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不过夜是岑矜的处世原则,但这个晚上她依旧睡得不好,眼花缭乱的梦魇压得她透不过气,不到五点,岑矜就从床上坐起来,倚着枕头发呆。
    她打开微信,点进吴复朋友圈。
    意外的是,男人更新了一条状态,是张照片。
    当中内容并不陌生,是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一名行人正从正门前走过,周体残影,好似夜间的魂灵。
    吴复很会构图,仅用手机也能修出电影剧照的质感。他在审美方面天赋惊人,同部门的设计都说他文案出身实属屈才。
    但无论走哪条路,他现在也是acd(创意副总监)了,可以在高处统筹众生。
    岑矜盯着这张照片,渐而被一股由浅入深的孤独感包裹,她很难分清这份孤独源于自身,还是吴复,又或者两者皆有。哪怕下面有不少同事、客户点赞调侃,热闹纷呈,它本身都是寂凉的。
    岑矜心理平衡了点,她猜吴复也不好过。
    她躺回去,打算将所剩不多的两小时觉认真睡完。
    回笼觉的质量非常高,女人感觉才阖上眼皮,就被外面拉杆箱的响动惊醒。
    岑矜拿起手机看看时间,随即下床走出房间。
    一道修长的白色身影已经立在客厅。
    是李雾,他穿着她买的那身运动夹克,袖子上是三叶草的经典条纹,一边黑色,一边金色,衬得少年多了些明朗朝气,但他将拉链拉至顶端,仿佛在刻意收敛这份尚未适应的张扬。
    他黑白分明的眼斜过来,撞上她的。
    刚要问声早,岑矜已率先启唇:“什么时候醒的。”
    李雾回:“六点多。”
    岑矜望向他腿边的拉杆箱:“都收拾好了?”
    “嗯。”
    岑矜对他的高效与省心毫不意外,笑了下问:“早餐想吃什么?”
    李雾说:“都行。”
    “我先回房间洗漱,你坐沙发上等我。”
    “好。”李雾肯首。
    岑矜退回房里,借着刷牙间隙,她利落地点好早点。更换好常服,岑矜走出卧室。
    李雾果然很听话地坐那,默背书后的英文单词。
    岑矜失笑:“明天就要高考了吗,这么争分夺秒。”
    他有些投入,听见女人声音,才注意到她已经来到客厅。他眼睑低垂,最先注意到她细白的脚踝,她穿着一条驼色的九分裤,再往上,是灰咖色毛衣开衫,她今天散着发,浅浅的弯度,一侧被夹到耳后,有种漫不经心的柔软。
    岑矜与村子里那些女人不同,共处这三天,她身上从未堆砌过任意一种鲜亮瑰艳的色彩,但她并不寡淡,相反很美,不费吹灰之力。
    李雾双手将书阖上,视线快速从她脸上移开。
    他把课本放回背包,刚要拉上,就听岑矜问:“手机跟充电器带了吗?”
    李雾扬眸:“带了,”他补充:“在行李箱里。”
    “好,”岑矜走向玄关,从自己包里抽出一叠钱,走回来放到茶几上:“这些现金先带着吧,不多,就两千块钱,以备不时之需。”
    李雾一怔,当即拒绝:“不用,有饭卡。”
    岑矜摸额:“万一要买书买文具呢,校外也有好吃的,我可不想你眼馋人家小孩。”
    “……”
    她周到得令人难以心安。李雾开始后悔,那顿肯德基可能让岑矜对他产生了错误认知,他真的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贪吃。
    “收着吧。”岑矜撂下话,走去厨房操作咖啡机。
    李雾想把钱还回去,但望着流理台后女人的闲散身影,他又不忍上前打扰。
    他留意到茶几下摆着一些书籍杂志,便将其中一本较厚的取出,而后不着痕迹扫了眼岑矜,她背对这里,单手撑着台面,身形略显惬意,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回头。
    他敛目,迅速将那两千块夹进书里,抹平扉页,把它放回原位,方才松了口气。
    —
    吃完早餐,岑矜轻车熟路带李雾去了宜中。
    齐老师一早就将寝室楼栋与门号发到岑矜微信,经由宿管指示,他们很快找到地方。
    是间很典型很原生态的四人男寝,散乱,鞋也横七竖八,椅背取代橱柜,成了安置衣服最为便利的去处。纸篓里基本是饮料罐子,阳台的塑料盆也堆满脏衣,只等放不下了再一齐运送到洗衣间。
    李雾的书桌与床铺先前没人使用,沦为临时储物间,被其他三位的杂物占满。
    此时学生们都在上课,寝室里空无一人,落针可闻。
    岑矜无处落脚,索性站到门边,与饮水机结伴。
    李雾也无从下手,不好乱动他人东西,只得干站着。
    可这么等着也不是个事,岑矜环视少刻,捋起袖子走过去,呼喇一下将靠门那张书桌上的东西横扫到一旁,哐当坠地的也视而不见,而后将椅子上重叠衣服全部抱起,分摊到其余三张上面。
    做完这些,她回过头,掸掸手道:“用吧。”
    少年惊诧于她的大刀阔斧,有些愣神。
    “怕什么,本来就是你的地盘。”岑矜走去阳台,拧开水龙头洗手,然后冲里面喊:“拿条毛巾过来,擦擦桌椅再放你东西。”
    “好。”李雾应声,忙从行李箱里取出旧毛巾,快跑到阳台。
    岑矜摊手:“给我。”
    李雾说:“我来吧。”
    “给我。”她不容置喙。
    李雾把毛巾交给她。
    一到手里,岑矜就吐槽:“瓦片吗,这么硬?”
