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姜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
    梦境中,有一个少年在读书。他是那么专注,以至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也忘记了她。
    于是她心生不满,将棋子放入几旁的青团子中。
    那少年一边看书一边拿起青团子吃,咔擦一声,崩了一颗门牙。
    他震惊地抬头,看见了趴在窗外的她,便苦笑起来:“我得罪了姐姐?”
    “没有。”
    “那这是为何?”
    “疼吗?”
    “当然。”
    于是她展齿一笑道:“那样你就会记得我啦。”
    少年露出不解之色。是啊,他什么都不明白。不知道她就要离家,前往异国,去完成姬家女儿的使命。
    大家族的女儿,都是有用处的。
    长大了或用来联姻,维系利益;或出任女官,光耀门楣。而她的使命更与众不同一点,她要前往一个叫做如意门的地方,去做那里的主人。
    母亲琅琊在临行前将她叫到房中,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半响才道:“你是否不愿意?”
    她道:“这是母亲想要的么?”
    “是。”
    “那么,我愿不愿意,不重要。”她望着琅琊,时间长长,“母亲送二弟走时,也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
    琅琊顿时变了脸色,沉声道:“你知道?”
    她淡淡一笑。二弟被送走时,她虽然只有三岁,但早慧知事,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她问爹爹二弟被送去哪里了,爹爹连忙捂住她的嘴巴,警告她不要乱说话。
    再后来,老师来了。老师来教导她和大弟上课,有一天教了一首诗,诗里有两句:“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意思是:“曾经形影不离的兄弟,如今相距千里天各一方”。她便想起了不知去了哪里的二弟。
    老师见她情绪低落,问她在想什么。
    她当时已经十分信任老师,虽心有顾虑,还是告诉了他:“我有个弟弟,一生下来就不知被母亲送去了哪里。我偶尔会梦见他。明明连脸都看不清楚,可就知道他在哭,哭着求娘亲不要送他走。”
    不知为何,老师听了那话后神色非常复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问她:“你想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老师知道?”
    “我可以带你去。但是,你要保证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即便阿婴,也不可以告诉。”
    她同意了。
    第二天,老师带她和阿婴去踏青,再然后,把她交给一个黑衣人:“他会带你去,只看一眼便回来。”
    她从小就是个胆大包天的姑娘,一点都不害怕,不但不害怕还觉得很兴奋,尤其是那个黑衣人抱着她在空中飞,穿梭于屋顶之上,风声灌得她耳朵生疼生疼,可她却爱上了那种飞的感觉。
    她问黑衣人:“这是武功么?快教我教我!”
    那人张开嘴巴,给她看他的舌头,他的舌头只有一半,他不会说话。
    她心中震惊,有更多的话想问,比如你的舌头怎么没的?你为什么听老师的话?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我真的能见到二弟吗?
    这一系列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那人将她抱到一个很荒芜的院落,趴在屋顶上。院子里有一个女人在洗衣服,另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蹲在一旁帮忙。
    那是冬天,天很冷,女人的手浸泡在水中又红又肿,男孩便从怀里摸出一壶酒,递到她嘴边。女人小小地抿一口,笑着蹭了蹭男孩的鼻子,男孩便咯咯咯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
    于是在那一瞬,她明白了——他就是她的二弟。
    男孩似母,他跟阿婴都长得像娘,延续了一幅好相貌。唯独她像爹爹,五官平凡。
    女人洗了一个时辰的衣服,她便趴在屋顶上吹着冷风看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女人洗完小山般的衣服,拉着男孩的手回去了,黑衣人才抱着她离开。
    她被送回到老师面前,老师问她如何,她还没回答,眼泪便一下子流了下来。
