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述却仿佛没有听见陈星的解释,自言自语道:“那么现在,已经进入了岁星在你身上的最后一年。”说着忽然看了陈星一眼,又道:“现在已经是咱们在梦里,丢失的那一年了。”
    陈星坦然道:“是的。”
    项述有点烦躁,说道:“原本我以为既然天地脉轮会朝着既定方向修正,你在这一年间理应是安全的……这么说来……距离最后铸剑时限,已很近了。不行,得修改下。”
    “什么?”陈星诧异道,“我没明白,等等!项述,你给我说清楚。”
    项述要起身,陈星却蓦然拉住他的手,说道:“你和谢安又商量了计划,是不是?”
    项述侧头,看着陈星,眼里现出了复杂表情。
    陈星却不让他离开,把他拉回榻上,跨坐在他的腰间,抱着他的脖颈,低声威胁道:“你给我说清楚!”
    项述眉目间带着某种焦虑,两人对视时,陈星低头亲了下他,再认真地看着他。
    “不然我可要毁你的双修了,”陈星笑道,“我就不信你能把持住。”
    “好罢。”项述却是认真的,哪怕已起了反应,顶着陈星。
    “这是我与谢安、冯千钧、拓跋焱所商量出的计划,”项述皱眉道,“只是没有告诉你,以免你知道结果后,对一切的态度有着微小差别,骗不过蚩尤,以致功亏一篑。”
    “那你还是什么都别说了,”陈星马上道,“我全听你的。”
    项述有点意外,把头埋在他的身前,紧紧搂住了他,吁出一口气,那力度大得简直要将陈星强行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你相信我?”项述喃喃道,继而马上意识到问了个蠢问题。
    “这不是废话吗?!”陈星哭笑不得道,放开项述脖颈,从他身上起来。
    “别生气,是我口不择言……”项述马上道,“星儿,星儿!”
    陈星红着脸答道:“我没有生气……刚才差点就……”
    “差点就什么?”项述说。
    “差点就不好了!”陈星抓狂道,“压得太紧啦。”
    项述一手覆额,奈何时间还没到,只得忍着。
    这几日的风雪异常大,建康迎来了五十年一遇的大雪。陈星记得上一次来时明明没有这么冷才对,但这已是他们在新的轮回开始时,所度过的全新一年了。曾经对敌人动向了若指掌的优势,秋天过后,亦已不复存在,唯一能作为参考的,便只有袁昆让他们所经历的梦。
    接下来要怎么做,再也没有提示,只能靠自己了。
    陈星裹着厚厚的衣袍,注视四周,在记忆里那缺失的一年梦境中,世界亦如此冰冷、晦暗,一切都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雾里。
    冬至前一天,众驱魔师在赤壁南屏山下集结,谢安带领众人顶着风雪上山去。山顶,温彻与新垣平坐在一块石头上,低声说着话。新垣平手掌覆着温彻的双手,为他取暖。
    两人的眼睛已奇异地变成了冰蓝色,仿佛镶嵌着宝石一般。
    陈星有点惊讶,观察片刻。新垣平说:“全过来了么?”
    陈星祭起心灯,照亮山顶,酉时入夜,己方除了驱魔师们,尚有两只魃王——司马玮与鬼王也来了。
    地面现出法力流动的轨迹,新垣平沉吟片刻,说道:“等罢,到得子时再开始。”
    温彻说:“速度一定要快,审问尸亥,只能给你们半个时辰。接着为陈星分魂,又要花掉半个时辰,一旦超过时间,就得再等上一年了。”
    大伙儿纷纷点头,拓跋焱说:“将王子夜从落魂钟里召回人间后,他万一不愿说实话呢?”
    “不,”陈星朝拓跋焱解释道,“这是有选择的,我们并非连他的三魂一起问,否则以他先前那德行,绝对不会告诉咱们详情,说不定反而还会骗人。”
    谢安点了点头,说:“三魂之中,天魂为‘我’,地魂为一生中的记忆,人魂,则承载了爱与恨诸多情愫。王子夜恨我们,恨所有的人族,虽然不知道他在恨什么。但待会儿,咱们将他主宰强烈情绪的第三魂,用这个法阵予以分走,只留下他是谁,以及他的生平记忆。”
    拓跋焱“哦——”了一声,明白了,这么一来,王子夜的怨恨便从灵魂里被除去,大家反而可以心平气和地讨论一些事。
    众人各自散开,陈星与项述坐在一起,今夜实在太冷了,让陈星想起离开卡罗刹,前往雪原上星罗塔的那一夜,那天有凤凰重明陪伴,尚不觉得寒冷彻骨。今夜的雪下个不停,近乎将整个法阵都一起盖住,无边无际的大雪染白了漫山遍野,折射着雪夜的亮光,天地间白茫茫的,反而有种纯洁的况味。
    项述搓了搓手掌,将手搓热,握着陈星的手,注视他的双眼。
    “今夜过后,”项述说,“你的心灯保不准就要没了。”
    陈星低声说:“还真有点儿不舍呢。”继而笑了起来,说:“我真的很感激它,缘因有它,才得以与你相识。”
    项述眉毛上、头发上都是雪,两人坐在一棵树下,就像敕勒川定情的那天。
    “就算没有遇见我,”项述说,“你也会找到一个很爱你的人,陪你快乐幸福地过一辈子。”
    “没有遇见你,”陈星喃喃道,“又怎么说得上,是幸福呢?”
