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承诺。】
    【我怕你经历和我一样的失望。】
    【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幸福,忽然就如同水月镜花,美好转瞬消失。】
    【那种感觉太难过了。】
    姜妙想起来了,那位女性和她的伴侣相伴了七十年,几乎是一个带一个地先后离世。那时候贺炎还问她“七十年算不算是永远”,然后他说出了这番话。
    不敢承诺,怕对方失望,因为美好转瞬即逝。
    姜妙甚至回忆起了当时听贺炎说这些时的难过,和她因他的难过而生出的难过。
    她心中涌出说不清的情绪。
    他那时候没有告诉她他口中所说的那位女性到底是什么人,他说“等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你,好吗?”,像是有不能说的苦衷。
    现在回忆起这些,全明白了。
    姜妙动动嘴唇,最后说出来的却是:“我要休息了。”
    贺炎那双黑宝石般耀人的眸子黯淡了下去。
    姜妙狠狠心,说:“有事明天再说吧。
    贺炎颔首说:“好。”
    他转身刚走出门,姜妙忽然又叫住他。
    “睿睿什么时候被送走的?”她问。
    贺炎一僵。
    “26天前。”他说完,忙又补充,“护送的人都是有育儿经验的人。”
    姜妙站在门里凉凉地看着他,手掌在按钮上一拍,房门合拢了。
    贺炎在门外垂头,无力地抓了抓头发。
    但姜妙和贺炎同在一艘飞船里二十四小时相处,不管她愿不愿意听,终究贺炎是有本事见缝插针,把自己的过去点点滴滴地塞进了她的耳朵里。
    贺炎的生父生母是一对科研工作者,领域涉及考古学、地质学、太空植物学、太空生命学等多个相关联领域。夫妻二人志趣相投,他们都坚信,这片广袤宇宙不会只有亚伯拉族等几个亚人种族,在地球人类殖民到这里之前,种种传说和遗迹都证明这里一定存在过更高等、更先进的智慧种族。
    贺炎牙牙学语的时候,便开始跟着爸爸妈妈乘着飞船满宇宙里追寻远古高等智慧生命的足迹。
    悲剧发生在一个黑市上。
    有星盗来扫荡,贺炎的父母在交火中不幸身亡。那个时候贺炎才六岁,因为体型小,被妈妈塞到了某个犄角旮旯反而躲过了子弹的扫射。
    但他失去了父母双亲,自家的飞船也在混乱中被不知道什么人偷走了。
    黑市所在的地方,是没有任何政治势力覆盖三不管星域,贺炎流离在这里两年,后来遇到好心人,把他捎带到了最近的文明星,他在那里被送进了福利院。
    “我的力气很大,把抢我食物的打孩子打伤了。福利院就给我带上了重力限制器。”贺炎说。
    他是趁着姜妙在驾驶舱研究星图的时候趁机提起了这些。
    姜妙努力不想表现出任何情绪,但终究还是动容。
    不要说今生她投胎到了张雅这种事业有成的女性肚子里,不管成年前还是成年后生活一直富足,便是前世在古地球,她也是生在小康之家,身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身世的人。
    福利院什么的,一直只存在于小说或者电影里,离她隔着一个宇宙那么远。
    而且重力限制器……在贺炎东窗事发之前,虽然睿睿才七个月大,姜妙和贺炎就已经未雨绸缪地讨论过重力限制器的事情了。
    小孩子不知道轻重,在标准重力行星,一出手搞不好就会出人命。像姜睿这样生活在标准重力行星又还不懂事的孩子,日常是需要戴着重力限制器以防他伤人的。
    “太可怜了,像手铐脚铐,感觉跟犯人似的。”那时候姜妙抱怨说。
    贺炎那时候说什么来着?姜妙此时回想起来,那时候他好像淡淡地笑笑,低下头逗弄睿睿,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是啊。”
    戴上了重力限制器的八岁的贺炎,像被戴上手铐脚镣,超乎常人的力气被限制住,于是在被那些大孩子欺负的时候就只能用限制器允许范围内的力量反击。