    “我不明白。”她道,“老师,这一切我都不明白。”
    “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老师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世间最可怜之人一般,充满了悲悯和叹息。
    而那个所谓的“有朝一日”,一年后,来临了。
    母亲告诉她,姬家有个组织叫“如意门”,每一任门主都从女儿中选出,这一代选中的人,是她。
    她恍恍惚惚地听完,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午夜从梦中惊醒,赤裸着双脚就冲了出去。
    她跑到老师所在的客房,哭着问他:“为什么?我还是不明白!老师。”
    老师擦干她的眼泪,再为她处理脚上被石子割出来的伤口,对她说:“我有答案,但我的答案未必是你的答案。因为你所看见的也许跟我看见的不一样。我的选择不是你的选择。你的答案是什么,需要你自己寻找。你的选择是什么,也需要你自己决定。”
    她十分不解。那个时候的她,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在姬婴的青团子里藏了棋子,嘣掉了他的一颗门牙,希望他能永远记住自己。然后去琅琊房间,气得母亲心口剧痛不得不躺下。再然后,她被送上了青花船,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船在海上飘啊飘,拥挤的船舱每天都有孩子死掉,船夫们将死掉的孩子扔进大海里,她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看着,素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
    可她原本,是个多么爱笑的人啊……
    秋姜想,这个梦太长了,而且马上就要梦见很可怕的经历了,不行,她必须快点长大,快点把那段时光熬过去才行。
    然后,梦里的速度就真的变快了,五颜六色飞快流转,再停下来时,她被品从目牵着手,走出圣境,来到了螽斯山——如意门的大本营。
    如意夫人坐在一整块翡翠雕成的如意椅上,一身绿意,几与翡翠混为一体。她的脸很白,头发很黑,五官没有任何瑕疵,依稀间还跟自己有点像。
    于是她确定了——此人,果真是她的亲人,体内同样流淌着姬氏的血。
    她展齿一笑,轻盈地拜了下去:“见过姑姑!”
    如意夫人久久地打量着她,半响后,才说了第一句话:“叫我夫人。”
    从那时候起,她就明白了,姑姑不怎么喜欢她。一开始她以为那是她对她寄予厚望,后来又觉得恐怕是天性凉薄,最后依稀察觉出了某种微妙。
    于是她问品从目:“姑姑为何不认我?”
    品从目回答:“看来只能等你满十八岁了。”
    满十八岁,按照族规,如意夫人就要传位给她了。她耐心地等待着。
    然后十四岁,接到一个外出的任务——去南沿谢家,窃取足镔配方。
    窃取东西有很多办法,如意夫人让她自行选择。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对着有关谢镔此人的档籍研究了整整十天后,去敲品从目的门。
    她道:“我不想杀他。那么,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拿到足镔?”
    品从目回答:“不,他必须死。”
    “为什么?”
    “谢缤少年时在青楼认识了一名歌姬,生了个女孩,想要娶进家,二老不同意。有一天上街时被贩子抱走。歌姬受不了打击疯了,然后跳河而死。此其一生之痛。”
    她知道,这些在档籍中都写了。
    “谢缤发迹后,便派人四处寻找女儿,跟南沿的青花势成水火,常年拦截他们的船,给如意门造成不小的损失。所以,夫人才把任务目标定到他身上。她真正要的不是足镔,而是他的命。”
    她的手攥紧成拳,半响后道:“我不杀人。”
    品从目走过来,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你有这样的底线很好。但这是她给你的第一个任务,你必须完成,且要完成很完美,这样,她才没有任何借口不把权杖交给你。”
    “我不明白,老师。我认同您说的如意门是万恶之地,我认同您说的如意门应该毁灭。可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每一天都有新的罪恶诞生,每一天都有无辜孩童死去。早一天,就能好一点,为什么要拖延?为什么非要等我接掌如意门?”
    “如意门是万恶之地,但如意夫人不是万恶之源。杀了她,还是有人略有人买有人杀人有人作恶。没有如意门也有别的门,没有青花还会有红花绿花……沿海三十洲,无数乡民借此谋财,无数渔民借此活命……所以,杀一个夫人没有用,灭一个门也没有用。时机尚未成熟。”
    “那什么时候才算成熟?”
