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比之昨日更加热闹,一大早便有接连不断的鞭炮声,更有银甲少女跳上屋檐扫雪,嘻嘻哈哈。
    秋姜坐在镜前梳妆。
    她一向眉目寡淡,衣着简朴,此刻换上一身朱红色的新衣,整个人便立刻不一样了。
    秋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看见小小的白衣女童端坐镜前,眼神明亮充满好奇;然后,白衣变成绿衣,八九岁的女童也变成了十二三岁的模样,神色怯怯懦弱温顺;再然后,绿衣变成僧袍,长成了十八九岁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样子……
    最后,回归朱红,盘了发,涂了胭脂,有了烟火的气息。
    秋姜伸出手指,按在镜子里的脸上,喃喃道:“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么……不过是一颗鬼血化成的玛瑙罢了……”
    说罢反手,将镜子盖倒。
    ***
    积雪被扫净后,银甲少女们便离开了。草木居的仆人本就不多,有的放回家过年去了,仅剩下无家可归的寥寥几人。
    这几人里,便有焦不弃。
    秋姜看到他,便想起已多日未见孟不离,难道是跟着谢长晏走了?奇怪,燕王要保护谢长晏,为何不指派自己的侍卫,反而从风小雅这调人?还有谢长晏,没了准皇后的身份后,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清流之女,为何要派孟不离去保护她?
    不管如何,走了也好。此刻草木居的人越少,对她来说越好。
    秋姜走进堂屋,姜花将绽欲绽,还是没有开。她便往沟渠里又添了许多热水,蒸腾的水汽令得视线一片迷蒙。
    秋姜立在门旁注视着朦朦胧胧的姜花们,直到焦不弃前来请她:“夫人,晚宴准备好了。公子请你过去。”
    秋姜嗯了一声,将水勺放下,起身走人,走出几步,却又回头,再看一眼那些花们,还是没有开。
    她不再迟疑,跟着焦不弃走出院子,来到风乐天所住的院子。此刻花厅厅门半开,里面传出悠扬的琴声。秋姜一听就知道是风小雅弹的。
    琴声舒缓流畅,说明他的心情也非常放松和愉悦,还带了点小雀跃和小期待,让听琴之人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开心起来。
    秋姜挤出微笑,掀帘走进去。
    花厅里张灯结彩,人人都有座位,主位的风乐天挽着袖子正在用小火炉煮汤,边煮边招呼秋姜道:“十一啊,来来来,坐我身边,咱们好对饮。”
    坐在风小雅身边的龚小慧立刻道:“只能喝三杯。”
    风乐天露出为难之色,龚小慧皱眉刚要说什么,风乐天忙打断她:“行行行,就喝三杯!三杯!”
    秋姜走过去跪坐在他身旁。
    龚小慧这才收回视线,从袖中取出一管洞箫,和着风小雅的曲调吹了起来。
    风小雅在专心弹琴,没有分心,旋律越发轻快欢愉。
    除了他,厅中还有焦不弃和两名秋姜看着面生的老仆,一共七个人。
    风乐天招呼道:“都趁热尝尝哈,今儿的菜可都是我做的。”
    一名老仆道:“相爷的厨艺,当世第一!”
    另一名老仆踹了他一脚,不屑道:“马屁。”
    “有种你别吃啊!”
    “我偏不!”眼看两人吵闹起来,吹箫的龚小慧不得不停下来喝止:“你们两个,再吵就给我出去!”
    两名老仆齐齐瑟缩了一下,立刻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看来这两个是龚小慧带回来的仆人,难怪之前没见过。秋姜心中正漫不经心地想着时,听风乐天问她道:“十一啊,喝汤吗?”
    “好呀。”
    风乐天从盅中勺出一碗飘着菜叶的热汤递给秋姜,秋姜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再一喝,顿时睁大了眼睛。
    风乐天朝她眨眼,两人交换了个心有灵犀的眼神。
    风乐天又往里面撒了几根葱:“这汤啊,可是炖了许久,得趁热喝。”
    “是,公爹。”秋姜捧着碗想,把酒当水煮骨头,然后往里面加一堆菜叶,此事也就风乐天干得出来。
    不过他的厨艺确实很好,加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这酒居然还挺好喝。
    窗外天色渐暗,厅中的灯光摇曳,衬得坐在东侧弹琴的风小雅,切磋如玉。
    一个滑调后,他忽然抬眸,朝秋姜看了过来,神色庄重,却又光华灼灼,不掩情意。
    秋姜的心陡然一悸,手中的汤碗眼看要洒,风乐天伸手过来替她端稳。
    视线中,风乐天朝她微微一笑:“没事的。”
    秋姜的视线却模糊了起来,宛如火炉上的沸汤,拼命地想要往外溢。就在这时,风小雅的琴突然停了:“谁?”
