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那一夜红袖楼上姜沉鱼对姜孝成说的最后一点忠告。而她没有想到的是,这句话的直接后果就是此趟江都之行,自己的哥哥彻底沦落成了薛采的狗腿,鞍前马后,其殷勤程度远远地超出了她的计划……那是后话,暂且不表。
    九月十二,薛采与姜孝成携帝旨在众目睽睽下前往江都。
    自他们走后,姜沉鱼每日里除了陪昭尹上朝外,下午都要前往宝华宫陪曦禾。曦禾比之先前好了许多,很多时候姜沉鱼在那儿看书,她就安安静静地自己玩儿。某日见沉鱼写字,就缠着也要画画。沉鱼命人准备了七彩颜料给她,她却通通不要,反而要了些糨糊剪刀,看见什么剪什么,再把那些东西七零八落地胡乱拼在一起,最后用糨糊粘到画纸上,玩得不亦乐乎。
    姜沉鱼第一次见到如此新奇的作画方式,有时候忍不住也跟她一起玩儿。
    晚上偶尔要去御书房听课,听昭尹和心腹大臣们议事。百言堂陆陆续续地来了新人,连同姜沉鱼一共八个。七人都是八面玲珑的主儿,对于她这特殊的存在都毫不惊奇,坦然自若地共处着。有时候,父亲也会被昭尹叫到书房内问话,她站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看他议政,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不久后,册封的日子定下来了,十一月初一。
    虽然因为国有旱情的缘故,一切从简,但封后毕竟是大事,一时间,无数桩事情堆到了一起,忙得她焦头烂额。
    这一夜,她在宝华宫中处理事务,曦禾则坐在她身旁很安静地画着画,大概在戌时,外面传来一阵梵乐,悠悠扬扬,好不动听。
    曦禾抬起头倾耳聆听了一会儿,忽然把手里的笔一丢,开始哇哇大哭。
    姜沉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谴宫女去探,没多会儿,宫女回来禀报道:“娘娘,那是从端则宫中传出来的,据说是姬贵嫔在给淇奥侯做法事超度呢。”
    这下姜沉鱼手里的册子也啪地掉到了地上,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双手空空,合也合不上。
    姬忽选用的音乐与她之前听过的全然不同,并无哀痛之意,反而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洒脱。但听在耳中,心中更伤。姜沉鱼听着听着,忍不住走出宫去,顺着音乐一路前行,最终来到凤栖湖前。
    遥遥看去,神秘魅丽的端则宫在湖心之中,莹白一点,仿若夜空中的明月一般。
    而空灵的乐声,便是从那儿飘出来,被湖上的水汽一氲,被空中的秋风一拂,越发显得深远绵连。
    佛说,人死之后,除非那些立即升天的,其他的亡魂都需要等待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决定投胎轮回。因此,七七之中,为他超度,便可重生为人,去好点儿的人家。
    姬忽此刻为姬婴超度,也是出于一片爱弟之心,希望他下一世可平平安安,健康长寿。但为什么给予她的,却是这般撕心裂肺的、像是要将一部分魂灵也一同割舍的疼痛呢?
    公子……要走了……
    他的陵地已经选好,定在东郊五松山下,待七七一过,便入土下葬。而他的灵魂在被法事超度之后,可轮回转世,就真真正正地与这一世了断了……
    自回宫以来,接二连三地发生大事,令得她忙碌不堪的同时,也无暇再去悲风秋月、自怨自艾。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八月初一那个刻骨铭心的夜里,她以为自己已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然而……此时此刻,听着这仙乐一般的梵音,看着一湖之隔的端则,眼睛酸涩,悲伤的情绪就像夜雾一般袅袅升起,将整个身心都层层浸没。
    公子……你恨不恨我?
    是我爹和我姐夫联合起来,用最卑劣的手段害死了你。而我,明知一切的我,却对这一切都束手无策,甚至无法为你报仇……你,恨不恨我?
    公子必定是不会恨我的。
    但我自己……没法……没法原谅这样的自己啊!
    姜沉鱼咬住下唇,眼前一片朦胧。自那夜她与父亲决裂,双目流血后,就偶尔会出现这种短暂性视线模糊,自己查了医书,也请江淮来看过,都说是心忧所致,只要休息得当,保持情绪平稳,就可不治而愈。
    但此情此景,让她又能如何保持情绪平稳呢?
    心中正在黯然神伤,却见一只小舟出现在视线之中。起先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真的是船!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里看到船!