    项述仿佛想低头亲吻陈星的唇,但他看着陈星的双眼时,忽然改变了主意,改而搂着他,稍稍抬起一个角度,亲吻了他的额头。
    陈星伏在项述身前,听见他的心跳,彼此的灵魂正在这雪夜里共燃,他感受到了项述想说的一切,印在额上的那个吻,意味着与他生死相随。
    “开始罢,”温彻起身说,“时辰到了。”
    冬至雪夜,一年中阴气至为鼎盛之时,在这一夜里,地脉之力经过一年的轮回,到达了极致,压制了天脉的力量。到得天地脉流转,再六个月后,夏至午时,天脉方夺回至盛之力。
    此刻蜿蜒的地脉在法阵的力量下,朝着南屏山开始汇聚,透露出隐隐约约的光芒。
    悬浮在分魂法阵阵眼上的落魂钟,顿时受到感应,钟体内嗡嗡作响,内里禁锢的魂魄正在极力冲击,设法逃离它的禁锢。
    陈星与项述一同走进法阵中,陈星抬手,握住了落魂钟,项述则一手搭着他的腰,若即若离地站在他的身后。
    谢安、拓跋焱、冯千钧与肖山各站东南西北之位守护法阵,鬼王、司马玮占据阴面,新垣平与温彻站了阳面。
    陈星有点紧张,说:“我要逆转落魂钟了。”
    “来吧,”项述沉声道,“不必担心,心灯还在你身上,大不了再抓他一次。”
    新垣平一开始施法,便犹如变了个人一般,沉声道:“各驱魔师听令,守护法阵!大驱魔师请开拘魂阵!”
    陈星一振落魂钟,“当”的一声。
    落魂钟逆转,轰然巨响,其中迸发出强光,首先出现的,是一头巨大的妖兽灵魂虚影,瞬间冲出了钟体,朝着天地间放声嘶吼。
    陈星:“!!!”
    陈星上一次逆转落魂钟时,释放出了数十万人的魂魄,化作蝴蝶回归己身,但那尚且是万法归寂时,以心灯强行催动的力量,法力有限,钟内大多强大的魂魄未被放出。
    如今有了充沛的天地灵气,落魂钟竟是释出了威力可堪毁天灭地的大妖怪,幸而那妖怪魂魄已无法再危害人间,一离开钟内,便朝着天空飞去。
    陈星:“这是什么?!”
    “别管了!继续!”项述喝道。
    霎时曾经被落魂钟所收摄的历代妖怪,随着这么一振,纷纷飞出,潮水般的灵魂轰然涌出。新垣平早就料到有这一幕,喝道:“放它们走!”
    无数或鸟形、或走兽形、或人形的狰狞恶魂四处激荡,最后冲上天空,陈星险些快控制不住落魂钟,于此刻项述一手果断覆在陈星手背上,燃起全身法力,两人绽放光华,化作炽盛光点,铺天盖地地冲击而出!
    “我……自由了……”一个女孩的声音温柔说道。
    在那光海其中,项述蓦然睁大双眼。
    “走罢!”新垣平喝道,“尘归尘,土归土,既已死去,凡尘间再无眷恋,魂魄归于天际,归于万古轮回……”
    “等等!”项述马上喝道,“住手!”
    所有人为之一顿,陈星当机立断,喊道:“收法术,快!别问了!听我的!”
    众人各收法术,温彻一怔,继而来不及细想,撒出的两手往地面一按,新垣平停下将魂魄强行送往天脉的力量,诧异道:“这是谁?”
    心灯光芒随之一收,轰然朝着法阵中央收拢,现出一名全身散发着微光的女武神。
    项语嫣?为什么会……陈星蓦然想起,在张留记忆中看见的曾经一幕——万古潮汐法阵发动,却被王子夜破坏之时,最终是王子夜以落魂钟收走了项语嫣在这之前的记忆!
