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应该没有比窝许愿池里拣钱更好的差事了。
    整个上午,玄微都百无聊赖,仿佛是来消磨光阴而非正儿八经上班的。
    闲来无事,她把今天拣到的几枚硬币都听了一遍。
    有一枚里悄无声息,主人并未许愿,纯跟风抛下来的。
    有两颗是希望自己暴富,玄微轻哂,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也是她近期最大心愿,穷困如她,真没法帮二位实现。
    还有一颗是希望女友回到自己身边的,男人声音青葱年轻,估计跟陆晅差不多年纪。
    她听着忽然弯唇,思维延伸到自己住貔貅那疗伤调养那一阵,陆晅是不是也四处丢钱,许着差不多的心愿,就跟这男的一般痴傻。
    未免太过好笑。
    凡人渺小,脆弱,行动有限,超出能力范围以外的妄想,就只能仰仗神灵相助。
    可,又是什么给了他们这样大的信念,以为只要敢想,就能兑现。
    她曾跟陆晅探讨过这个问题。
    他说有种心理学理论叫“吸引定律”,你不断去畅想某样事物,宇宙就能感知到这股能量,并去推动它,让它自然而然来到你身边。
    玄学派的神兽直呼:“大放厥词!你们可真会给自己的意淫找清新说法。”
    陆晅不能苟同:“意淫也能成为动力,能让我们更好地确定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
    动力吗?
    想要发财的人,回去就会好好工作?
    渴望破镜重圆的爱侣们,能够放下面子主动递出橄榄枝吗?
    玄微盯着这几颗硬币。
    他们把期望托付到这枚无足轻重的一元钱上面时,真的想过会达成所愿?
    玄微无从得知。
    午后,天边有了密云,日光躲到云后,苍穹凛下了面孔,变得傲慢冷静。
    寺里人烟渐少,香客都去斋房用午餐。
    玄微从龟壳里探出头,突地心痒难耐,想玩会手机,最好能刷刷她最爱的短视频app,那里边的人间万象可比钱币里枯燥的愿景有趣生动多了。
    这个偷懒的念头,用人类说法来讲,就是上班摸鱼。
    电子产品真是害死人。
    她越想越觉得自身处境乏味至极。
    不再为难自己一整天都得跟个石墩子似的待池子里,玄微顺着一方假山攀爬上岸,路过大片窸窸枯草,她找到一处分外偏僻隐蔽的落脚点,慎重地四下扫视,确认安全,才化为人形。
    玄微靠到墙角,取出手机。
    哎,一摸到这块功能颇多的电板砖,她内心才如重石坠地。
    玄微忙不迭打开她最喜欢的那个软件,全神贯注看起来。
    女孩食指在屏幕上飞速滑动。
    卧槽太好笑了,嘎嘎嘎嘎嘎,收藏,给她点心心心心心点心,这女的好好看,汉服好看啊,比我上辈子穿的还好看,这猫好像橘座!不过好像没橘座漂亮,点心点心点心!!!!!!!!
    正刷的忘我,头顶忽有黑云遮过。
    玄微一惊,余光瞟见一片通红衣角,刚要扬眸看清,一道低沉已经飘下:
    “你回来了啊。”
    玄微诧异到打了个嗝,脖颈僵直,视线慢慢挪找过去。
    一位身穿袈裟的僧人正俯视着她,风烛之年模样,慈眉善目,白须如鹤羽,瞳色淡淡的,琥珀偏点棕,是青年人才应有的干净明亮。他气质也格外温和,像温度适宜的日光,一碧如洗的天空,只有润物细无声的照拂感,毫无攻击力度。
    玄微认得他,灵缘寺的住持,空弥法师,她以往见过几次,但并无交集。
    不过,他会认识她?旁敲侧击引诱她自爆身份?不像啊。
    玄微胆战心惊,又疑惑不解,只指指自己,装傻:“老和尚,你叫我?”
    空弥颔首:“对。”
    玄微转转眼珠子,“你认得我?”
    空弥莞尔:“我当然认得你,好久没在许愿池见到你了。”
    玄微:!!!!!
    震撼她妈!
    她是什么倒霉体质,复工第一天就掉马?玄微捏起小拳头,在思考要不要马上跑路。
    她判断片刻,这老头就是个凡人,怎么会知道她真实身份?
    而且还一副知情已久的模样,难道从她入驻许愿池开始,他一直纵容她待这?
