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玄微哑然。
    她手背在身后,指端不由在青砖上抠了两下:“你说变回来就变回来吗?”
    陆晅无语。他重重叹口气,垂眸看向她手里奶茶杯:“你要抓多久?”
    “什么?”玄微跟着去看。
    陆晅直接将那只空纸杯拿回自己手里,转身走了。
    指腹一空,玄微抬眼,见男人走到不远处垃圾桶,把空杯丢了进去。
    她的心突然就跟化了的岩浆蛋糕似的,一下子软软趴趴。
    这种情绪来得骤不及防。
    仿佛吞了颗青酸果,她只能用力捏了下鼻子,才将这种突如其来的伤感逼退。
    等陆晅转头回来,她面色已经复原。
    他走回去,刚要跟她讲话,女孩又从兜里扯出一只袋子,悬空递给他,神色自若道:“还有一个。”
    陆晅低头看,是已经被她吃干抹净的麦丽素。
    “……”他问:“还有别的吗?一次性给我。”
    玄微睫毛扑闪两下:“没了。”
    陆晅第二次去丢垃圾。
    盯着他莫名任劳任怨的背影,玄微死抿着唇,才不至于让自己嘴角浮现两个小弯钩。
    趁陆晅还未调头,玄微确认了下周遭没人,迅速抹去易容术,恢复原貌。
    陆晅在巷口转身,目光一碰上女孩的脸,人就顿住了。
    他眸光深了点,只停两秒,就快步回到她跟前。
    他快速扫过她白净无暇的面孔,小而巧挺的鼻尖,还有那两段柔软的睫毛……都是他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样子。
    女孩遽地扬眸朝他看过来。
    陆晅怔然,怨气也在顷刻间被这双明澈如水的眼睛净化,烟消云散。
    他音色变得极度平静:“舍得变回来了?”
    玄微袖口有些长,被她不耐烦地往上拉扯:“我想什么时候变回来就什么时候变回来啊,看我心情。”
    陆晅倾身,想替她卷好。玄微抽手,又被他捉回去,强行挽起两道。
    他垂着眼睛:“貔貅给你卷袖子吗?”
    “我自己会,”玄微收手,又装模作样翻捣两下,“又不是没手。”
    陆晅回:“有手不能自己丢垃圾?”
    “不能。”她一脸问心无愧。
    看她毫发无伤,陆晅悬了半个月的心才轻忽坠地,他凝视着她,有了点得寸进尺的念头。
    陆晅心神一动,把女孩拉进怀里。
    “诶——?”玄微被迫埋在他胸口,瓮声瓮气:“让你抱了吗——”
    陆晅怎么可能放:“什么都不想干,你手长那干嘛?”他顺势把她小手臂摁到自己背后:“只能拿来抱人了。”
    玄微:“……”
    陆晅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是他一直在用的洗涤剂,还有他自己的气味,那种柏木一般清爽、平和、扎实,又富有能量的年轻气息。
    他的怀抱温暖且久违。
    仿佛有很多年,很多年都没有感受过了,她都快忘掉了。
    玄微渗出泪水,她一声不响,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哭,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安静少晌,她攥拳在他背后猛锤一下。
    陆晅痛得嘶了一声。
    这女人,每次实行家暴都跟榔头凿洞一般狠。
    但他仍未撒手,只深吸气,把她拥得更紧,不自觉低哄:“知道了知道了,你手还可以拿来打人。”
    他认了,随她怎么泄恨,即使他一无所知。
    只要她回来,能真切回到他怀里,平平安安,有血有肉,无论要他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
    悄无声息地抱了会,有风穿堂,头顶鸟雀振翅飞过。
    玄微湿漉漉的眼他衣服上蹭了两下,呜咽着:“我差点死掉了。”
    陆晅皱了下眉:“那你力气怎么还这么大?”
    玄微破涕为笑:“我已经手下留情了!”
    “好,要不要道声谢?”他手掌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脑后头发。
    “不必了,”玄微嘟着嘴:“我本来准备永远不理你的。”
    这话陆晅不爱听,“为什么?”
    “因为……”玄微竖起头来,振振有词:“因为你对不起我。”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伤心事,豆大的泪珠往下淌,完全止不住:“我钱都没有了……我壳里钱全部没了。”
    这幕让陆晅快心绞痛了,他无措地抬手,用指腹胡乱抹着她脸颊:“什么钱?跟我说。”
    玄微拎高自己蔫了的小包,抽噎个不停:“就那天,我跟阉人斗法,那个地方没有水,只能把我的钱全融了,不然我就死了。”
    陆晅反应过来:“你那些钱币?”
    玄微伤心点头,幅度异常微弱。
    陆晅不知所以:“为什么找他斗法?”
