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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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昀望见一只蓝羽的鸟儿落在石榴树梢,停歇片刻了振翅离开,空留花枝震颤。
    她试图回忆大学生活的些许片段,以解构陈樾这个人,无果。
    背景是听说知道了一些的,从小就是孤儿,读书全靠社会资助,上大学了拿奖学金填补助学贷款。开学别人都是父母送来,陪他的是慈善基金会的好心大姐姐……
    除此之外,关于他的清晰片段却不多。
    记得大一开学,他帮她搬书去宿舍。男孩瘦瘦的,高高的,很单薄的样子。面孔年轻而又清秀,很安静,保守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上课,下课,在图书馆自习,在教学楼里穿梭,从校园里经过,很多事件的画面依稀存在于她记忆中,但失了清晰度,渐渐退化成黑白的文字。
    另一个清楚的画面是四年前的毕业季,一个夏夜,他站在路边,她坐在车里,两人隔着半落下的车窗玻璃。那时路灯从他头顶垂下来,在他脸上削出半明半暗的阴影。他看着她,眼神露出一丝她从没见过的哀伤,人却沉默如黑夜。
    两个画面一段标志着她大学生活的开启,另一段标志着结束,竟都与他相关。
    孟昀发现她不够了解陈樾。但有那么一类人不需要深入了解,便能知晓他本性,便能判定他是个认真而内心完洽的人。这种人平时话不多,可一开口就让人觉得有分量。一旦被这种人否定,也远比被聒噪的人看轻要来得更有力量。
    她解释不清为何会很在意他的看法,在意到——那天争执过后见她哭了,他立刻就有些无措,说:“我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可她偏就记死了他指责她的每一个字,他一哄她就哭得更大声:“我就往心里去了!我明天就走,一秒钟都不多留!”
    她明明想说,知道不对了,可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来说一个字的。只能死撑过去。
    阳光沿着青瓦洒落,一层层铺就在陈樾的阁楼上。小狸猫云朵趴在瓦片上伸了个懒腰,山竹般的爪子在阳光中挠了挠。
    院子门吱呀推开,陈樾回来了。
    他进天井看到孟昀,眼神无波地移开,走去自己屋前开门。云朵抬起脑袋,迅速从屋顶上沿着房梁窗户爬下来,无声走到他脚边。他开了门,取下锁,跨了门槛进屋放下背包。云朵寸步不离跟着他走。
    他坐在台阶上,把买回来的红豆、苦菜、青笋、排骨、牛肉干巴清洗干净,回屋做饭。刀切砧板,热油烧锅……孟昀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看着他那边,像看着一幕电影。
    他说:“吃点饭吧,过会儿路上肚子饿了。”
    孟昀眼睛莫名发酸,想赌气说不吃。可人都要走了,又何必再跟他发脾气呢。她走去他屋里。他头一次把书桌清出了大半张给她当餐桌,让她坐在正经椅子上吃饭。
    薄荷炸牛肉,红烧排骨,蒜蓉炒青笋,炸红豆,苦菜汤,摆满半张书桌,孟昀说:“你不吃吗?”
    “我不饿。”
    孟昀才吃几口,便不自觉扭头找陈樾。
    他背对着她坐在门槛上,望着天井里的阳光,不知在想什么。云朵在他身旁喵喵两声,他没听见似的,没给猫儿回应。云朵扒拉他几下,只好也趴在门槛上不动了。
    孟昀食不知味,但想着这是他给她做的最后一顿饭,勉强又多吃了些。
    她放下碗筷,走到门槛边,说:“吃好了。”
    陈樾抬头看她一下,又眯眼看向日光照得花白的照壁,问:“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她所有物件一裹,往箱子里一塞就算完事。给雅玲说了要回去,雅玲还挺高兴,说正好能给新出的女团fantasix策划新专辑。
    陈樾有一会儿没说话,像是没在状态。孟昀自个儿走到自家屋前,陈樾这才回了神,从门槛上站起身,问:“箱子在楼上?”