    空弥身姿挺拔,毫无与年龄相符的老朽之态:“你别怕我,只是好久不见,过来打声招呼。”
    玄微又打量他两眼,定了定神,把手机插回兜里,表情拽坏几分:“你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你,你可在这待四年三个月了。”空弥不假思索道。
    时间完全吻合,玄微抠抠头,有点纳闷:“你知道我是什么?”
    老住持轻描淡写如寒暄唠嗑:“知道啊。”
    “好啊,”玄微必须试探清楚:“你说,我是什么?”
    “你是龟。”
    “……”
    老人弯了眼,鱼尾纹开花:“对吗?”
    玄微心底欸了声,不自在地看了眼别处:“对。”
    这就看出来了?玄微难以置信看回来:“你怎么知道的?”
    空弥道:“我生来异能,可以识别妖灵。”
    玄微回:“我不信。”
    空弥笑着:“出家人不打诳语。”
    玄微示意别处:“那你说,除了我,寺里还有别的妖兽吗?”
    空弥举目:“有,药师殿前那只小八哥,住的时间比你还长。”
    玄微:“……”她也知道那只八哥,话唠到仿佛这两百年修为全锻炼在喙上,他平常根本不化形,经常借着种族优势立在树杈飞檐上叫些讨好人的违心鬼话。往来香客们以为他通灵,喜欢得很,把他喂的跟只滚圆碳球似的,飞都飞不高了。
    玄微已经有些相信:“你真能看出妖怪?”
    空弥始终面目慈祥:“我没骗你的必要。”
    玄微头痛:“那你为什么来找我说话,继续互不干扰不好吗?”
    “我以为你走了,今天见你回来了,有些欣喜,就过来找你说说话,”空弥神色忽然黯淡几分:“以前有个小家伙,比你还小,一走就不再回来。”
    “谁?”
    空弥说:“你不认得,你来时,她已经走了快二十年了。”
    玄微道:“她也在寺里住过?”
    空弥点头:“对,她是一只小鱼精,当年就住你隔壁院内的锦鲤池。”
    玄微问:“后来怎么走了呢?”
    空弥未答,只问:“尘世好玩吗?”
    玄微顿了顿:“你以为呢。”
    空弥:“我出世已久。”
    玄微鼓鼓嘴,实诚答:“我看比灵缘寺好玩。”
    她觉得空弥法师不是坏人,起码从他对寺内妖怪了若指掌却从未拆穿上看来,他对周遭事物都有种大爱,能洞若观火,也能沉心静气,不去叨扰。佛法讲求普度众生,包容万物,当中不只有人,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是天地之灵。
    空弥笑了,似乎在认同她答复。可他周身的落寞气息却如此鲜明。
    这老头是灵缘寺掌管者,等同于她上司,又天赋异禀,不可轻看怠慢。玄微索性套起近乎,她唇微抿:“你那小鱼精呢,怎么跑掉了。”
    空弥摇头:“我也不知道,她说这里太无趣,要去别处修炼玩耍,这样说完就消失了,再也没见到过。”
    “你不想找她?”玄微想了想:“或许我能帮你问到。”
    空弥淡声道:“一切随缘,不必过问。”
    玄微啧声:“你们和尚好生无聊,什么都讲求个随遇而安,如果是我,心里真惦记个人,我会想方设法也要知道她行踪,叫她回来。”
    空弥微微笑:“我只有些担忧她下山后如何生活。”
    “她就一点大,”老人用手示意出一个孩童身高:“人倒是机灵,与你一样。”
    他叹息:“这么多年了,不知她长大长高些没有。我想你下山这么久,同为水生,兴许能与她有一面之缘。”
    见他惋叹,玄微兴奋难抑地主动揽工:“老和尚,你信我么。我认识的凡人不多,但在神妖一界门路不少,说不定真能帮你问出点东西来。这几年白拿你寺里不少香火钱,我心里呢,也有些过意不去,就当我回许愿池后要帮人圆的第一笔愿吧。”
    ——
    玄微容光焕发地回了家,接到的第一笔生意就来自高级客户,何等人物,灵缘寺顶头老大,又有异能加身,这就跟陆晅接到那什么王龠的委托一样,只等升职加薪青云直上财源广进。
    她一高兴,还多喂了橘座一袋小鱼干。
    胖喵开心得围着尾巴打转,讨好主子,乐不思蜀。
    陪他在楼道口玩了会,玄微掸掸手,上了楼。
    甫一进门,就瞄见陆晅坐在茶几边玩手机,跟前还搁着一杯未开封的奶茶。
    他今天下班还挺早。
    两人对视一眼,陆晅就起身去门口迎接她。
    回头差点撞上男人胸口,玄微后移一步,仰头,喜不自禁炫耀:“我今天接了一笔大单。”
    “什么?”她眼睛灿若星子,叫人移不开目光。
    玄微毫不留情拍开,绕过他:“灵缘寺住持找我,让我帮他打听个妖怪。”
    陆晅眉间一凛,跟上前去:“他知道你身份,怎么知道的?”
