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湖之中,那片遮蔽了血色残阳的魔云,赫然便是一只庞大无比的龙龟!
    这头龙龟较之于方才那头沦为了坐骑的而言,其样貌无疑是慈祥了许多,不再是那般头角狰狞,眸光凶狠,那双有些浑浊的老眼中透出一股和蔼来,却并没有见到生人时候的该有的好奇,那是一种几近于永恒的平静,就好像它身在此湖中,却已见惯了秋月春风,看透了似世事人情似的。
    这只龟不知在这湖片中活了多少年岁,以至于都不必说“生”之一字了,不用想也知道,对于它而言,“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那定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旧事重提,总是无益,随意便只用一个“活”字。
    它也是这片静湖里除了水底那纠缠交错的水草与左丘氏这祖孙两人之外唯一的生灵,或者说在她们这对祖孙到来之前,这头被黄衫女子称为“龟祖”的生命,便是这方湖泊中唯一的生灵。
    左丘紫身在静湖之中,难以见清这头巨大生灵的全貌,眉心处有光华流转,上前见礼道:“晚辈左丘紫,参见龟祖。”
    她有些吃惊,方才虽是见过了那头龟甲生年轮如山岳般大小的巨龟,那般景象虽也让她印象深刻,但到底是及不上如此近距离接触所带来的震撼,左丘紫也不知道自己这位姑祖何时认识了这尊生灵,看这头老龟的模样,该是常年生活于此才是。
    “孤明,你知道我不爱这些俗礼,她既是你侄孙女,那便自然也该是我的晚辈,就是不知道这孩子肯不肯认我这只垂垂暮已的老龟做长辈了。”
    那老龟看着阿紫眉心间那虽是有形,但却又给人以不可名状之感的族印,那如枯井般的巨大眼眸似也蒙上了一层白,将那浮在眼睛表面的浑浊也遮了去。
    黄衫女子也自然该是有名有姓的,其姓自然该是左丘二字,字辈为孤,取了一个“明”字做名,便成了现在这位游历四方,四处漂泊的妖族羽尊,左丘孤明。
    而到了阿紫这一辈,好像她们这一族中这冠以字号的习俗便渐渐淡去了,她也只用一个“紫”字为名。
    想来是刚才左丘紫对左丘孤明的称呼被这头老龟听了去,所以才知道了她们这对看起来年纪相仿的玉人之间其实是隔了两辈的祖孙了。
    “哦?您老人家倒是转了性情,也不嫌麻烦了,”左丘孤明虽是一口一个“祖”,一口一个“您老人家”地说着,但神色间却并没有什么毕恭毕敬的意思,万年无人、无妖叩关生死,羽境便是当世最高境界,以她的修为,自是不需要对任何人恭敬的。
    修士中固然有长幼之序,但这种“序”在修为境界面前就变得模糊了,按年龄来说,这只老龟不知长了左丘孤明多少辈,但却仍是愿与这位妖族王族万年来最年轻的羽境尊者平辈相交,更何况,左丘孤明还有恩于它,而且是关乎性命的恩情。
    左丘孤明瞥了阿紫一眼,又道:“她的主,我是做不了了的,这丫头愿不愿意认你头老龟,还得靠她自己拿主意。”
    阿紫的心思也是活跃,就如灵泉一般,她盈盈一礼,便欲再拜,却发觉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怎么也拜不下去,此刻,她眉心间的族印已然是淡去了,她下意识地望向左丘孤明,只见她这位姑祖正四下打量,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原来,不知何时,她们一行已是沉到了湖底,阿紫耳畔响起了那老龟的声音,道:“不必拘于这些俗礼,妖族妖族,说到底都是一个妖字,人族那一套看看还行,在这儿就不必用了,活得久,重些礼数不假,但像我这头老龟般活得太久,反倒是觉得倦了。”
    阿紫将这番话听在耳中,隐隐似有所悟,她也不是古板的性子,又有孤明姑祖在背后撑腰,这礼讲与不讲,执与不执,倒都也无妨。
    龟这类生灵,本就是寿命悠长的象征,俗世称之曰长寿,修士则称之为长生,更莫说这头老龟体内还流淌着上古神魔之血,更是能被左丘孤明以“祖”相称,其修为境界是不言自明的。
    它已不知活了多少岁月,像它这般存在,只怕连眼睫毛都是空的,正如这头老龟所言的那般,人到老时,总会需要些尊敬的,但到了更老的时候,一味的尊敬便是一种疏远了,反倒不美,所以这头老龟说的也不是客套话,到了它这个境界,也不需与什么人客套了。
    “肯认,心甘情也愿地肯认。”阿紫得不到姑祖的回应,便随着自己的心思,重重地点了点头。
    左丘孤明似真不在乎左丘紫认老龟这个长辈与否,收回了四下打量的目光,面露疑惑之色,道:“龟祖老爷子,我观你一身伤势已然复原,为何还久居于此,不肯离去?”