    孟昀回头:“嗯。”
    她直视他的眼睛,想从中抓取一些细微的情绪,但抓不到。
    他走过天井,上了台阶,与她擦身而过,进了屋,上了她的阁楼。孟昀站在原地,手指在风中轻抖。
    他的脚步声上去又下来,拎了她的行李箱径自走出院子。
    孟昀尾随着走到门廊拐角处,回头望一眼。院子古朴寂寥,照壁前石榴开得鲜红如火,一只烟青色的鸟儿站在枝头。
    离别是个天生的矛盾体。因为厌弃、难以忍受,脑中有疯狂想要离开的冲动,可一旦离开,那地方便又生出难舍的落寞。
    孟昀走出门,行李箱已平放在三轮车上,用绳子绑住固定了。今早柏树下村把面包车开走了。
    陈樾没有看她,他沉默得像这里的山,这里的路,这里的桥,这里的树。
    待孟昀坐好,三轮车调转车头,沿着山路驶离了四方院落。
    山木茂盛,孟昀的脸上,日光与树荫来回闪烁。
    她的头随着车身轻轻歪点,眼睛看着虚空,偶尔聚焦。忽见山坡上一栋土屋外,中年妇女晾晒着洗过的衣服。一匹马低垂着头颅,静止在夏天的山坡上。那妇女朝经过的车子投来一瞥,浑不在意抱起篓子,走进黑黑的门洞中去了。
    孟昀从不记得这里有个屋子啊,她忽意识到从未好好看过这边的风景。
    车子穿过清林镇街道时,她走了神,等反应过来镇子已淹没在绵延山脉中,不见了踪迹。她尚未用眼睛给它做最后的告别,就错过了。
    三轮车在山路间一路颠簸。阳光铺天盖地,像看不见的海洋,将他们包裹。谁也不说话,仿佛在音乐教室争执过后,再也没话可讲。
    两道汗水从陈樾后脑勺的发尾里流淌而下,灌进脖颈里。狂风鼓着他的衣衫,打在孟昀面前,像扯动的旗帜。
    层叠的山海绿浪从地平线上消失,车子进入路西镇的主街道。水泥路年久失修,碎石子在轮胎下碾压,咯吱作响。房屋低矮破旧,几个中年男人聚在一家修理店门口,或站或蹲地围着一辆摩托车;四五个妇女端着饭碗,围在某家杂货铺子前讲着闲话;小孩子挥着树枝在路边跑跑停停,嚷着一串串的民族语言。
    三轮车停下,陈樾朝她侧了一边脸,说:“等一下,我买点东西。”
    “嗯。”孟昀看着他下车,走进那家“便利超市”。
    一个老人佝偻着身躯,弓成一只虾米,背着和他人一样长的粮食袋缓缓从路边经过。
    孟昀看见他皱得像抹布一样的脸和黑黢黢的双手,她没见过人能老成这个样子,更没想过老成这个样子了居然能背起上百斤的粮食。
    她看着老人,老人也看向了她。
    老人的眼睛麻木,无声。
    她突然想起在哪儿听过的一个词,“虚伪廉价的善意”。
    孟昀坐在三轮后座,像坐在太阳炙烤的一口锅里。街上的人们有意无意地,目光转向这口锅内的女人。
    他们的目光平静,不在意,像游客注视着博物馆橱窗内的瓷器。她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他们也不关心她的生活。
    在孟昀和他们彼此眼里,对方是风吹过的一片树叶,路边驶过的一辆车,没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只是一个虚伪的符号。因为在她这样的每个自私者的眼里,世界的痛苦是虚幻的,只有自己内心的痛苦才是真实的。
    陈樾回来了,拎了个塑料袋,里头装着牛奶、面包、矿泉水、巧克力和跳跳糖,他说:“天气热,路上补充点。”
    孟昀突然开口:“你很鄙视我吧?”
    陈樾愣了愣,盯着她看。
    一路日晒,他额头上起了汗,他说:“没有。”
    孟昀绷着下颌,不信,只是重复道:“我其实不是坏人,你不要讨厌我。”
    陈樾心底一震,摇了摇头,他放缓语气,一字一句认真地说:“真的没有。你不要乱想。”
    可孟昀心里卷起一阵凉风,她相信陈樾没有撒谎,但或许他就和这个街道上的人一样,看她如同看一片匆匆卷起的沙尘,和他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
    孟昀扯了下嘴角:“至少在你看来,我很差劲。”
    陈樾将装满食物的塑料袋轻放在她脚下,说:“如果是因为学校发生的事,也没有。孟昀,这是两码事。”
    “什么两码事?”