    玄微小脸像沾了晞露的轻荷,事已至此,她也不顾及什么颜面了,只想将那天的事一股脑吐给他,这个总不计代价不问对错对自己好的人,她得让他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是如何坑害她一次又一次的:
    “都是你说焉浔把九婴的魂魄锁在自己身体里,我就也想等你死了之后把你留在我体内,我瞒着你去找他,让他教我,就上当骗了,他们一个要我肉身,一个要我内丹,我斗不过他们。”
    她带着哭腔倾吐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陆晅都用心聆听。
    这十多天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空白,荒芜,无能为力。
    他在一年之初就请完了年假,踏遍杭城的江河湖川,去了灵缘寺少说十次,像唤了精神疾病一般到处投币,说想她了,要是能听见这句话就回家吧。
    可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她在人间讯息难寻,能轻易抹去痕迹,他这一生恐怕都走不进她的圈子,只能傻坐在家里,头绪全无,无从下手,对自己失望,也绝望到谷底。他从小到大学业有成,顺风顺水,志得意满,是“别人家小孩”,却在短短几天内开始自我怀疑,憎恶自己为什么这么普通,为什么只是个凡胎。
    他怕今后都见不到她了。
    余生忽然变得比想象中要长。
    到头来,罪魁祸首居然在他。
    玄微这样对他,他连想都不敢想,心头萦绕着惊喜,心酸,可更多的是痛意。
    陆晅如芒刺背,沉着声问:“当时怎么不联系我?”
    玄微瘪了瘪嘴,“你来了肯定也是死。”
    “?”陆晅回:“这么看不起我?”
    玄微用袖子揩泪:“你一直这样,一直这么没用。”
    陆晅心焦又无奈:“我怎么就没用了?”他指着一个方向:“刚才谁叫我来帮忙的?”
    收手时他顺道瞄了眼腕表:“班都没法上。”
    玄微嘀咕:“那你去上班吧。”
    “还上个屁的班。”她别扭委屈的样子怪可爱的,陆晅又想抱抱她,索性也这样做了。
    玄微被搂着不放,心里又好气又泛着点甜:“我钱没了,你又不上班,那我以后岂不是要一直饿着肚子了。”
    陆晅收臂,牵起她手:“跟我走。”
    “去哪?”
    “回家,”他顿了顿:“吃饭。”
    ——
    两人重回小区门口。
    陆晅拉她走进那家常逛的便利店,一开门,他就环视一周,低声问:“刚才躲哪的?”
    玄微扭脸:“躲什么了,我站哪也要汇报?”
    陆晅无言一秒,哼了下:“不说就不说,”他指节收紧,将她手牢牢裹住:“反正这会在我手里了。”
    早晨寒暄过的小伙又来光顾,手里还牵回了自己的小女朋友,收银员不禁喜笑颜开:“哄回来了啊。”
    陆晅笑得很乖:“对。”
    “好嘛,我就说要多哄,”收银员调侃:“女孩子就要多跟她们讲甜言蜜语呢,人不能轴,多让着人小姑娘。”
    陆晅还是愉快应声。
    店内不止他们三个,其余顾客都朝这好奇打望。
    被迫成为话题中心与人群焦点的玄微,不作声地摸了下额角。
    陆晅拎了只购物筐,毫不犹豫地从货架上取下玄微惯常爱吃的那几样,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他问她:“还想吃什么?”
    “行了。”不知为何,恢复前生记忆后,她再见陆晅,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捉摸不定,是理亏?还是怅惘?埋怨?耻辱?她难以描述。
    当年情爱交织,生离死别,过于浓烈,她无法再理直气壮地居于人上,差遣他当牛做马。
    她的一瞬失神,被男人尽纳眼底:“怎么了?”
    玄微戳戳筐里一袋薯片:“就觉得够多了啊。”
    “这也多?”陆晅注视着额发:“以前放满两筐你也没嫌多过,还质问我为什么不能把店买下来。”
    玄微:“……”她不好反驳,就重复:“真够了。”
    陆晅握了下把手:“好。”
    她有心事,且不知掩饰,他怎么可能不注意。
    结完账,在收银员大婶“等着吃你们的喜糖”的激情祝福中,两人并肩出来。
    岁暮天寒,青松孑立,大道上俱是全副武装厚裹徐行的人。
    不言不语走了一段,陆晅忽问:“你前阵子都待貔貅那?没去别的地方?”
    “嗯。”玄微瞥他一眼,不懂他为什么这样问。
    陆晅又问:“也没认识别的人?怪、仙、妖?都没有?”
    “怎么可能?”她如此谨小慎微,交友也很看重品质,不至于一变穷就饥不择食。
    陆晅抿了下唇:“你是不是还有事没跟我说?”
    凡人投胎便是新生,到死都不会有前尘印象,所以玄微不想提及,否认三连:“没啊,怎么会,我还有什么能瞒你。”
    陆晅盯着她:“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玄微道:“什么?”
    陆晅一口气讲完:“像那种另寻新欢玩失踪最后没好结果又回来找我接盘的渣女。”
    可玄微一个字都没听懂:“哈?”
    “我开玩笑的。”嘴上说着开玩笑,但陆晅还是无法自控地垮了脸。
    他知道玄微脾性,她干不出这种事。
    主要是,女孩绝对还藏着掖着不少沉甸甸的心事,却不肯与他分享同担的态度,让他有些忿忿不平,继而失望无力。
    “你知道你完全藏不住事吗?”问出口陆晅就后悔了,他下意识自省起来,女朋友好不容易回来,死而复生,活蹦乱跳,怎么还能对她有更多要求。
    想着,他伸手捏了下玄微脸颊,安抚他的小龟崽。
    玄微这时才恍然大悟,望了望天,口气一成不变:“和你说了也没用啊。”
    她反复触他逆鳞,陆晅已在急眼的边缘反复横跳:“你不说怎么知道没用,你怎么老这么看不起我?”
    玄微面无表情地斜他:“我说你上辈子骗我给你当小妾负了我就算了最后还把我害死,你信吗?”
    陆晅停顿一秒:“不信。”
    他如同听到一桩宇宙级荒诞怪事:“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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