    “你……是谁?”项语嫣不解地看着项述。项述放开陈星,难以置信地走上前去。
    他们不是没有看见过项语嫣的记忆,甚至在更早以前,冯千钧、肖山等人亦进入了留在会稽的片段世界中。
    但与母亲的灵魂面对面,于项述而言,却是她已故后的唯一一次!
    “空儿,”项述喃喃道,“阿母,我是空儿。”
    陈星没有提醒项述,落魂钟内的项语嫣,并没有穿梭时间之后,与生下项述有关的所有记忆,毕竟被收入钟内,是离开之前的事了。此刻的她仍是会稽那名项家少女,不动如山的执掌者。
    “空儿?”项语嫣不解道,“又是……谁?为何你竟如此熟悉……”
    “我是你未来的孩儿,”项述哽咽道,“阿母,我是述律空。”
    项语嫣于是笑了起来,抬起手,想抚摸项述的脸庞,项述伸手去握,手掌却穿过那灵魂躯壳。
    “你爹一定是个很英俊的人。”项语嫣眼里带着笑。
    “他是个大胡子。”项述忽然说。
    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项述眼里带着笑,陈星的眼中,却带着泪水。
    项语嫣的笑容与项述很像,如出一辙,带着清丽与明婉。
    “阿母,”项述说,“这是星儿。”
    说着项述转身,示意陈星上前,陈星终于按捺不住,哽咽起来,来到项语嫣面前。项语嫣于是笑着稍稍抬头看陈星,再看项述。
    “嗯。”项语嫣温柔笑道,“空儿,星儿,你们要好好的。”
    所有人安静地看着这一幕,而就在此刻,项述与陈星的影子里,绽放出几缕微弱的黑气,继而那黑气正在不断攀升,沿着地面离开法阵。
    谢安马上示意新垣平,众人发现了那黑影,冯千钧喝道:“王子夜!”
    黑影一被发现,顿时升起,朝着天空中冲去!
    温彻冷笑一声,喝道:“回来!”
    所有驱魔师同时施法,凌空一握,法阵周遭的符文离地飘起,再朝空中齐齐一撒手,符文化作钩索,刷然射向天空,缠住王子夜逃逸的三魂,将他拖回地面!
    王子夜哀嚎一声,陈星这才见识到拘魂法阵的厉害之处,王子夜竟是被牢牢捆缚,不得挣扎!
    “当真母子情深……”王子夜嘲讽道,“只可惜你面前的项语嫣,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尸亥?”项语嫣却是对王子夜记得一清二楚,喝道,“你将留哥怎么了!”
    谢安沉声道:“王子夜,暂时放下你的恨罢,终归得好好谈谈。”
    话音落,谢安做手势,驱魔师们又同时喝道:“分!”
    新垣平控制钩索,地面法阵光华飞速旋转,众人同时一扯,王子夜登时痛苦不堪,狂叫一声。三魂之中,阴暗的第三魂,那夹杂着怨恨与不甘的魂魄,就这么被强行分离了出来!
    紧接着新垣平收拢拘魂法阵,将混杂王子夜众多情绪的第三魂也即人魂,锁在了法阵的阴面。
    被分魂后的王子夜一身黑气终于彻底消失,现出散发着微光、犹如项语嫣一般的两魂之躯。
    这当真是平生至为奇特的景象,陈星从来没想到,自己竟有朝一日,能窥见这天地间至为本源的奥秘。
    “尸亥?”项语嫣喃喃道。
    王子夜就这么被一分为二,阴暗的一魂被拘在法阵的阴面,新的灵魂躯体,则立于法阵阳面。
    “终于……摆脱了这一切。”王子夜抬头,一瞬间竟是变了个人一般,“数千年中,在地底受到的折磨与苦痛,被兵主唤醒后,又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如今,终得结束,谢谢你们了。”
    陈星听到这话,顿时便知道成功了!现在的王子夜,只知道自己是谁,以及保留着生前的所有记忆,却再没有恨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平静的灵魂。
    “你害死了留哥。”项语嫣却不等其他人开口询问,离开项述与陈星,走上前去。
    项述欲发问,陈星却摇头,示意不要吭声。
    “是。”王子夜淡然道,“他妄图回到三千年前,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本身就是违背因果之事,如何能成功?”
    项语嫣道:“那么,你又成功了?”