    陈樾站在车边,与坐在车上的她目光平视。他的眼睛在烈日下微微眯起,说:“你很好。但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位置。或许你的不在这里,就这么简单。就像你的脾气,放在别的地方也可以是好事情。”
    孟昀怔了一下,胸口涌起一股窒息的刺痛,她稍显扭曲地笑了一下,红着眼睛摇了摇头,说:“别的地方也没有位置。”她负气地说:“我这个人,出现在哪里都不适合。我妈妈一直就说我有大问题的,讨人厌,没有人真心喜欢我的。”
    陈樾见不得她这样子,低了下头,说:“都会过去的。你回上海后会过得很好。你要开心,你不要害怕。”
    孟昀喉咙发紧,眼眶里含了泪。
    她来清林镇一个月,没有任何人跟她提过那场风波。这里仿佛是与世隔绝的玻璃罩,但陈樾知道。她就猜他知道。他不仅知道何嘉树,知道她妈妈,还知道林奕扬。
    她抹了下眼睛,轻声驳斥:“你倒是会安慰人。说起来轻巧。”
    陈樾说:“因为我认识你。我知道你是什么样。”
    这话让她骤然情绪失控:“有多认识?不了解我就不要随便说我好。我最烦那些轻易说我好的人,一开始出手大方给一百分,了解一点了再减分减分减分,等分数扣完就说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的真面目怎么是这样?比一开始就讨厌我的人恶心多了。我一开始也没让你们觉得我好呀。”
    她一口气说完,泪滑下来,别过头去望着破碎的路面,嘴唇发抖。
    “别哭。”陈樾轻声,“孟昀,没有什么事情大到值得让你哭的。”他嗓子涩了,说,“我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你又何必为我说的话生气?”
    山风吹来,孟昀又一滴泪滚落,微急:“我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陈樾说,“我只是想说,你不需要苛求每件事都完美,也不需要去追求所有人的赞美。有些人有些事,他们不过就是刚才你一路过来途经的山川而已。”
    一晃就过了。
    “是吧。”孟昀怔了一会儿,问,“我在你眼里又是路过的哪座山呢?”
    陈樾顿了一下,回头望一眼街道,没有正面回答。他压抑着,深深吸一口气,再回头看她时,只说:“走吧。”
    他坐上车,孟昀却指了一下,赌气地说:“我记得坐马车的地方就在那里。不耽误你时间。你把我放这儿吧。”
    陈樾说:“我直接送你去若阳,比马车快。不然你中途还得转一趟车。”
    孟昀情绪上想拒绝,垂头半刻却最终没做声。
    然而电三轮刚走出镇子,被堵了去路。十几头骏马、黄牛、山羊或站或趴地在路上晒太阳,啃折路边的树叶杂草。一头小马驹得儿得儿来回跑。羊咩牛哞,不知主人去哪儿了。
    陈樾等了会儿,下车问附近的老倌儿,说是主人临时有急,上厕所去了。他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两人又等了一会儿,陈樾的手在车把手上抓了又放,放了又抓。
    他和她一前一后静默坐着,面对着无法交流的马牛羊。
    下午的太阳更炙热了,知了的叫声在头顶撕扯。
    终于,孟昀开口了:“你先回去吧,把我丢去坐马车那儿就行。”
    陈樾没回头,对着那群牛,说:“再等等吧,出镇只有这条路,你现在坐马车也过不去。”
    孟昀说:“那我一个人等,不浪费你的时间。”
    陈樾默了半晌,说:“我今天没事。”
    “你干嘛非要送我啊?!”孟昀突然急切道,“以为我是因为你说的话才走的吗,所以心里又内疚了要对我好?不是因为你,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真的不用这么做。”
    陈樾头低了下去,却没有回应。
    孟昀只见他背影非常沉默,他紧握着车把手,手背上青筋突起。
    能不能先别走……
    他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他张了张口,嗓子都发疼了却说不出这句话。一如四年前他看着夜色中的她,心疼得裂开却死活讲不出。
    要怎么说出口,那些从最一开始就没能说出口的话。
    背你回营地的是我,普陀山去找你的是我,那张黑胶是我刻的,那些票是我刷的……说不出口。
    有那么一瞬,陈樾觉得地面变得模糊荡起水光,要滴下泪来时——
    终于,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一辆马车驶过来,车棚子里炸出一道道孩子的呼声:“孟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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