    昔年,左丘孤明踏尽了步羽十三阶,登临羽化,游历天下之时,在一处绝地的外围遇上了这头老龟,那时候这头老龙龟已是奄奄一息,只怕随便一位修出了本命真气的修士都能取了它的性命。
    一头羽境龙龟,用一身是宝来形容都有些掉了价了,但一如左丘孤明对人、妖两族之间争斗的不感兴趣一般,对这一头素不相识的老龟也并未做出那等落井下石、趁龟之危的事。
    对于羽尊而言,大小之辨已然不是障碍,形体变换皆可如意遂心,左丘孤明出手助这老龟稳住了伤势,吊住了一条性命,又将它搬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布下阵势守护,便孤身入了那处凶险之地去寻求机缘。
    左丘孤明该是有大悟性,大机缘之人,老龙龟至今都记得那道从那处凶险之地中全身而退的潇洒身影,也不得不叹服人族的那句“江山代有才人出”的话语。
    老龙龟似是被这句话勾起了些回忆,人老了喜欢回忆,龟老了自然也是,它眼中的善意更浓了些,道:“还是多亏了孤明你眼光独到,寻到了这等洞天福地。我无牵无挂,没有也不用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待在何处不是待,活在何处不是活。”
    “哦?”
    左丘孤明对老龙龟的话不置可否,它若真如它自己所说的那般无欲无求,多半也不会被她在那处凶地外遇见了,她可还记得,这头老龙龟当时是新伤难愈,更要紧的是多处旧伤一并迸发,才会陷入那等险象环生的境地里。
    “你也不用恭维我,这八峰环拱的山势,只要是长了双眼睛的人都能瞧出此间不凡,也是你老人家福缘深厚,功参造化,才能够承受得住这等气运。”
    左丘孤明轻笑着,寒暄已过,又道:“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改掉这啰啰嗦嗦的老毛病,闲话稍后再叙不迟,阿紫有多大,你就在这里住了多少年,难道就一点发现都没有?”
    老龙龟动了动身子,水流被搅动,许多蛰伏于水底的泥垢都被带了起来,左丘孤明微微蹙了蹙眉头,虚手一按,整片水域便又静了下来,好像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错觉似的。
    “那片废墟在你我初次来此之时就已经存在了,你该是知道的,至于那座青铜古殿,谁都说不清它的来历,还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世间也传闻有一座铜殿现于世间,但也仅仅只是传闻而已,那时的我……”
    “好了好了,”左丘孤明摆了摆手,打断了老龙龟的长篇大论,“你好歹是在这里活了十几载,总该有些布置才是,上面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凌家家主携圣器亲至,造了这么大的势,不会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吧?”
    老龙龟沉默了一阵,那双巨大的眼眸缓缓合上,似是在感知着什么。
    阿紫惊讶地发现,这头老龙龟的眼皮上竟有一道剑痕,斜划而下,一下便让那张和善慈祥的龟脸生出些狰狞可怖的意味来。
    左丘孤明精准地捕捉到了自己侄孙女儿眼中的震惊,身形一晃,便带着阿紫来到了老龙龟的上方。
    “这是……”
    阿紫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嘴,只见这头老龙龟巨大的龟甲上竟是伤痕累累,或被剑创,或被刀创,或是掌印,或是灼烧后的焦黑,在那所剩无几的还称得上“完整”之处,却是一个或数个早已模糊不清的道纹。
    这不像是一副龟壳,更像是一副经历了无数战火与风霜洗礼的战甲,一股苍凉的意味迎面撞来,阿紫双腿一软,若不是左丘孤明及时搀了她一把,她定是已被这股气势冲击得跪倒在地了。
    龟祖开眸,在现在的阿紫看来,它眼中的神色并不是浑浊,而是一种看惯了生死之后的倦意,
    “风暴暂息了,盘坐铜殿前的存在没有大开杀戒,金莲未动,你们尽可放心上去,若真有危险,我这头老龟也会尽全力护你们周全,若能报了昔日的救命之恩,也算不留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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