    “待四国国主皆励精图治,待唯方百姓皆齐心协力。待你……”品从目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一字一字,意味深长,“长大,大到足以承受一切风雨。”
    “我……”她咬着嘴唇,却是泣不成声,“我想回家。”
    她好想回家。
    她好想念那个一边看书一边吃青团子的少年。
    她还经常会想起那个喂酒给别的女人把别的女人当娘亲的男童。
    她想念既能看日出又能看日落的朝夕巷。
    她想念璧国精美的瓦舍和整洁的长街,还有那镶着玉璧的高高城墙……
    每一任如意夫人都要在传位给下一个如意夫人后,才能回家。在那期间,她们就算能路过璧国,也绝对不能踏足姬家。
    而她在离开时,还崩了大弟一颗门牙,没有好好地跟他告别。
    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是不是还是那样皱着眉不爱笑像个老头子一样……
    “等你接掌了如意门,结束这一切后,就能回家了。”品从目轻轻地抱了抱她,说了一个字,“乖。”
    十二岁时,她扮作谢柳,去了南沿。
    见到谢缤,她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是谢柳。我没有名字。我来自如意门。夫人命我从你这里,拿到足镔的配方,然后杀了你。”
    谢缤闻言大骇,下意识去抓他身旁的镔剑。
    她又道:“你若杀了我,夫人还会派别的弟子来,一个又一个,层出不穷,直到你死为止。”
    “你想如何?”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玉佩上雕刻着几根垂柳,意境斐然。
    谢缤看到这块玉佩,表情顿时一紧,一把抢了过去:“这是、这是……柳儿的玉佩!如何得到的?”
    “她在如意门中,但我不知道哪个是她,只有夫人知道,她把玉佩给了我,告诉我可以假扮成她。”
    “她还活着?”
    “我不知道。”
    谢缤抓着那块玉佩僵立原地,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你想找到她吗?”
    谢缤抬头,目光犀利如电,仿佛随时都会朝她扑过来。
    “我的目标是如意夫人。我已经走了九十步,就差最后几步。所以,需要您的帮助。”
    “你想我怎么帮你?”
    “把足镔的配方给我,并承诺不再找青花的麻烦。如此,等我结束如意夫人之后,若谢柳还活着,把她交给你。若她死了,把她的尸体给你。”
    谢缤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笑了:“我是傻子?”
    “能从普通矿石中提炼出镔的人,怎么可能是傻子?”
    “那么,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用配方换一个不知死活的女儿?”
    “我已经来了。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夫人会对我稍微宽容些。”
    “所以?”
    “我有五年的时间可以让你慢慢考虑。在此期间,暂停对青花的骚扰,你和谢家都会安然无恙。五年后,若您想清楚了,再把镔的配方给我。”
    谢缤眯着眼睛盯了她很久很久,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如此过了三天,品从目出现,给了她十个人。她带着这十个人敲开谢缤工坊的门。他看见这十个人时,面色顿变。
    “您想通过他们向如意夫人告密,揭发我对她有异心。”她朝他笑了笑,而那十人已跪地不起浑身战栗。
    他们都是青花的人。谢缤一向跟青花不对付,但打交道久了,也认识了那么几个组织里的人。在她这个假谢柳出现的第二天,他就去收买青花的人,一层层地引荐上去,想要告发她。
    他的目的很简单——我不信任你。所以,如果能用你换我女儿的下落最好,不能,出卖一个如意门弟子也不算什么。
    可惜,整个青花都在品从目的掌控之下,因此,这十个人前脚刚被收买,后脚就被抓了。
    她注视着面沉如霜的谢缤,笑了一笑:“我带他们过来,就是告诉你——这招没用。我在如意门中比你想象的厉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能够对付如意夫人的人,只会是我,而不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人。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找到谢柳,那也是我。”
    谢缤沉默,他也只能沉默。
    他默许了她的提议,任由她以谢柳的身份住进谢家。
    她知道他没有放弃继续寻找谢柳,她也知道他什么都查不到。谢柳失踪于品从目加入如意门之前,因此,她的档籍在四国谱中。而四国谱的下落,只有如意夫人一个人知道。
    四年里,她扮演谢柳,度过了一段还算惬意的时光,甚至还因为要跟李家的公子联姻,而趁机去了一趟璧国。
    她的马车在朝夕巷前停了整整一个下午。然而人来人往的身影中,没有阿婴。
    她很想跳下车冲进去,大喊一声“我回来啦!”