    “……”
    她就着自来水搓起来,动作与力量完全没用在点上,不像是洗抹布,更像是和小面。不知是因毛巾材质,还是水温过凉,女人白嫩的指背逐渐泛红。
    李雾不忍,再次提出:“我来洗吧。”
    岑矜歪头瞥他一眼,眼底写满疑问。
    李雾屏气噤声。
    岑矜关上水龙头,拧毛巾:“我洗法有问题?”
    “……没有。”
    “那抢什么,逞什么能,”她将毛巾递出去:“底下你自己收拾。”
    到底谁在逞能。李雾接过那块仍在下小雨的布团,有口难言。
    仪式感做足,岑矜走回室内,从包里取出棉柔巾慢悠悠擦手,趁此空档,李雾极快将抹布重拧几道,直至不再沥水,才不动声色走了回去。
    半个小时后,李雾的书桌、衣柜、床板都整洁一新,成为此间清流。他干活实在太利落了,完全无需人操心,比起岑矜平日所请的那些高价钟点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甚至不由自主产生设想,这种能力不失为一技之长,倘若李雾今后没考上大学,从事家政行业想必也会有不错的收入。
    少年关抽屉的响动打断她思路,岑矜当即回神:“好了?”
    李雾回头:“嗯。”
    岑矜扫了眼腕表:“待会要下课了,等你室友回来,我请他们一起吃个午饭,都是你同学,就当提前认识下,”她安排得井井有条:“午休过我再带你去见班主任,然后去量校服尺寸。”
    李雾面露难色。
    岑矜注意到:“怎么了。”
    李雾眉心舒展:“没事。”
    “又来了,”岑矜眼神机敏,捕捉着他细微的神态变化:“不记得我昨天跟你讲的了么。”
    “太麻烦了。”李雾不再隐瞒,他是来学习的,不希望岑矜在这些多余的社交上花钱费心。
    岑矜短暂地看了他一会,同意:“好,你自己跟他们结交。你们同龄人更有话题,我就不插手了。”
    李雾起身:“我没这样想。”
    “我知道,我在给自己台阶,”岑矜对这颗木脑瓜服气,重排计划:“那我们先出去吃饭,吃完你回寝室,我去车里休息,下午两点我们在文知楼前汇合。”
    李雾“嗯”了声。
    他们在学校门口随便找了家馆子,上餐时,校内传来下课铃悠长的鸣奏。不一会,店里涌入大批学生,都穿着蓝白校服,面孔青葱。
    妆容精致的岑矜就像个异类,没少收到侧目,但她还是从容地舀着碗里的盖饭。
    她吃下一小半就饱了,擦了下嘴,开始环视周边喧嚣。
    岑矜再次留意墙上的菜单,自上而下浏览一遍后,她说:“我还算有先见之明,李雾,你看,才这一会就坐满了学生,肯定也有住校的,吃腻了食堂的,早上那钱还是给对了。”
    端着汤碗的李雾一下卡壳,偏头重咳起来。
    “你怎么……”岑矜欲言又止,忙抽出纸巾递与他:“慢点喝呀。”
    李雾接过去,平复完,继续埋头吃饭。
    少年盘子里干干净净,一粒剩饭都没有。这让岑矜想起了朋友家里的那只每次用餐都狼吞虎咽的大狗,她不由弯唇。
    不知为什么,她在李雾身上感觉不出穷酸,只有真诚,对食物的真诚。这种真诚夹杂着年代感,他不像是这个销金时代的人,会让她联想到近现代硝烟中的质朴与热忱。
    吃完饭,两人并排走了出去,快到校门前时,岑矜问:“有实感了吗?”
    李雾垂眸:“什么?”
    “上学的实感,”岑矜目光追随着一个擦肩而过的马尾辫女生:“什么都不用想,可以放心读书了,跟这里大部分孩子一样。”
    她由衷为他高兴。
    但对李雾而言,也不是什么都不用想了,毕竟他还对岑矜有所欺瞒。
    他只能颔首,一言未发。
    岑矜从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摊到他面前:“拿着,你寝室钥匙。”
    李雾接了过去,连手揣回兜里。
    “别弄丢了。”她再三嘱咐,又问:“还记得回寝室的路吧。”
    “记得。”他牢牢握紧,感觉到它抵在手心,就像她说的,真真切切有了实感。他生命的另一道门即将开启。
    使命已完成一半,岑矜胸口缓慢起伏一下:“我去车里睡会,你回去吧。”
    “……”李雾抿紧了唇。
    岑矜按亮手机看了眼:“下午见。”
    李雾点头。
    女人转头往地库走。
    可能天气太好,日光过于灼眼了,李雾双目浮出少许湿润,转瞬就被风拂干,他情不自禁跟上她步伐。
    “姐……”
    他轻而低地唤了声,没真正叫出口,一咬牙,又放声喊:“姐!”
    岑矜回头,微眯着眼,面容灿亮。
    李雾小跑到她身前,气息未乱:“你早上给我的钱,我夹在茶几下面那本叫《繁花》的书里了,灰色封面。”
    他的眼睛,总是那么浓烈,浓烈得格外专注而认真:“我用不到,更不能收。”
    四目相对须臾,岑矜面色转阴,冷声道:“随你。”
    掷下这两个字,她毫不犹豫掉头就走。
    犹疑一秒,李雾看向她背影:“以后如果有需要,我会问你借。”
    女人身形一顿,继续往前,没有回首。
    李雾站在原地,唇角有了淡不可查的弧度,他一直看,一直看,直至她消失在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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