皎皎——”
    芈月睁开眼睛,看到了黄歇,她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子歇,是你啊……”她的声音素来是清朗、果断的,可是此刻却显得喑哑苍老。
    黄歇惊愕地发现,她的鬓边竟然有了几缕明显的白发。
    黄歇心头一痛,强抑伤感,点头道:“是我。”
    芈月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神情依旧有些恍惚,似乎不知道是梦是真,只喃喃道:“子歇,你来了,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黄歇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着:“是,我来了,我不离开你。”
    芈月微微一笑,终于睡了过去。
    嬴稷隔着甘泉宫内殿窗子,看着室内的情景。
    但见芈月沉沉睡去,黄歇伏在芈月的榻边,温柔地看着她。
    夕阳的余晖落在嬴稷的脸上,将他的脸映照得阴晴不定。
    黄歇在甘泉宫,一直住了三个月。
    而芈月的病情,也在慢慢地恢复。终于,她搬回了章台宫,开始上朝议政了。
    而嬴稷的耐心,也到了尽头。
    这一日,黄歇被请到承明殿,他温文镇定地上前见礼:“参见大王。”
    嬴稷满脸堆欢,亲自扶起他,道:“春申君,寡人接到楚国来信,说是楚王重病,希望春申君护送太子完归国探望。虽然太子完乃是质子,不得擅自离开,但寡人体谅楚君父子之情,允准你们归楚。”
    黄歇道:“多谢大王。”
    嬴稷看着黄歇平淡的神情,反而有些不安:“子歇就不问问,楚君病势如何吗?”
    黄歇道:“大王要臣来,臣便来。大王要臣走,臣便走。”
    嬴稷知道黄歇已经看穿自己的心思,脸色又青又红,变幻不定。不过,他毕竟身为君王,心一横,索性不再矫饰,反而平静下来:“寡人这么做,也是为了春申君着想。春申君与寡人有旧年情谊,寡人相信春申君也不愿意我母子因您而生了隔阂。”
    黄歇没有说话,良久,才长叹一声:“请容臣与太后辞行。”
    嬴稷脸色微变,沉声道:“想来春申君应该知道,当如何说话。”
    黄歇道:“尽如大王所愿,一切不是,都在黄歇身上。”
    嬴稷看着黄歇,忽然觉得羞愧,他知道这个人是君子,他也知道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排斥义渠王,面对黄歇,却有些心虚:“寡人知道,子歇是君子,不是那……”他说到这里,终于没有再说下去,这种两人心知肚明的事,不如不提。
    黄歇轻叹一声:“臣可以走,只是大王当知道,您不能终此一生,在这件事上与太后作对。大王与太后母子至亲,应该深知太后的脾气。望大王好自为之,不要伤了母子之情才好。”
    嬴稷脸一红,叹息道:“寡人明白春申君的意思。”
    黄歇长揖一礼,站直身子道:“大王若是做了过头之事,只怕伤的是您母亲的心啊!人心不可伤,伤了,就悔之晚矣!”
    嬴稷看着黄歇,郑重还礼,眼看着黄歇还礼退出,心中隐隐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黄歇回到章台宫,芈月见他回来,便问:“子稷找你何事?”
    黄歇沉默良久,缓缓道:“楚王病重,想见太子,我得跟太子一起回去。”
    芈月一怔,眉头挑起:“楚王年富力强,怎么会忽然病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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