    到时候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会很好看,尤其是娘。
    可是当她想要不顾一切地任性妄为一场时,看见了路边几个五六岁的小孩,正在打打闹闹吃着糖葫芦穿着花衣裳,而同样差不多的年纪,圣境内的孩子已开始学习拿刀杀鸡杀羊杀小狼。
    孩子们打闹着从马车前跑过,留下一连串清脆的笑声。
    紧闭的车门内,她靠着车壁长长叹息,最后轻轻一笑,吩咐马车继续前行。
    然而,就当马车经过另一条叫做浣溪巷的窄道前时,她看见了一个极美的小姑娘。
    小姑娘手捧杏花站在一家叫做“天墨斋”的字画店前,夕阳微沉,为她镀了一层金光,她比杏花更夺目。
    小姑娘从车窗中也看见了她,忽然一笑,凑上前来:“姐姐,买花吗?”
    马车没有停,小姑娘便一直追着车道:“姐姐,买一枝吧!”
    她见她追的辛苦,便让车夫停车,掀帘问道:“这枝杏花多少钱?”
    小姑娘甜甜一笑:“两文钱。”
    她不禁想:如此美貌,只是卖花,真是浪费。
    车夫给了小姑娘两文钱,小姑娘将最漂亮的一枝花递进窗来。于是她不禁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曦禾。姐姐若要买花,再来天墨斋找我呀。”
    秋姜想,那真的是她人生中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她路过一条街,看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花两文钱买了一枝杏花。
    彼时的她,万万没想到,那个卖花的小姑娘最后成了她弟弟的劫数。
    两个弟弟共同的劫数。
    当她跟李家的公子李沉相完亲回南沿时,谢缤将她请进了密室,告诉她,他想通了,愿意把足镔的配方给她。
    她问:“是什么让您突然改变了主意?”
    谢缤苦涩一笑,将一块沾血的手帕递给她:“我得了痨病。大夫说我没几年可活了。”
    她盯着那块手帕,不说话。
    谢缤又道:“你这次议亲归来,内子在帮你准备嫁妆。我看着那些嫁妆,就忍不住想,柳儿比你大一岁,若她还活着,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我已经找了她十几年,再找下去,就算能找到,也耽搁了她最好的年纪。我不仅想让她平安归来,更希望她此生余年快快乐乐,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一样,有家人庇护,有夫君爱怜,有儿女孝顺。所以,我用足镔,买她余生。”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万一她已经死了呢?”
    谢缤的眼神尖利了起来,沉声道:“那么,我用足镔,买如意夫人的命。”
    于是她在谢家又待了一年。看着谢缤的病一天天严重,看着嫁妆一点点备好,看着婚期一天天临近。上婚船前夕,谢缤终于把配方告诉了她。
    “我只说一遍。”他当即背了一遍,“记住了?”
    她默默记下,确定没有疏漏后,反问道:“为什么?”
    “什么?”
    “为何你从不问我是谁,为什么想要对付如意夫人?”
    “你来到我家,五年了。五年里我一直在观察你。”
    “你认为我可信任?”
    “不。”
    她皱眉。
    谢缤又道:“但你有一句话说的没有错——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能够对付如意夫人的人,那个人,是你。不是我。”这五年,他将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时常会有一种荒谬之感。在那之前,他不认为世上有那么聪明的人,学什么都能学的很好,他认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五行八卦琴棋书画奇门遁甲经济兵略的人不可能存在。可她突破了他的认知。她甚至还会武功,当她想在夜晚偷溜出去时,没有任何家丁追得上她……
    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真的为足镔配方而来。她所图谋的东西,必定极大,大的常人难以想象。
    所以,他决定赌一把。
    “记住,我买的是……”
    “谢柳的余生。或者,如意夫人的命。”
    谢缤一笑,向她伸出手掌,她以为是要跟她击掌,刚要迎上去,那手掌却落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你这样的孩子呢?既养出了你这样的孩子,怎么舍得让你做这些事?”