    玄微顿足,回眸:“比你知道的还早,你敢信吗?”
    “我去。”
    女孩目标明确地奔向奶茶,揭开封口吮了一大口芝士奶盖。
    陆晅格外重视:“怎么知道的?”
    “我刚到灵缘寺混,他就知道了,他天生能认神怪,”玄微换上吸管,嚼芋圆:“我发现你们凡人蔫坏得不得了,有事没事暗中观察,知悉一切也伪装成小白花。”
    陆晅撇清关系:“我可没这样。”
    他忧心她处境:“要不你换一家?杭城又不止这一间寺庙,许愿池更是多了去了,旅游景点里也不少。”
    口中充盈着甜茶味,玄微长吁一口气:“不了,老和尚人不赖,这么多年也没出卖我,到别的地方,我人生地不熟,更容易危机四伏。”
    陆晅思忖:“他找你打听谁?”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鱼怪,”玄微搓脑门,“他连名字都不晓得。”
    “那你怎么找。”
    玄微支起下巴:“我问了些特征。”
    她取出手机,念备忘录上关键词:“七八岁,小女孩,齐耳短发,原型是红鲤鱼。”
    陆晅顿了下:“就这些?”
    “对,很简明扼要。”
    陆晅不敢苟同:“光这些信息,跟大海捞针无异,寻人启事都不好意思这么写。”
    “你以为我是你们弱爆了的人类吗!”玄微勾唇,挑眼扬高手机,啪啪打字:“你等着,我把这段发到我们微信群,一会保准有答案。”
    她点下发送,@全体人员,附字:帮我找个鱼妖,定当重谢。
    玄微把手机搁回茶几,任群亮那,嘬着吸管,气定神闲。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
    群里无人搭腔。
    玄微:?
    陆晅抵唇,提醒道:“好像没人理你。”
    玄微没好气乜他:“要你说出来?”
    玄微急于找回脸面,立马缩小范围cue人:@祝余,了解吗?别装死,你不是万事通吗?
    祝余也不好装掉线,只能硬着头皮出来回复:鱼妖千千万,这样怎么找啊。
    玄微给出更为具体的讯息:90年代曾在杭城灵缘寺住过一阵,这样也不行?
    祝余为难:你要找她干嘛?
    玄微: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祝余:谁之托?
    玄微回:你别管。
    祝余:空弥大师?
    玄微震惊脸:靠,你怎么知道。
    祝余:这和尚仗着自己有双奇眼,这些年一直私底下向各路妖兽探听这鱼妖的消息,想不到你也未能幸免。
    玄微愣住:真假?
    祝余:我骗你作甚。
    玄微说:可他还跟我一切随缘?
    祝余:以退为进罢了,大家都会着他的道,觉得他孤寂可怜,相继去帮,却不想都是一场空。
    玄微问:那条鱼死了?
    祝余回了个叹气表情:是这条鱼并不存在。
    玄微愣了:什么意思?
    祝余:就是,世间根本就没有这只鱼妖,一切都是他捏造想象,并且以此为真。空弥就是个精神病,魔怔一样要找鱼,大家没少被他骚扰过,看到他就头大。
    这老头怎么回事?
    玄微忽然看不透了。
    她手机大喇喇摊那,聊天记录自然也能被陆晅尽收眼底。
    他眉头皱着:“怎么回事?”
    玄微撑头,也分外迷茫:“不知道,你们人类真古怪。”
    此门不通就去开另一扇窗,陆晅取出手机,搜索空弥的个人信息。
    这人在国内知名度颇高,佛教代表性人物,出家虽晚,但功劳成就不比那些打小就修习佛法的大师差劲,曾开设过多家道场,去世界各地讲学。俗名也很有书香气,叫周渊微,禅宗一派。
    陆晅又浏览了些新闻,他挑重点给玄微看:“他以前是小学教师,四十多岁才剃度出家。”
    “嗯?”玄微凑上前去:“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去当和尚?”
