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回跑,但左脚刚迈出一步,就又突然停住,然后,站住了不动,定定地望着那越演越烈的大火,像是痴了一般。
    身旁,无数人匆匆跑过,夹杂着某个熟悉的声音:“怎么回事?”却原来是卫玉衡亲自出来了。
    卫玉衡看着东院的大火,满脸惊讶,一撩衣袍下摆,快步前行道:“命令下去,速速扑火,取水救人!”
    薛采没有动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走到围墙旁,拎过下人提过来的水桶,往院内泼。由于他身长玉立又穿着紫衣的缘故,在乌压压的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
    薛采忍不住想:真逼真……眼前的一幕,真逼真。像是演习过无数次的戏码,道具、演员、天时、地利一应俱全。
    “城主,这火蹊跷啊!”一下人嘶声道,“照理说这么大的雨,断断不会着火才对,可这火不但不熄,反而越来越大!城主,我看再往里泼多少水都无济于事的……”
    “闭嘴!”卫玉衡一把将他推开,继续接过其他人手中的水桶,用力往里泼去。谁料火焰遇水越盛,反倒舔卷而回,差点烧到他自己。
    “城主小心!”底下人一片慌乱。
    卫玉衡咬了咬牙,索性拎起一桶水往自己头上倒,再用被水浸湿的衣袍捂住口鼻,二话不说就冲入了大火之中。
    众人大惊失色喊:“城主!城主——”
    薛采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还是一声不哼,手缩入袖,掏出那封姬婴让他转交给卫玉衡的信笺,缓缓打开——
    大雨哗啦啦地下,很快就把纸张打湿。
    摊开的双手,素白如雪,没有污渍,没有墨痕——
    那是一张白纸。
    清冽的水注入已经被火烧得通红通红的水壶中,刺地泛起一股白烟。梅姨将壶中的水倒入杯中,最后将杯子捧到姜沉鱼面前:“三小姐,喝茶。”
    姜沉鱼抿紧唇角不开口。
    杜鹃在一旁道:“我劝你多少还是喝一口,大雨滂沱,花香逼人,你多少会吸入一些不该吸的东西。我可不想伤了你。”
    “你给我们下了毒?”姜沉鱼听到一个极其沙哑的声音如此说,尔后发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杜鹃摇了摇头:“江晚衣是医之大家,我怎敢在他面前动手脚。不过有些东西,却是连大夫也是防无可防的。”
    “你做了些什么?”
    “你喝了这杯水,我就告诉你。”
    梅姨将水再次捧到姜沉鱼唇边,姜沉鱼红着眼眶,最终还是张开了嘴巴。梅姨顺势一倾,将整杯水都倒入了她口中。
    “对了,这才乖嘛。”杜鹃倒也没卖关子,很痛快地解释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原本是没有毒的,但是聚在一起,就会变得不那么安全。晚宴之上,除了你和江晚衣那桌的菜肴里没有放入一种名叫‘玉露’的香料,其他人多少都尝了些,而其中,尤以淇奥侯为甚。”
    姜沉鱼素白着脸,吐字艰难:“有玉露,就有金风,对不对?”
    “真聪明。而所谓的金风,其实就是从睡火莲根部散发出来的香味。”杜鹃扬着眉毛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淇奥侯吃了玉露,又闻了金风,恐怕就要胜却人间去喽……”
    金风玉露一相逢。
    有时候悲哀到了极致时,就会反而想笑。
    姜沉鱼的唇角往上勾了勾,但眼泪却随着这个微笑再次涌出眼眶,悄无声息地滑落。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句与姬婴相关的话,第一次是在程国,颐姝色诱姬婴之时。公子和这句话真有缘……真有缘……真有缘……
    大脑已经完全失去平日里的机敏,只能翻来覆去地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判断重复一次又一次。
    她坐在这里,望着火光,听着人声,遥想那个白衣翩然的男子,再细看这个近在咫尺笑的妩媚的女人,只觉这一切的一切,都好不真实。
    这么这么的不真实。
    “杀了我吧。”姜沉鱼轻轻地说,用一种死亡般平静的口吻。
    杜鹃脸上的笑容淡去,表情复杂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答道:“你知道这不可能。”
    “杀了我吧。”姜沉鱼深吸口气,再幽幽地吐出去,说出了最后两个字,“姐姐。”
    白纸。
    薛采久久不动。
    大雨哗啦啦,纸张被水打透,不再脆挺,软塌塌地垂了下来。
    “真……是个……装模作样的家伙……”薛采低声喃喃。明明之前一直在写字,最后却给他一张白纸,果然,要论故弄玄虚、装模作样,当世再无人可及姬婴。
    趁着四下一片紊乱,薛采将纸揉成一团放入袖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钻入雨帘,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而与此同一时刻,西院中对峙的两个人彼此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先说话。
    直到一人急急拍门而入,慌张道:“夫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杜鹃微微拧眉:“什么事?”