    她感应着那只手,眼眸沉沉,忽然间,失去了声音。
    十二岁到十七岁。她在谢家顶着他女儿的身份长大。
    那是一段跟圣境,甚至跟姬家完全不同的时光。
    在姬家时,父亲很疼爱她,母亲虽然严厉,但也对她寄予了厚望,更有弟弟陪伴,任她欺负受她捉弄,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公主,万千宠爱于一身。
    在圣境时,每天都九死一生,所接触的全是背叛、杀戮、欺诈等人性中最阴暗的一面。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禽兽,若非始终有老师在一旁牵引指导,早已迷失和沉沦。
    可在谢家,谢缤从不限制她任何事,谢夫人也表现出了正妻对外室的女儿的宽容,虽然疏远,但并不使坏。至于谢家的其他人虽然背地里议论她,偶尔玩些小把戏想欺负她,但跟圣境里的弟子们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她最自由的一段时光。
    她几乎忘记了如意门,忘记了如意夫人,尽情地跟老师学习一切她所喜欢、所感兴趣的学问。
    她知道老师经常回璧国教导阿婴,便总问他:“我和阿婴,孰好?”
    老师笑道:“你学的比他快。但他学的比你精。”
    她只能叹气。她性格跳脱,不像阿婴那般沉得下心去钻研,所以很多技能于她而言学会就行。比如武功,在圣境的同批弟子中就只能算是中上。
    她总是向老师打听弟弟的消息,老师便问她:“想不想见见?我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
    “见到后,抱头哭一痛,然后各回各家么?”她的神色严肃了起来,抿紧唇角,“不,事不成前,我不见。”
    她当时想:我得等到尘埃落定,一切结束,再干干净净地回到阿婴面前,叉腰告诉他,你知道你姐姐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么?你是不是很崇拜我?佩服我?
    她想象着那样的场景,便觉得有了盼头,有了些许对抗绝望的力量。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再也没能见他一面。
    她的弟弟姬婴,死在了如意夫人的阴谋下。
    秋姜飞快地奔跑着,梦境回转,她仿佛还在那辆马车上,马车停在了朝夕巷,她不顾一切地打开车门,冲下去,一脚踹开姬府的大门,喊道:“阿婴——阿婴——”
    门内空空,一个人也没有。
    “阿婴!阿婴——”她绝望地哭出声来,“我回来了!我成功了!我从如意夫人口中得到了四国谱的下落,如意门的三万弟子都可以回家了,他们都回家了,我也回家了……”
    可是为什么……你却不在了呢。
    父亲不在了,母亲病逝了,连你也不在了的这个家,我虽然回来了,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们骗我!你和老师骗我!你们拟定了这个狗屁计划,说成功了就能回家的!你们两个大骗子!大骗子!”她嚎啕大哭。
    这个梦境真的很长很长。
    秋姜看着自己在荒芜一人的白泽府中嘶声痛哭,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痛哭、抑郁和绝望通通哭出来。
    但她心中非常清楚,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从言睿踏足姬府,成为她们两个的老师时起,就已注定了百年不倒的如意门,终于迎来了结束它的人。
    结束它的不是她,不是姬婴,而是品从目。
    ***
    言,视为三口,幻化成品。
    睿,取其下半部,拆为从目。
    品从目,就是言睿。
    这位名斐天下的唯方第一大儒,本是闲云野鹤,世外仙人般的存在,却因看见民生疾苦而入世,为了铲除如意门而来到姬府。他收姬忽和姬婴为徒,为的就是感化二人,从源头上结束一切。
    他教了姬婴仁善,教了姬忽百变,将大义的种子埋进两个少年的心中,然后再精心灌溉,耐心等待,等到她们成年。
    他让姬忽配合如意夫人执行“奏春”计划,而他和姬婴则在“奏春”的基础上设计了最早的“归程”。后来,姬婴不幸早逝,薛采接替他,将这个计划修正和完善——
    “联三国之力,想要灭掉如意门很简单。但想要妥善安置门内的三万弟子,防止他们暴动作恶,必须得找到四国谱。一个人,只有有了名字,才是‘人’。而一个人,有了家,才会安分。这不仅仅是公子的心愿,也是皇后想要的真正的安定。”
    阴暗的小屋内,薛采、品从目和风小雅一起商讨着这个计划。
    “这一年来,通过红玉和朱小招可以确认,即使亲近忠诚如他们,如意夫人也毫不信任。所以,她只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下一任继承人。”
    “可她偏偏又不服老,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放权。”
    “要让她亲口说出四国谱的下落,可能只有下一任继承人将死之时。”
    风小雅皱眉:“将死之时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既然如意夫人迟迟没有传位给姬忽,就说明她不信任姬忽。想让她告诉姬忽四国谱的下落,除非她死。”
    “她不能死!”风小雅一口拒绝。
    薛采盯着他的眼睛道:“她可以假死。就像当年,你‘杀’她那次。”
    风小雅沉默了。
    品从目听到这里,开口道:“如何杀?如何让她刚好‘死’在如意夫人面前?如何让她‘死’前来得及提问和得到答案?”
