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敛回来了。
    楚人奔走相告,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公子敛这个节骨眼怎么会忽然回来。
    要知道公子敛去岁被送去秦国为质,根本就没想过他还有回来的一天。两军交战,质子无疑是最惨的一个。楚国趁人之危对秦开战时,已是不管卫敛的死活。
    卫衍正在宫殿内拍手称快:“那卫敛仗着秦王宠爱,上回可得意得很。如今又打起来了,我看秦王还会不会继续宠他?只怕是第一个杀他祭旗罢!”
    一名华服美妇安慰儿子:“母妃都说了,他迟早会被秦王收拾的。衍儿莫气,这不就报应来了?”
    颜妃初时收养卫敛,本就另有所图,自然不会倾注太多真心。后又有卫衍这个亲儿子时刻挑拨离间,对卫敛多有不喜。
    卫敛赴秦为质时,她尚有些歉疚,好歹是膝下养了这么久的,便是只狗也该养出感情了。卫敛去秦国摆明了是去送死的,对待将死之人,颜妃并不吝啬施些怜悯。
    可没想到卫衍出使一趟秦国,回来后就说卫敛在秦国混的风生水起,还心胸狭隘记恨着以前的鸡毛蒜皮,仗势欺人去跟秦王告状,打了他三十大板。
    卫衍在秦国没人惯着他,委屈无处诉,回来一到颜妃身边,就添油加醋告了许多状。颜妃素来溺爱卫衍,闻言气得直骂:“真是养出个白眼狼,若非当年本宫养了他那个野种,他能过这么多年好日子?”
    无奈卫敛已远在秦国,她无法为儿子报仇,只能哄卫衍:“伴君如伴虎,他以色侍人,又不能孕育子嗣,能得几时长久?且看罢,过不了几时就会被厌弃,下场不会好的。”
    卫衍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两国再次交战。古来质子在战时就是首先牺牲的那个,秦王再宠爱卫敛,这种时候也定然看他碍眼。
    一想到卫敛如今过得不好,甚至可能已经死了,卫衍便感到心中一阵爽快,立刻跑到颜妃这儿报喜来了。
    不想母子俩这会儿才说完话,一道清清冷冷的声线就穿透大殿:“哦?我竟不知,母妃与王弟这般想要我死。”
    卫衍身子一僵。
    他慢慢转过身,见到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的青年,表情宛如见了鬼。
    “你你你怎么在这儿?!”他惊吓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想家便回来看看,正要去拜见父王。不过儿臣更挂念母妃与王弟,这才先来了此地。”卫敛抬了抬眼皮,“只是母妃与王弟似乎不太欢迎我。”
    颜妃目露惊疑:“胡闹!你怎么回来的?秦王同意了么?还是私自偷跑回来的?”
    卫敛凝视她:“母妃如此害怕作甚?”
    颜妃反应过来,情绪激动地指着外头:“出去!养你多年已是仁至义尽,你这个时候回来是何居心?别连累我们母子俩!”
    她心思转的很快。如今秦楚再次交战,卫敛这个质子在秦国必然很不受待见。此时无端回楚国,目的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卫敛如今在楚国的地位同样尴尬——谁知道他是不是被秦人策反了回来当间谍的?这时再扮演什么母慈子孝,如果卫敛真是秦人送回来的内应,楚王会第一个撕了她。若他是趁乱偷跑回来的,同样是一个大麻烦,她可不敢对上那位传说中秦王的怒火。
    总之沾上就是一身腥,最好还是和卫敛撇清关系。
    性命攸关,颜妃也懒得演什么久别重逢的母子情深,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大有不认卫敛这个儿子的意思。
    倒也没错,她的儿子从来只有卫衍。
    她岂会问卫敛这段日子在秦国过得好不好,会不会受苦,又是如何能从那危险重重的地方回来的。她一句也不曾问候,上来就是赶他走,关心的只是卫敛千万别拖累她。
    “连累?”卫敛眸中似含讥诮,却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归于平静。
    “我知道了,卫敛以后与您毫无瓜葛。”他一声轻笑,“颜妃娘娘。”
    卫敛语罢转身,毫无留恋地离开。
    他着实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别人对他一点好,他可以记上许多年。适才殿中,哪怕颜妃担忧地问一句他的近况,他都会庇护他们母子。
    可是没有。
    跨出宫殿的时候他抬头望了望天,阳光绚烂到刺目。他抬手挡了挡眼睛,微眯起眼透过指缝看灼灼的光线,却觉得这阳光没有温度。
    都说故国家乡的天永远是最好看的,怎么他就觉得还不如秦国的好呢。
    幼时颜妃将他抱在膝头讲故事的场面渐渐淡去,变成姬越在榻上拥着他笑语:“卫小敛,你这么个宝贝,他们不珍惜,孤可舍不得放手。”
    卫敛无声笑了下。
    他的心不在楚国了。
    十九载深藏于寒潭冷窖,不及姬越予他无尽热忱,一年光芒
    华鄄殿。
    楚王早已收到消息,得知公子敛今日出现在城门口,一时摸不清状况,只在殿中候其觐见。
    两旁坐着李夫人与吴姬,还有闻讯而来的卫焦。
    李夫人是太子焦的生母,靠着儿子从姬抬成了夫人,但年长后便渐渐失宠,至今连个妃位都挣不到。
    不过她有太子傍身,亦无人敢笑话她。眼下做不成王后,等太子登基,她可以做王太后。
    卫焦在楚王十七个子嗣中排行第三,他能当太子,不是因为他有多聪明能干,而是另外那些公子行事更加荒诞。
    楚国传到楚王这一代,已经是好苗子没几根,有也都被害死了,净留些歪瓜裂枣。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个好逸恶劳的父亲,儿子们也都平庸无奇,恶习满满。为国为民的责任和义务没承担起半点,纨绔子弟的骄奢与狂妄是学了个淋漓尽致。
    卫焦算是唯一还带脑子出生的。
    但是智商也不太高。
    低卫敛一大截和低卫敛无数截,在卫敛眼里着实没有区别
    楚王已经年逾五十,身边的李夫人也已是四十上下的年纪,再精心保养也难掩眼角细纹。倒是吴姬,今年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还没有卫敛大,青葱水嫩娇艳无比,也难怪楚王愿花重金为她打造金莲台。
    卫敛赴秦的时候,吴姬还没有进宫,对这位从秦国回来的质子她本来也并无兴趣——楚王那些个儿子她都见过了,个个都是扶不起的阿斗,这个送出去的还能有多出息?