    陆晅回:“不知道,我看了一圈,都没找到他半路出家的原因。但现实中的确有不少经历过才会看淡放手的人,在生命的后半程做出这种选择不是没可能。”
    “你要不要出家?”玄微突然问。
    陆晅听着有点怪异:“我有毛病吗?过得好好的,干嘛要出家。”
    玄微目光变得直接,她凝视着陆晅,一眨不眨,盯到男人耳廓发红,才伸手捋高他刘海,迫使他露出一整张清俊的面孔,有些恶劣地说明意图:“好想看你光头什么样喔,你能不能出个家给我看看?”
    “……”陆晅捉开她手:“你没事吧。”说一出是一出,思路跳跃如弹簧。
    玄微嘻嘻一笑,抠他虎口:“怪好看的。”
    她好像是第一次夸他好看。
    陆晅脸升腾出热度,嘴上仍逞强:“你第一天发现?当时谁看我证件照看的爱不释手?”
    玄微完全没有印象:“你在想peach?”
    陆晅:“……哪学的?”
    玄微:“x音。”
    陆晅:“你能不能少看这些。”
    玄微:“我每天也就这么点乐趣了!”
    每天就这么点乐趣?
    陆晅回嘴:“我算什么?”
    玄微眯起一只眼,用指缝比拟出一个小小间隙:“你算这么点乐趣当中的——这么点。”
    这答案摆明是撂出来气他的,可陆晅还是情不自禁笑了,他勾着唇,懒洋洋道:“我是不是还得说很荣幸?”
    “嗯!”玄微煞有介事点头。
    陆晅一把把她捞来怀里,使劲亲,两人唇舌交缠,气息全乱。
    直白的光线也变得虚晃,玄微满面潮红,只能挂住男人脖颈,才不至于周身软烂如泥,只因他过于深情的亲吻,和足以融化一切的炙烫喘息。
    ——
    当晚,玄微还忘寝废食窝沙发上刷视频,笑到腿乱晃、嘎嘎叫,疯狂点赞,有如中了毒瘾。
    以至于……男人一身水汽停到她身边时,她还目不转睛刮着手机屏。
    “喂。”
    陆晅敛目,看她全身心沉浸其间,只觉好笑。
    “嗯?”玄微分出一寸目光,瞥他。
    下一秒,她从沙发上一弹而起,全然忘掉手机里的精彩世界:“你你你你你你你……”
    她指着他,一时有些结巴。
    陆晅明知故问:“怎么了。”
    玄微眉心拧成疙瘩:“你头发怎么了?”
    “哦……”陆晅摸了摸刺手的头顶,莫名局促,但还是端着平稳声线:“洗澡前推的。听你建议,我准备出家。”
    “不准!”玄微下意识叫道。
    陆晅故作不解:“为什么?”
    她哼了声,不容分说:“我说不行就不行。”
    话间又快扫陆晅一眼,少了刘海遮掩,就仿佛扯掉了了封印,男人忽一下露出锐利浓烈的眉眼,平添一股摄人心魄的坏气,雄性荷尔蒙扑面而来。
    陆晅不逗她了,只问:“好看么?”
    玄微望天:“还行吧。”
    陆晅揪她小肉脸,逼她平视自己:“你说好看,我才剃了,我从小到大没留过这种发型,看起来很不习惯。你今晚不给一句准话,我明早就出家。”
    怎么她说什么,他就是什么呀。
    这人是不是白目呀,有没有自己的主见呀。
    玄微面上静悄悄,心里咕咕咕,跟晃过的果味苏打水似的,甜气泡儿可劲翻腾,难以止歇。
    “好看吗——”他还掐着她脸,非得让她挤出他想听的话。
    “好看!”玄微o着嘴,含糊不清道:“噢噢噢好看极了,阔好看了!”
    这才合乎心意,陆晅松了手,悠悠叹气:“明天上班我肯定要被笑。”
    莫说旁人,她都想笑。
    玄微唇角大幅度上扬,只能死咬下唇,才不至于让这份窃喜得意太过彰显。
    ——
    翌日,情况如陆晅所料,他前脚刚迈入工作室,后脚就引发全场轰动。
    去办公间一路,“卧槽”声不绝于耳——
    坐下开了群,大家还在工作群里狼嗥:
    —卧槽@陆晅
    —卧槽@陆晅
    —卧槽@陆晅寸头太帅了吧!!!
    ……
    —我晕,组长怎么一下子这么攻,爱了呀,要被掰弯了呀。
    陆晅气笑不得,无言以对。
    刘约偷偷摸摸来私信问:兄弟,你是不是跟你那主玩情趣,不小心烧到头发了?
    陆晅:……
    陆晅: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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