    “东院着火,城主为了救人,亲自冲进火海了!”
    杜鹃“哼”了一声:“就知道他会这样。梅姨,你去,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梅姨随同那人匆飞速离去。
    如此一来,房间里就只剩下姜沉鱼和杜鹃两个人。杜鹃挽了把头发,朝姜沉鱼盈盈一笑:“你是什么时候起知道我的存在的?”
    “十岁。”
    “怎么知道的?”杜鹃眉宇间有着淡淡的嘲讽,“这么大的丑闻,令尊是不可能直接说给你听的,尤其是,里面还夹杂了……那位姜画月。”
    姜沉鱼眼底泛起些许迷离——是啊,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其实,一直都是……不知道的吧?
    虽然那些蛛丝马迹散落在记忆的细节之中,但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去整理和分析过。只是依稀知道,父亲有秘密,而那个秘密,他不仅瞒着她们三兄妹,瞒着母亲,还瞒着所有人……
    十岁那年的新年,大年初一。
    管家送来了一盆兰花,说是不知道谁放在大门外头的,瞅着好看,又想起夫人爱花,所以就捧了进来献宝。
    大年初一的,母亲自然很是欢喜,觉得天降奇珍,是好兆头。但当夜给花移盆时,却从土壤里挖出一物,那是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上面画了两只眼睛。
    母亲看到了啧啧称奇,拿给父亲看时,父亲顿时变了表情。
    那一夜书房的灯通宵达旦,有好多暗卫出出进进,父亲的身影拖拉在窗纸上,走来走去。直觉告诉姜沉鱼,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介于父亲一直如此神秘,因此也没多想。
    此后每年的大年初一,门外都会出现一盆兰花,而那个送花之人,迟迟没有露面。母亲说起此事,自然是当做了一段佳话,可父亲的表情,每每那时就会不太自然。
    他肯定知道那个送花之人是谁。
    并且,他不准备告诉母亲答案。
    就此姜画月还戏谑地打趣说,没准儿是父亲在外有情人,每年初一那小妾就眼巴巴地送礼给大娘。对此结论姜孝成表示无比同意。但姜沉鱼却不如此认为。
    因为,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人,如果成心要在外头纳妾,那么,那个小妾就绝对没有机会可以以任何形式任何方式出现在母亲面前。更别说是在第一次送礼被父亲知晓后,还年年如此了。
    再后来,就是跟江晚衣开始学习医术之后,翻查资料时,无意中发现画月吃的那种很香的药成分诡异,竟然内含油菜籽和紫茄子花。据《本草纲目》记载,油菜籽加生地、白芍、当归和川芎四物汤服之,云能断产。也就是说,会导致不孕。而紫茄子花也是避孕之药。
    为什么给画月治不孕症的药方里,会有导致不孕的药物?
    发现这一蹊跷的姜沉鱼还没来得及继续深究,就先遇到了回城这档子事。
    今日,在驿站内看见兰花时,她只是心头微动,还没将三件事联系到一起。但当杜鹃握住她手,说要将花送给她时,就开始隐隐约约感到有点不对劲。等到下棋之时,发现杜鹃秀媚中带着些许羞涩的笑容之所以眼熟,是因为与母亲有三分相像时,久远的封印终于轰然倒塌,呼啸而出的,是对命运的诅咒,和对家族的嘲讽——
    如果,杜鹃就是那个送花之人;
    如果,杜鹃和父亲一直暗中有所联系,那么,会是怎么样的关系,才能令父亲默许她每年给母亲送花?将颐非也在使船上这么机密的消息都告诉了她?又是什么样的感情,会让卫玉衡的夫人每年都送花给右相的妻子?更让她在谈及母亲时,满含憧憬与感情?
    某种可能就那样浮在了脑海中——
    “姐姐?”
    姜沉鱼用最绝望的心情和最平静的姿态说出了那两个字。话音底下,三分试探,七分祈祷。可惜,最后的结局是——
    杜鹃,没有否认。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她最荒诞离谱的想法变成事实?为什么要让她先得知答案,再去猜度其中的缘由?就好像此时此刻,明晰了杜鹃的真正身份之后,浮现在姜沉鱼脑海里的迷惑就变成了硬生生的钢刀,每个问题都是伤害:
    为什么杜鹃会是她的姐姐?
    为什么她的姐姐会双目失明?
    为什么父亲从没认过这个女儿?
    为什么她会嫁给卫玉衡,此刻又在这里设下了一局棋?
    她要的……是什么?或者说,父亲要的……是什么?