    虽然早就知道要去端则宫,必须坐船,但从来就没见湖边停过船只。而一向孤高任性的姬忽,仗着有昭尹的宠溺和家族的支撑,虽然身在皇宫,却过着纵情傲物的隐者生涯。俗话说大隐隐于朝,她则是大隐隐于宫,极少出现于庆典也就罢了,也不与其他妃子往来。
    因此,看见从端则宫划出来的船时,姜沉鱼有多惊讶和激动,就可想而知了。
    她竭力睁大眼睛,看着那小船逐渐靠近,船上共有两人,一人操桨,一人立在舟头。
    操桨之人身形瘦小,半弯着腰,看上去不过是个寻常宫女,毫不起眼;而舟头之人,高高瘦瘦,虽然穿着一袭无比朴素的黑色长袍,却可见风采二字,扑面而至。
    姜沉鱼心中微讶,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但还没琢磨出究竟是哪里奇怪,就见小船靠岸,黑袍人掀起罩在头上的风氅,朝着她的方向笑吟吟地拱手道:“许久不见,皇上可好?”
    姜沉鱼猛然回头,就看见昭尹站在她身后不到三步的地方。
    但是,比起昭尹竟然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她的身后更令人震惊的,则是另一件事,姜沉鱼终于知道究竟是哪里让自己觉得奇怪了——
    从端则宫划出来的这只小船上的这个黑衣人,并不是姬忽。
    而是一个男人。
    一个年过半百、相貌清瘦的男子。
    之所以不以“老者”二字形容,是因为他年纪虽大,却丝毫没有苍老之态,一头银色长发更是呈现出十二分的优雅,双瞳明亮,风姿隽爽。在年轻时,必然是个绝世美男子。
    他是谁?
    正当姜沉鱼在心里发出这个疑问时,昭尹露出笑容,上前几步,拱手竟然施了个大礼:“学生拜见老师。老师,您回来了?”
    老师?
    姜沉鱼要竭力控制住自己,才不至于跳起,身体里每个地方都在沸腾、都在雀跃,都因这两字而拨起撩动,再难将息。
    当世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被昭尹称为老师,那就是——
    差点成为他的老师,却因为曦禾夫人送圣旨出宫时被意外打断,尔后行踪飘忽遍寻不着的衰翁言睿。
    言睿。
    当世第一智者。
    此人自小聪颖,博学好礼,十六岁时便当了宜国的丞相,看出宜国弱于耕种、先天不足,便提出择地生财、修路拓界的决策。因此可以说,宜国的商业之所以如此繁兴,此人功不可没。
    三十九岁那年突染恶疾,命不久矣,便辞去官职,遍寻名医,名医没找到,自己却调理出了某个药方,慢慢地吃好了。而他经此一劫后,大彻大悟,不再从政,而是四处开学著书,携弟子周游列国。他的许多学生皆为各国的高官栋梁,但最广为人知的却是最无能的那个——叶染。
    曦禾夫人的生父。
    一生庸碌,令发妻上吊,还把自己的女儿抵押给人贩子,最后喝醉失足死掉的叶染。
    因此,当姜沉鱼知道眼前这人就是言睿时,脑海里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既然来到了璧国的皇宫,为什么不第一个先看曦禾?反而先去的端则宫?难道说,他与姬忽也有私交,比曦禾更亲?还有,他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为公子超度时来?在回城时公子说过此人已经失踪了两年,谁也找不着,这会儿居然就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
    一连串的问题接二连三地浮起,眼见师徒两人要叙旧,此地没她说话的分儿,更不可能为她解惑,便请了个安,躬身退下。
    首先要做的还是去宝华宫。也不知道曦禾好点儿了没,刚才出来那会儿,她可哭得凶呢。真奇怪,这种梵乐连她这个熟知音律的人都是首次听闻,因此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与姬婴有关,而疯疯癫癫的曦禾却知道,所以才哭得那么崩溃。
    曦禾……和姬婴之间……必定是有着一部分不为外人所知的心灵相通的吧?
    姜沉鱼一边木然地想着,一边往宝华宫走,还没走到宫门前,就见一人站在宝华宫的殿门口,静静地看着里面的曦禾,晚风吹起那人的长发和衣裙,纵然仪容依旧精致,却难掩憔悴之态,不过十九芳龄的年纪,一眼看去,仿佛三十余岁了一般。
    “姐姐?”姜沉鱼惊讶。
    站在门前的姜画月闻声回头,看见她,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姜沉鱼连忙唤道:“姐姐……姐姐……”唤了几声,见她不应,且越走越远,一时心急,便厉声道,“站住!”