    王子夜淡淡一笑,转向众人。
    “没有。”王子夜说,“冥冥之中,宿命一环扣着一环,我所种下的种种恶果,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上,想必,等待着我的,将是又一场直到地老天荒、神州覆灭的惩罚罢。”
    项语嫣亦没有恨,嘴角微微勾起,认真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那场面极其诡异,原本驱魔师们的目的是审判已成灵魂的王子夜,没想到最后竟是演变为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拷问。
    “不动如山已被兵主炼化,”王子夜沉声道,“你们再无机会。”
    项语嫣眼里带着讶异神色,转头望向众人。
    项述点头道:“不错,阿母,家传的神兵,已落在了蚩尤手中。”
    项语嫣端详王子夜的灵魂,摇头道:“尸亥,你不懂。不动如山,仅仅是世间之器,首山之铜,亦只是承载。阪泉之战中,兵主为何败给轩辕,直到现如今,他依旧没有明白么?”
    “语嫣,你究竟想说什么?”王子夜认真道,“最后不是连你也明白到,大地一片欣欣向荣,万物蓬勃焕发,一片祥和的人世间,绝非你我想要的神州大地。不明白的人,是张留。”
    一众驱魔师沉默地听着,这一次,变成陈星欲言又止,但他最终依旧没有打断王子夜,任凭他说了下去。
    “轩辕是人族的祖先,”王子夜一瞥众驱魔师,沉声道,“轩辕血赋予你们善良、信念、勇气……诸如此类,你们觉得美好的东西。兵主蚩尤亦是,蚩尤血,则赋予尔等冲动、好战与怨恨、不甘。”
    “……可设若没有魔神之血,这神州大地,便将失去杀戮与毁灭。世间祥和万分,人心无欲无求,又何以推动一代又一代为之前进的巨轮,滚滚向前?!你们视魔神血为浸润这神州的一股诅咒,可在我眼中,万物彼此制衡,阴阳化生,魔神血却已与轩辕血一般,成为了尔等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血腥的土壤中自当孕育万物。”王子夜喃喃道,“兵主以第三魂为天魔种,汲取人间怨恨为食,化为天魔,千年一轮回,降生于大地。那是他败于阪泉之后的不甘,却意外地成为了这天地脉中,净化自身的一个步骤。”
    说着,王子夜背起手,朝向陈星,微笑道:“都道心灯之光长耀天地,可若世上没有长夜,亦无光明一说,世间漆黑一片,与白茫茫不能视物,又有何异?”
    陈星沉声道:“可你所做之事,早已远远超过了!你阻止了张留回到三千年前,便早该收手!在这之后,你又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
    谢安沉声道:“不错,王子夜,我承认你所言有理,但如今你所行之举,已堪将神州带入永恒的黑暗!你既已受尽千年苦楚,又何必将其加诸于芸芸众生?”
    王子夜摇头,叹息道:“后辈们,所谓至暗呐,不是你想它有边界,就有边界的。兵主的复生,看似偶然,实则必然。他在阪泉一战之后,便已等待了数千年之久。他的血液渗入大地,孕育出人族,而人族的杀戮,又令他们的鲜血回到地底,滋养兵主,让他于地底缓慢醒来,这是互为因果的一个轮回……”
    “……唤醒他的并非我,”王子夜说,“而是你们自己。这一切的源头,从他将万物当作躯壳,从中吸收养分的一刻起,便早已注定。定光燃灯与不动明王,不也为你们留下了刺向他的一剑么?只可惜你们依旧被兵主所控,他窥见了你们……包括语嫣你、张留、定海珠、心灯执掌……凡尘众生心底不愿割舍、百折千转的懊悔与怨忿。你们本以为扭转了一切,重铸了自己的性命,殊不知,最后却失去了重新封印他的机会。”
    王子夜眼里带着怜悯之色,摇了摇头。
    项语嫣却沉声道:“这就不必你操心了,尸亥,既生者有其命,我的孩儿终将亲手了结这一切。我相信他们终有一天能办到。”
    新垣平终于在此刻开口道:“尸亥,我已不知该如何处罚你,因如今神州景象,俱是你一手促成,你酿就了如此恶果,想来想去,只能将你的魂魄拘于北方尽头,锁入卡罗刹山中深处,那暗不见天日的地底……”
    温彻接口道:“在永恒的光阴中,你无法离开人世间,去往天地脉轮回,永久不得解脱。永远,这孤独的滋味,想必你曾已尝过。”
    王子夜一笑道:“为什么?因为我所做的这些事么?”