    个中细由,姜沉鱼非不能,而是不敢。她不敢想。
    她只能怔怔地看着一尺之遥的杜鹃,嘴唇颤抖,眼泛泪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不说,杜鹃却说了:“难过吗?沉鱼?”
    姜沉鱼摇不动头。
    “伤心吗?沉鱼?”
    姜沉鱼捂不了心。
    杜鹃扯起一丝微笑,声音像棉絮,细细拧织在一起,轻软,却又厚实:“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姐姐;发现自己的心上人如今命在旦夕;发现一场惊天阴谋其实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铺垫、准备、酝酿;发现你原以为那个合家幸福其乐融融的世界其实是假的……发现了这一切的你,想哭吗?”
    姜沉鱼死命地咬住下唇,不肯回答。
    杜鹃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但是比起在梦境中一无所知得享富贵的你,我才是最有资格最有理由哭的那一个吧?因为,我是被牺牲的,被抛弃的,被剥夺了幸福的权利后还被不肯善罢甘休地利用着的啊……”
    姜沉鱼终于开口,声音颓软:“我……可不可以不听?我……不想听……”
    杜鹃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厉声道:“你凭什么可以不听?这是我的命运也是姜家的命运,你姜沉鱼,凭什么不听?”
    这句话就像一记巴掌,狠狠地掴在姜沉鱼脸上,她整个人重重一震,静了下来。
    于是,腐烂的往事在这一瞬掀起疮疤,猩黑色的脓汁四下流淌,窗外雷雨交加,分明是八月酷热的夏季,却在这一夜,冷到极寒。
    十八年前的六月廿四,右相姜仲家,在姜夫人被折磨了整整三天后,一名女婴终于呱呱坠地,然而,姜仲还来不及领略喜获娇女的喜悦,就发现,这个女婴天生失明。
    在将产房的门关闭了又一个时辰之后,姜仲才将门打开,对外宣称,女儿出世,取名画月。
    “丞相夫人对这个孩子期盼已久,若知道自己怀胎十月并疼了整整三天才生下的孩子,竟然是个瞎子时,该多么伤心啊。她当时难产体虚,已经气息荏弱,若再受此刺激,恐怕会接受不了打击,一命呜呼。所以,出于对妻子的珍爱,丞相大人就收买当日在场的稳婆下人们,调换了个健康的女婴。失明的那个,送到了偏僻的村落里,交给一对聋哑夫妇喂养。健康的那个,留在了府中,成了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杜鹃的语音很平静,甚至没有高低起伏,但眉宇间,尽是嘲讽,“丞相大人多爱他的妻子啊,为了妻子的安危连亲生女儿都不要,真让人感动呢。多伟大的爱情,啧啧啧……你不感动吗?沉鱼?你的呼吸为什么这么急促?你在哭吗?其实你有什么好哭的?我听说你不但健康,还很漂亮,不但漂亮,还很聪明,不但聪明,最最重要的是——你很孝顺。他们想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女儿呢。你符合一切姜家所要的女儿的条件,所以,你没有被调换,你不必哭泣。”
    一道霹雳划过,照着杜鹃苍白的脸,淡漠而扭曲。她就那么一边自嘲地笑着,一边继续用死水般不起波澜的声音缓缓道:“小时候,阿爹和阿妈告诉我,山里头有一个花仙,有缘人若能碰见她,对她许愿,就会实现。所以,我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天天往山里头跑,我特别希望能够遇见那个花仙,求她帮我治好眼睛,帮阿爹治好耳朵,帮阿妈治好嗓子,让我们一家都变得健健康康的,和平常人一样。
    我找啊找,没有找到花仙,但却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有些花需要用特别的方法养殖,有些花看似安全但其实会变成剧毒,我一点点地学,一点点地摸索,最后,在十三岁时,我所种的最大的一盆兰花开了。阿爹阿妈商量着要把它送给他们的一个大恩人,我很舍不得,但他们还是送掉了。大过年的,走了几十里山路地送走,然后又走几十里山路地回来,他们很高兴,觉得自己报答了那个大恩人,但是第二天,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就闻到了一地的血腥味……你在抽气?你也猜到怎么回事了吧?没错,那盆花惹了大祸,因为我在石头上画了一双眼睛,再将它埋入土中,向花神许愿。但某个做贼心虚的人却将其视作了威胁,二话不说就派暗卫们过来,把我的阿爹和阿妈……”说到这里,杜鹃停了一下,声音一下子变得很缥缈,“杀了……”
    那一夜,父亲书房的灯通宵达旦。
    那一夜,暗卫们进进出出。
    那一夜的姜沉鱼,预感了某个事件在发生。只是她万万没想过,五年后她会得知真相,并且,亲眼看着那一夜的受害者在自己面前,陈述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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