    这“允许范围内的力量”被设定成标准重力行星同龄孩子的力气。甚至因为贺炎之前的表现太凶狠,福利院的女修道士们不放心,特意把对他的限制度调高。
    八岁的贺炎就只能使出六七岁孩子的力气。在这个宛如丛林社会的福利院里就成了阶级的底层。
    在福利院的那两年,他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情绪内敛,但眸子深处的凶狠总是让人害怕的孩子。
    所以他十岁那年,虽然相貌如此出色,但在有外国贵宾来参观的时候,女修道士们还是把他扔到后院,不许他出来见人。
    能换上干净衣服去接待贵宾的必须是那些既好看又听话又会说话的孩子。
    贺炎原本对什么外国贵宾也不感兴趣。女修道士为了安抚他不闹腾,多给了他两块果料面包。他躲在后院的一堵墙下吃得很满足——那个时候,吃饱就很满足了。
    但隔着那堵并不算高的墙,贺炎却听见了久违的乡音。
    这片宇宙里所有的人类都来自六千年前离开地球的同一个殖民团。因此不管后来怎么分裂成吉塔、纳什两大共和国及以星罗自由区为代表的几大中立势力,整个这片区域的人类,都以华语和华文为官方语言。
    虽然如此,当距离变得遥远的时候,口音和书写都会发生些许的变异。
    贺炎隔着一堵墙,听见了来自纳什的口音,他含着一口面包,怔住了。
    他知道墙的另一面是来自外国的贵宾,他没想到这“外国”原来是他的母国。
    十岁的小少年有着聪明的头脑,在那一刻他意识到他可能遇到了改变人生走向的机会,他不能错过这机会。
    贵宾参观了福利院,做足了种种政治姿态,耐心地给记者们时间拍了足够多的素材照片,并捐了一大笔善款。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了一堵墙的另一侧有人在唱歌。
    那是一首纳什共和国无人不知的儿歌。
    贵宾将要离去的脚步为这歌声停下,提出要见这唱歌的孩子。
    “她就是我的养母。”贺炎低声说,“她听说了我的遭遇,带我回了纳什,给了我一个家。”
    “她的年纪大到足够做我曾曾祖母,她也是想让我叫她祖母,但我问能叫她妈妈吗?她笑着同意了。”
    他音色淙淙如大提琴,流淌着压在心底许多年的难过。
    姜妙内心里拒绝倾听,却做不到在这样的情绪下打断他,只能僵硬着听他讲述。
    “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往往不觉得那种平静安宁的生活有什么珍贵。只有失去父母,颠沛流离过,孤苦无依过的人才知道,拥有亲人,拥有一个家是多么宝贵、必须珍惜的事情。”他说。
    姜妙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贺炎就连眼睛的形状都和严赫不一样。他眼睛长长,眼尾一抹斜斜的上挑,偶尔给你淡淡的一瞥,便有说不出的味道。
    贺炎垂着眼眸,睫毛长长,微微似有轻颤。
    颤到了姜妙的心底——她是个理性的人,并不是无情的人,正相反,她其实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纳什那种社会想要生一个孩子,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
    她已经知道那位年事已高的养母后来去世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你在她身边……待了多久。”
    贺炎苦笑:“我去了她的家里,八个月后,养父去世了。又过了四个月,她便跟着去世了。”
    姜妙默然。
    失去父母的时候,贺炎才六岁,幸福突然间被击得粉碎。幼小的孩子流落在三不管地带两年,弱肉强食的福利院又两年,直到那位养母出现。
    她对他作出了很美好很美好的许诺吧?