    王子夜又怜悯地看着法阵另一侧,那被拘魂符文囚禁着的黑暗人影,他的第三魂正在那阴影之中疯狂颤抖。
    “我完全接受,没有异议。”王子夜最后坦然道,“不过有时我仔细想起来,在某时某刻,我仍旧是不希望兵主复生的罢……甚至有时,我会想着取代他,去成为那一劫数。”
    “什么?”陈星神色变了。
    王子夜缓缓道:“兵主如今哪怕复生,依旧缺少第三魂,亦是藏匿于人间的天魔种。当真奇怪,我始终没有找到它的下落。”
    “但只要人间怨气充沛,到得一定程度……”王子夜喃喃道,“便将催化魔种,令其不受控制地脱出,再度遭到兵主的吸收。”
    “可别忘了,如今的蚩尤缺少第三魂,不再有毁天灭地的念头,”王子夜说,“也正因如此,你们才得以苟延残喘,否则若三魂齐聚,我想他可就不是眼前这模样了。现在想来,我以天罗扇收走,并控制怨气,内心深处,终究不愿毁了这神州罢。”
    王子夜出神地说:“毕竟,我只是想回去,远远地看她一眼……只要一眼就够了。”
    王子夜端详项语嫣,抬起手,仿佛希望覆在项语嫣的脸庞,喃喃道:“第一眼看见你那天,就让我想起了阿瑶,我……”
    “……只可惜,千年之后,沧海桑田,早已物是人非了。”
    陈星敏锐地从王子夜的话里,蓦然察觉到了别样的意味。回想起张留在北方留下的那段记忆,其中提及,项语嫣在小时候,便饮下了王子夜提供的一滴魔神血……这意味着什么?项述的母亲还小时,王子夜就见过她了?
    因为她是不动如山的传人么?陈星不敢细想,毕竟这关乎到项述的家事。
    “但你还有机会,”谢安终于开口道,“若愿意告诉我们蚩尤的布置,以及有何机会,我们便……”
    说着,众人望向陈星,这也是先前他们商量好的。他们宁愿将王子夜彻底净化,也不想将他埋在卡罗刹中以作惩罚,让他永生永世地受苦事小,万一来日哪一天又有人不小心把他挖了出来,为祸人间事大。
    对付这等家伙,唯有一了百了,才是解决问题最关键的一点。
    陈星道:“我便净化你,送你前往轮回。”
    王子夜却说:“我甘愿领责,这没有什么好交换的。可我也再没有什么办法能提供给你们了……自从兵主猜测到定海珠碎裂、万法复生之后,便已开始疑心于我。”
    “我不再像从前一般,”王子夜说,“为他谋策大小事宜,毕竟众多蛛丝马迹,已显现出我曾失败过一次。”
    陈星也感觉到了,这一次打乱宿命,统统重来后,王子夜能做的事很明显变少了,大多时候奔波于复活魃王,最后更孤注一掷,前来攻打驱魔司。
    “他如今所倚仗的人又是谁?”项述皱眉道。
    王子夜自若答道:“他不再相信曾是人族的我们,改而将二魂的力量没入地脉之中。如今他的神识化作触角,已与天地脉同为一体,只是需要怨气,大量的怨气,方能控制这人间。当然,怨气总是会有的,他可以等。”
    陈星想起在海上时,自己与项述碰上蚩尤的一刻,以及卡罗刹山中、王子夜强攻驱魔司时,蚩尤都在天地间现身过。
    “那就更难打了……”陈星皱眉道。
    王子夜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不过呢,他也不是全无弱点……毕竟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找到第三魂。在缺失魔种的前提下复活,不过是下策,发挥不了他的完整力量……当然,这第三魂,连我也不知道躲藏在何处,据说被一只大妖怪带走了。”
    陈星自然知道,孔宣藏身于梦里,但他没有说出口。
    “净化他罢。”项述说。
    陈星点了点头,说:“从此天地间,就再也没有你了。”
    王子夜有点意外,沉默片刻,而后缓缓点头。
    众驱魔师各收法术,站定,新垣平解去拘魂之束。
    只见王子夜带着怨恨的第三魂一脱缚,便冲向自己的另两魂去,然而陈星手中瞬间发出强光,千丝万缕的光带刹那缠住了他。
    第三魂开始狂吼,陈星祭起符文,喝道:“破!”
    轰然巨响,符文拍向王子夜的刹那,一道光海扩散而出,化作春光明媚的远古大地。
    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陈星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他是如此高大英俊,身上缠着殷商时的服饰,袒露肩背,颈佩金环,路过百花绽放的河畔。
    一名蛇尾人身的女孩,正在众多侍女的簇拥下于河畔沐浴,那模样,竟是有几分神似项语嫣!
    “泗水。”温彻的声音道。
    法阵周遭的所有人都看见了王子夜深藏在时光之中的悠久记忆。
    “就在那两棵树附近,”项述朝陈星道,“记得么?咱们还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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