    只是现在楚王对她正在兴头上,哪儿都要带着她,才顺势一睹这位七公子的模样罢了。
    吴姬百无聊赖地眼睛四处乱瞄,忽闻一阵环佩伶仃声,抬眼见了入殿的人,双眸霎时就呆了。
    ……那姿容惊艳、眉目清冷、俊美无俦的神仙人物是谁?
    公子敛么?
    吴姬看了看身边臃肿发福的楚王,不敢相信是这个爹生的。
    她又看了看一旁样貌平凡的太子,不敢相信是一个爹生的。
    “父王。”卫敛步入大殿,微微躬身一礼,不等楚王说话就径直起身了。
    吴姬觉得自己耳朵要怀孕了。
    这种声音好听、长得好看、气质还出尘的公子,楚王是猪油蒙了心吗为什么要把他送出去!
    转念一想,可能是因为只有这位拿得出手罢……
    楚王一个“免”字还没出口,就见卫敛自己起了身,面色顿时一沉。
    侧首看见自己新宠的姬妾也盯着卫敛看呆了眼,面色更沉。
    他是不喜欢这个儿子的。楚王子嗣众多,卫敛根本就没有存在感,但卫敛赴秦临行前曾大逆不道地直呼他名讳,抨击他昏庸无道,这件事可让楚王印象深刻。
    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可那时卫敛是要送给秦王的礼物,楚王动不了他。如今这个逆子却自己灰溜溜回来了……
    卫焦看出楚王不悦,他惯会讨好父亲,立即出声喝道:“放肆!父王没叫你起来,你怎可擅自起身?七王弟去了趟秦国,连礼数都忘了吗?”
    卫敛垂眼淡淡:“从未记住。”
    “你——”卫焦震惊。
    他怎么敢在父王面前这样说话?!
    卫焦能当上太子,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他最会讨楚王开心。当其他兄弟都天天惹祸让父王烦心,他只要安安静静不添乱,什么也不做,零分也是满分答卷了。总比其他兄弟负的好。
    全靠同胞衬托。
    将讨好楚王视为掌权唯一手段的卫焦,无法想象世上竟还有人敢对父王如此猖狂。
    卫焦本是想替楚王出气,可卫敛这般回击,反叫楚王更生气了——这个逆子真是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么无法无天!
    楚王强忍着一口气:“谁让你回来的?”
    李夫人附耳轻声道:“陛下,依妾愚见,七公子应是被秦王赶回来的。”当初把七公子送去是为了两国和平,如今又打起来了,他可不就被送回来了么?
    卫敛似笑非笑:“确实愚蠢。”
    李夫人身子一抖。
    距离这么远,她说的这么小声,公子敛是怎么听见的?
    卫敛在楚国一向低调。他自幼便懂得韬光养晦,后来又有师傅那个预言,便一直收敛下去。整个楚国少有人知道他的厉害。
    如今那预言已解决了,他又有底气,自然懒得虚与委蛇。
    李夫人在深宫泡了二十多年,终日所见只有那一方天地,想的自然简单。浑然不知两国再次开战,质子根本不可能被好端端的送回来,质子人头被送回来还差不多。
    卫焦见母亲被嘲讽,语气一沉:“七王弟,你真是变得无可理喻。父王,儿臣看七王弟如此不知礼,恐怕心已在秦人那边,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此番回来指不定是想当内奸,应该将他拿下,押入大牢,严加审问!”
    楚王点头:“焦儿言之有理……”不管是什么原因,就凭卫敛三番四次以下犯上,他就容不下这个儿子。
    卫敛轻嗤一声,低低说出两个字。
    “更蠢。”
    哪个当内奸的敢像他这样嚣张。
    他是来篡位的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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