    姜画月僵了一下,果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回头,目光冰凉:“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小妃洗耳恭听。”
    姜沉鱼走到她面前,端详着眼前这张分明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想起这个人不久之前还满怀期待地度过十九岁的生日,以为一切还不是太绝望,在得知妹妹回宫的消息时还会想要去看看她……而今,姐妹只有一步之隔,却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人类,明明是一种宽容的生物,在自己幸福的时候,绝对不会想要去怨恨别人。
    那么,反过来,当人类开始怨恨的时候,是不是就说明,他们真的是太痛苦了?痛苦到要去伤害别人才能平衡?
    一念至此,姜沉鱼平静下来,缓缓开口道:“姐姐难道真要在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宫中,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么?就算是死囚在判刑时也要给个说法,要他走得心服口服、无牵无挂。而今沉鱼自问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被姐姐如此对待,沉鱼不甘心。”
    姜画月半是嘲讽半是凄凉地笑了起来:“不甘心?好一句不甘心。既然你把话摊开了说,那我也不藏着掖着——沉鱼,这宫里头不止你一个不甘心的,也不止你一个什么也没做错的……大家都认了,你,凭什么不认?”
    姜沉鱼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禁一呆。
    而姜画月后面的话就说得更加肆无忌惮:“老实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去了一趟碧水山庄回来,一无建树,二无子嗣的就让皇上把皇后的桂冠指给了你——这一点,也是宫里头所有其他的妃子们都意想不到的。但是,比起妖媚惑主的曦禾,大家更愿意让你为后——我也如此。不管怎么说,你的出身比曦禾好,品行嘛……见仁见智。大家都觉得这偌大的后宫在你的领导下,起码能比在曦禾的领导下过得好。但是另一方面,你入宫时间最短,资历最浅,其他妃子们都来得比你早,因此心底里不舒服,也是难免的。你既然要担当璧国国母的头衔,就要吞下失败者们的嫉恨——这,是你一个赢家,该有的自觉。”
    姜沉鱼咀嚼着最后一句话,不由得有些痴了。
    姜画月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悲哀,不知是为她,还是为了自己:“沉鱼,做人不能那么贪心的,想要名利,又想要感情。你要当这个皇后,就注定了……咱们姐妹,再无情意可言。”
    姜沉鱼咬着下唇,颤颤地握拳,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间逼出去的:“如果我不要这个皇后,姐姐就会原谅我吗?”
    姜画月一怔。
    姜沉鱼仰起头,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回答我,是不是我不当皇后,我们就能和好如初?”
    “你……”姜画月被她流露出的认真所吓倒,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正在心里挣扎时,却见姜沉鱼展开唇角,朝她一笑。
    很难描述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容:
    仿若透明的冰块中间最先裂开的那道缝隙;
    仿若一匹织坏的纱布里最先抽离的那根线;
    仿若秋天枝头第一片掉落的树叶……
    突兀而直接、凄楚却刚烈。
    姜画月心头重重一悸。
    而这时,姜沉鱼开口了,声音轻柔,但字字坚毅:“我明白了……不过,我觉得姐姐说的这个游戏规则不公平。既然赢家该有被输家记恨的自觉,那么输家应该也有俯首称臣的勇气才对,不是吗?姜贵人,你见了哀家,为何不下跪?不参拜?这,就是你所谓的自觉么?”
    “你!”
    “如果你做不到对我下跪叩拜,那么凭什么我就不能对你的失礼,耿耿于怀?”姜沉鱼说着眼圈一红,委屈道,“我下面的话,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我终归是要说的——就算整个姜家都在亏欠你,我姜沉鱼,可没有对不起你。所以,见到你,我就要与你说话;你不理我,我就缠着你;你骂我,我当做没听见;你关门,我让人砸开;你装睡,我就把你吵醒……”
    姜画月听得又是气恼又是好笑:“你还要不要脸了?”
    “总而言之,你休想再把我推开!”姜沉鱼说到这里,忽地上前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抱住,哽咽了起来,“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你、你……”姜画月推不动她,无奈地骂道,“居然还学会耍无赖了……”骂到一半,忍不住想笑,但笑容刚起,小腹处一阵疼痛,顿时呻吟出声。
    姜沉鱼连忙抬头:“怎么了?”
    “疼……疼……”姜画月捂住小腹,只觉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厉害,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什么碾压过一般,一时间,汗如雨下。
    姜沉鱼连忙为她搭脉,姜画月痛得浑身无力,只得将整个人都趴在了她身上,嘴里胡乱地呻吟道:“疼……妹妹,我疼……我怎么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姜沉鱼的目光却越来越明亮,脸上融合着极度震惊、不敢置信的扭曲表情,最后高声道:“来人!宣太医!宣太医——”
    姜画月没能坚持到太医赶到,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朦胧中,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虽然没什么人知道,但在内心深处她骗不过自己——少女时候的她,是不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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