    薛采的眸光闪了闪,沉声道:“我们还需要两个人。一个医术很好的人,能确保假死成功,和死后及时复活。一个如意夫人还算信任的弟子,顶替红玉给她安全感,好让她放心的待在某个地方,看完这出戏。”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品从目道:“我知道有那么一个弟子。但她不一定听我的。”
    风小雅道:“谁?”
    “罗紫。老程王的妃子,颐殊继位后她就逃了。”
    薛采忽笑了起来:“很好。我正好认识一个医术很好的朋友,而且那个朋友也认识罗紫。”
    品从目眉梢微动,猜出了答案:“江晚衣?”
    ***
    秋姜想那真的是个不错的计划。江晚衣说服了罗紫,罗紫答应帮忙,她把如意夫人带到了她的小楼里。那里又隐秘又安全。只等她完成芦湾的任务,抓了颐殊归来,就可以借江晚衣之手假死在如意夫人面前,问出四国谱的下落。
    只是谁也没想到,颐殊会那么疯狂,会想把整个芦湾都沉了。
    也没有预料到,朱小招突然撕掉亲切和善的面具,暴露出了想要当程王的野心。
    更没想到,芦湾大水会令品从目奄奄一息,也落到了朱小招手中。
    幸好薛采及时赶到,跟风小雅汇合,然后随机应变,让江晚衣出面把朱小招引到罗紫的小楼,并在马车上给她诊脉时偷偷将假死药塞入了她手中。
    到小楼后,罗紫又一直挡在她身前,品从目吸引如意夫人和朱小招的注意力,让秋姜掐着时间服了药。
    品从目自知落入如意夫人之手会生不如死,为了彻底动摇如意夫人的心志,也为了给秋姜铺路,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死给了如意夫人巨大的打击,再加上朱小招的死,如意夫人的精神不由自主地松懈了。
    秋姜于那时开口问她四国谱,她果然告诉了她。
    但如意夫人最终还是留了个心眼——她亲自动手又“杀”了秋姜一次。
    这一箭可真疼啊。
    秋姜在梦中看见这一箭,穿过她的身体,射中如意夫人的脸,然后,再穿过她的头颅,射中了品从目,最后,穿透品从目射向了遥远的墙角——
    那里坐着一个白衣少年,一边捧着书,一边拿起青团子吃。
    秋姜泪流满面地注视着那个少年,看着箭头最终来到了他跟前。
    快逃啊,阿婴。
    快逃!快逃啊!!
    她拼命挣扎,想要冲过去推开他,然而,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住了,完全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射进了他体内。
    少年手中的青团子啪嗒落地,镶嵌在青团子里的棋子哒哒哒地滚到她脚边。
    那是一颗黑色的棋子。
    再然后,无边黑暗席卷而至,将眼前的景象连同她一起吞噬。
    阿婴……
    ***
    一道霹雳划过夜空,雷声轰鸣,暴雨却迟迟未下。
    就像三尺外的小楼,房门紧闭,江晚衣仍没有出来。
    颐非坐在抄手游廊处的栏杆上,看着夜空中诡异变幻的景象,心中盼这场大雨快下,又怕这场大雨真下。
    就像他既盼小楼的门快点打开,又怕门打开后江晚衣告诉他不行,救不活秋姜。
    秋姜的身体本就在海难中受了重伤,一直没有好好调理,又连日奔波,被朱小招落井下石地戳了好几下。按照江晚衣的话说:“就算我不给她假死药,她也能真死。”
    他这才知道,江晚衣上朱小招的马车时,这场最后的局便开始了。
    而这一局的关键是——让如意夫人确信秋姜会死。
    虽然中途出了很多意外,但最终还是得到了四国谱的下落。薛采已安排人去品从目家中搜寻了。所有人都在忙碌。他本该尽快回芦湾,那里还有一大堆事等他处理。
    可他不敢走。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这一走,就再也再也见不到秋姜了。
    颐非屈起膝盖,将额头抵在腿上,眉毛处到后脑勺像有无数根铁丝拼命箍紧,像是芦湾一个个衣衫褴褛的百姓,一栋栋残破不堪的房屋,在不停地召唤他……
    他突然跳起,一拳狠狠地砸在栏杆上。
    栏杆咔擦一声断了。随即响起罗紫的惊呼声:“你这是干什么?!!”她冲过来,无比心疼地抓住断裂了的栏杆,凄声道:“这可是我特地从东海运来的黄花梨啊……”
    颐非觉得有些尴尬,忙落地站好,想要道歉,却又觉得更尴尬了。
    罗紫对他怒目而视:“你为何不去做你该做的事,留在此地祸害我的宝贝?”