    因为只有那样美好的许诺破碎,幸福再一次如泡沫般湮灭,才会让一个少年从此变得不敢期待明天。
    “那位养兄……”她轻声问,随即收声,有些不敢问。
    “哦,别误会。”贺炎如梦初醒,忙说,“他对我挺好。他是军人,我养母有三子两女,只有一子一女没有进入军队,其他的孩子都进入了军队,算是军人世家。所以我也……”
    “好就行。”姜妙放下心,点头,淡淡地说,“好就珍惜眼前,好好活着,就算你不想好好活,不敢期待未来,也请别随便毁掉别人对未来的期待。”
    她说完,关闭了星图,回房间去了。
    姜妙本来是一个每天都对“明天”充满期待的人。
    打碎了她这种期待,令她失望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贺炎。
    要想令她重新建立起对他的信任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贺炎只能苦笑。
    但旅程很长,朝夕相处,点点滴滴,虽不能近身,总归是让姜妙没有那么戒备、排斥他了。
    偶尔,她也会变得柔软。
    有一次,贺炎差点吻到了她。但最后的关头,姜妙还是别开了头去。贺炎就只吻到了她的鬓发。
    但即便这样,他也心满意足,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不想放开。
    他那些对付女人的手腕都不敢在她身上施展。
    他了解姜妙,倘若在这个阶段让她察觉到他用那些心机手腕套路她,她恐怕再也不会信任他了。
    贺炎不敢。
    旅程相当平静,他们中途没有在任何地方停靠。这艘船外部伪装成了普通货船,实际上使用的事军事级发动机,速度虽然没法跟曲速引擎比,却跟普通的战舰也差不多了。二十多天后,便顺利抵达了边境。
    “需要的时候把这个戴上。”贺炎取出两只小匣子,其中一只给了姜妙。
    姜妙问过贺炎,吉塔全境封锁,他们如果遇到边境巡防该怎么办?
    贺炎的办法很简单:“伪装成走私货船。”
    姜妙:“……”
    “是的,全境封锁。那是上面下的命令,嗯,本质上来说,其实是‘李萍脑’下的命令。”贺炎说,“但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姜妙接了一句,问,“所以……?”
    “不管是边军还是中央卫戍部队,军官的待遇都很好。但底层士兵可没那么好待遇。”他说,“那就需要赚外快。”
    姜妙这种两辈子的守法良民对这种事真不太能接受,但她知道这路上想不出岔子,得听贺炎的。
    贺炎拿出来的匣子打开,里面除了一管基因伪装剂,还有软软的一片看着像面膜的东西,贴在脸上……也像面膜。只贴上的一瞬有凉凉的感觉,很快就跟皮肤同温,再没有异样感了,好像长在脸上似的。
    这东西姜妙不陌生——学术名称是类人胶原蛋白伪装材料。
    国安局要是有什么行动需要特工伪装成什么人,大多都是用这种材料伪装。贴在脸上,就成了完全不一样的面孔,而且表情一点也不僵硬,十分生动,除非是特别有经验的特工,否则普通人很难一眼就看出来是贴了一层假面具。
    而对姜妙来说,这个则是她和同事们一年一次的化妆晚会的必备材料。
    博士们的化装晚会并不会装扮成什么要么鬼怪或者卡通人物,他们要求每个人都化妆成身边的同事。除了面具,博士们还各显神通,用各种技术手段掩饰自己的真实的体型。
    姜妙有一次扮成了田中,一进门就看见了一个“姜妙”从自己面前款款走了过去,那小腰扭得让她直冒冷汗。
    到了最后的揭秘阶段,没有被别人猜出来自己到底是谁的人要一个个上台揭开面具。那个“姜妙”上了台揭了面膜,是个年轻的男助理。
    当然也有人干出过根本不化妆,顶着自己的真脸大剌剌地装成自己就去了晚会的。当然谁也猜不出来他到底是谁。
    当他在台上洋洋得意地揭开谜底,承认自己就是自己的时候,愤怒的博士们纷纷把从脸上揭下来的类人胶原蛋白伪装材料向他扔去。
    那位耍小聪明的博士抱头鼠窜。后来“不允许不化妆”被写进了这个玩晚会的规则里。
    不过第二年因为出现了有人以自己的脸为模制作了面具,在自己的脸上又贴了一层“自己的脸”,大摇大摆地参加了晚会后,“不允许使用自己的面孔,不允许以任何手段自己扮成自己”这一条也被写进了晚会的规则里。
    从接近边境,贺炎就给了姜妙一个已经压好模的伪装材料。
    “以防万一。”他说。
    所谓“万一”就是最差的情况——遭遇边防军巡逻兵被登船检查。
    姜妙觉得贺炎绝对是乌鸦嘴,他给了她面具的第二天,他们就被边军的一个巡逻艇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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