    颐非叹了口气。
    “你还有脸叹气?”罗紫围着他转了好几个圈,突然跳起来打他的头,“皇位啊!皇位在等着你啊,还不走?!”
    颐殊仍在薛采的控制中,颐非此刻回去,正是趁机收买民心积累功勋的绝佳时机。筹谋了那么久,期盼了那么久,却偏偏卡在此处,连她看了都着急来气。
    颐非没躲,生生挺了那一下,然后又叹了口气。
    罗紫冷笑道:“亏我以往还觉得你是铭弓的孩子里最成气候的一个,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感情用事的麟素。你比他还废物,你想为了美人不要江山,也得看看那美人心里有没有你。人家是有主的,莫非你还想跟鹤公抢?”
    颐非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神色显得有些古怪而复杂。
    罗紫便又抬手打他头道:“看什么?怎么我说不得你?名义上我可还是你的母妃呢!”
    “你会跟我回宫么?”
    颐非轻轻一句话,令罗紫动作顿止,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断了的栏杆,最后也叹了口气。
    “白泽公子想让如意门的可怜人儿们全都‘归程’,却不知有些人,是没法回家的。”罗紫说着颇为讽刺地笑了一下,“他站得太高了,把世人都想得太好了。在我看来,他比颐殊可疯狂多了。我能理解颐殊,但我理解不了他。”
    颐非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也不是很理解,但我敬佩那样的人。”
    “是啊……起码这个狗屎的世界里,真的有一帮人在做一些让它变得好一点的事,甚至不惜付出性命……”罗紫又摸了摸栏杆,“无论如何,这一次,我是真的自由了。可是……”
    “可是,当你有自由时,你反而更加眷恋钱财权势的感觉。”
    罗紫抬头朝颐非哈哈一笑:“没办法,小时候穷怕了嘛,其实你跟我同一类人,小时候缺什么,长大后就格外想要什么。我缺钱,所以我贪财;你缺爱,所以你在这里徘徊,不肯走。”
    颐非的目光闪烁了几下,没有接话。
    “但是小非……”罗紫伸出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们跟他们不是一类人。白泽公子、品先生,还有你的美人儿,他们是一拨的。他们随时可以为了大义去死,把自己折腾得多惨都无怨无悔。那样的人,就像滔滔江水,直奔海洋而去,不会为沿途的任何风景停留,自然也不会为岸上的谁止步。你如此缺爱,就不应该喜欢上那样的人,因为,注定从他们身上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你漏说了一个人。”
    “什么?”
    “他们那一拨人里,还有一个江晚衣。”
    罗紫面色顿变。
    颐非笑了起来:“所以你这番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下轮到罗紫沉默,她的手在栏杆上握紧松开,再握紧松开,栏杆上留了一个微湿的手印。
    “你父王……虽是一国之君,却常年处在如意夫人的淫威下,他有很大的野心,却郁郁不得志,只能从别的地方发泄。颐殊所承受过的一切,我都受过。”
    颐非心中一悸。
    “我这样的人,虽用最华丽的衣服和最昂贵的珠宝装饰自己,显得人模狗样的,其实……内里肮脏不堪。”罗紫朝他挤出一个微笑,轻轻地说道,“我不配啊,小非。我连仰慕一个人,都不配。”
    颐非的目光从她脸上转向她身后,她身后,小楼的门不知何时开了,江晚衣显然听到了她的话,僵立在门口。
    罗紫顺着颐非的视线回头,看到他,顿时一惊,连忙岔开话题道:“那个、七儿哦不秋姜,哦不姬忽,管她是谁呢,她醒了吗?”
    江晚衣摇了摇头。
    颐非的心一下子攥紧了。
    “不过,她的命,算是暂时救回来了。”话音未落,颐非已冲了进去。
    江晚衣看向罗紫,罗紫慌乱地挽了挽发髻:“突然想起大家都没吃晚饭,我去准备……”说罢忙不迭地走了。
    江晚衣注视着她的背影,在心里叹了口气。
    ***
    秋姜躺在榻上,呼吸平稳,面容宁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颐非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然后才注意到——风小雅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这边。
    他不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问道:“如何了?”
    “若今晚能醒,便无事。若不能醒……”风小雅说不下去了。
    这时江晚衣回来了,替他接了下去:“若不能醒,恐怕就一直这么睡着了。她这种情况已非药物可控,要看她自己的意志。”
    颐非敏锐地抓到了重点:“你的意思是——她自己不想醒?”
    江晚衣点点头,“你看她现在面容平静,是因为我点了佛手柑,在此之前,她一直在无意识地挣扎,应该是梦见了很可怕的事。”
    颐非注视着秋姜毫无血色的脸庞,心中一片冰寒。
    “请你进来,是让你和鹤公一起想想办法,如何唤醒她。我必须要提醒一句:她就算醒来,状况也不会很好。五感皆有一定程度的损伤,内脏也是伤痕累累,武功是肯定没有了,能否跟正常人一般行走也是未知数,总之……就算醒,也会活得很辛苦。”
    颐非没有表态。
    风小雅也没有。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静谧得有点可怕。
    江晚衣注视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得想起不久之前发生在璧国宝华宫的一幕。在那里,也有一个人,这么静静地躺在榻上,等待命运的抉择。
    守在她身旁的姜皇后哭得双目红肿,就是不肯让她就此死去,甚至不惜跟他闹翻。可最终,薛采进去,替皇后做了选择,也替那个人做了选择。
    两个场景在他眼前重叠,世事如此折腾人心,尽教人,两难抉择,生死销魂。
    于是他没再说什么,悄悄地退了出去。
    颐非和风小雅彼此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
    颐非心想看来我不开口此君是不会开口了,算了,还是我先来吧。便深吸口气,道:“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吧……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风小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在你进来前,在神医抢救她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坐在这里,想一件事。”
    “什么事?”
    “我在想,姬婴当初上云蒙山,见到她时,为何不唤醒她?”
    颐非心中一咯噔,薛采的那句话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姐姐既已前尘俱忘,就不要再打搅她。他们两个之间,起码有一人可以摆脱命运,是上天之慈。”
    那其实不是上天的慈悲,而是姬婴的慈悲。
    姬忽此生,可以说是活得太苦。比他和风小雅还有任何一个人都要辛苦。她既背负了姬家的使命,也承受了姬家的罪孽。她既要获得如意夫人的认可,又要坚持信念不动摇。她骗了所有人,也救了所有人。而她牵挂了十几年的弟弟,至死也没能再见一面。
    她所经历的一切,换了其他任何人都坚持不到最后。而她虽坚持了下来,却已遍体鳞伤。也许就此离开才是最好的解脱,可他们太贪心,拼命把她留下来,想从她身上求一个结果。
    颐非的手颤抖了起来。
    风小雅缓缓起身,走到榻前,注视着秋姜平静的睡容,缓缓道:“我不打算唤醒她。我想跟她一起走。”
    “什、什么?”
    “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她想做的,已经实现了。人世间于她而言,于我而言,都已没有遗憾……”风小雅直视着颐非的眼睛,一字一字道,“让我们走吧。”
    颐非张了张嘴吧,却已发不出完整的字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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