    话音刚落,厅中的蜡烛齐齐熄灭,包括火炉也刺啦一声,被水扑灭。
    世界骤暗的同时,几道风声从外跃入。
    风小雅伸手将龚小慧拉到身后,反手拨琴,朝某处一击。该地立即发出一声闷哼。
    龚小慧趁机从怀中取出火石,“呲”地擦亮。火光亮起的瞬间,风小雅看到厅内多了四个人。
    一道风声扑至,火石微光立灭,龚小慧不知被何物击中,发出一声惊呼。
    “躲!”风小雅说了一声后将琴朝风声来源处掷去,与此同时,从琴中抽出一把软剑,与对方斗在一起。
    暗室再无余光,漆黑一片的花厅里不时响起粗重的呼吸声和凌乱的打斗声。
    风小雅感到对方用的是刀,速度极快,便用了个拖字,以软剑拖粘住对方的刀。那人果然慢慢地不耐烦起来,招式越发狠戾。
    风小雅终于找到漏洞,一剑卷住刀刃,一振,对方的刀顿时脱了手,甩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哐啷声。
    风小雅正要乘胜追击,某个角落里突然响起秋姜的一记闷哼,风小雅立刻扭身朝那边冲去,一路不知踢翻多少杂物,可等他赶到该处,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再然后,一双手点亮蜡烛,再将蜡烛插到某盏灯台上。
    整个花厅恢复了微薄的亮光。
    只见厅中一地狼藉,焦不弃、龚小慧和两名老仆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点蜡烛的是个四旬左右的白胖男子,面有病容,有两个很大的眼袋。他身旁站着个二十多岁、形如竹竿般的年轻男子,抓着自己的一只手,虎口里不停有血滴下来,正是一开始就被风小雅的琴弦所伤。
    除此外,还有个长得像小姑娘一样乖巧漂亮的少年,表情却充满了戾气,狠狠地瞪了风小雅一眼后,走过去将地上的刀捡了起来,而那把刀已卷了刃。
    一人在横梁上啧啧叹道:“刀刀啊,你的这把刀可真脆啊。”
    风小雅抬头看向说话之人,是个脸蛋圆圆,眼睛细长的年轻人,一笑就眯成了两道直线,显得十分和善:“鹤公的武功,果然名不虚传。”
    风小雅没有理他,目光继续搜罗着,却不见秋姜,也不见父亲。他们去哪了?进内室了?
    “最终还是得靠我呀,呵呵。”圆脸蛋的年轻人笑着抓着巨网的顶端跳下来,不知按了什么,网收得更紧,风小雅使了个千斤坠牢牢将双足钉在地上,才没被他拖倒。
    圆脸的年轻人拖不动他,也不强求,将巨网顶端的钩子往柱子上一挂,走到持刀少年面前,见他还在心疼,便道:“别心疼了,办好了差事,让七主用足镔给你重打一把,保管不卷刃。”
    风小雅面色顿变:“是秋姜召集你们来此的?”
    圆脸的年轻人笑着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不然哩?大年三十阖家团圆的日子,谁愿意千里奔波在外啊……”
    风小雅顿时不说话了,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
    圆脸的年轻人瞅着他苍白的脸,恶意地笑了起来:“你不必如此难受,你也不是第一个栽在七主身上的蠢货,之前那几个叫什么来着?李沉?袁……”
    咳嗽的男子忽道:“办正事。”
    “好吧好吧……”圆脸的年轻人收了笑,环视四下道,“七主哪去了?”
    这时地上的焦不弃呻吟几声,挣扎起来。
    圆脸的年轻人挑了挑眉:“哟,吸了南柯一梦,还能这么快苏醒,不愧是咱们银门出来的弟子。”
    风小雅看向厅堂中之前被熄灭的蜡烛——这些蜡烛被动了手脚,加了迷烟?谁做的?秋姜?
    圆脸的年轻人又笑着回眸睨了风小雅一眼:“据说你百毒不侵,看来是真的。南柯一梦对你一点效果也没有嘛。”
    风小雅紧抿唇角,脸色更见苍白。
    焦不弃看清眼前的情形,拔刀就要起身,被圆脸的年轻人一脚踩回地上。
    风小雅沉声道:“放开他。”
    圆脸的年轻人笑了:“是。”说着,脚下越发用力,几可听见骨骼碎裂的声响。
    风小雅垂下眼睛,突然连人带网一起冲向此人,却在距离他一尺处硬生生停下——网钩的长度不够了。
    圆脸的年轻人笑得越发愉悦,但脚却更用力了几分,一幅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就在这时,躺在一旁昏迷不醒的两名老仆双双跳起,出手如电,一人抓住圆脸的年轻人的一条胳膊,只听咔咔几声,胳膊立断。
    圆脸的年轻人还来不及惊呼,地上的焦不弃抱住他的脚,又是咔擦一声,他的左脚也断了。
    咳嗽之人反应极快,一挥袖飞出数点白光,朝老仆打去。而持刀少年更是一个飞跃冲到风小雅面前,想要劫持他。
    风小雅人在网中,本无可避,但身子徒然一折,像球一样朝上卷起,避了过去。与此同时,焦不弃已抽身过来,一刀砍向少年后背。
    一切发生得极快。唯一的蜡烛被风扫过,灭了。花厅再次陷入黑暗。
    片刻后,火石敲打的声音轻轻响起,紧跟着,火苗蹿起,而这一次的点灯之人,是风小雅。
    屋内形势逆转。
    圆脸的年轻人被焦不弃踩在了脚下,四肢断了三肢,痛苦得直抽气;一开始就虎口受伤的男子更是晕阙在地昏死过去;刀刀被一名老仆反手扣住;只剩下咳嗽的男子,独自一人靠着柱子站立,咳嗽得越发急促。
    风小雅用蜡烛将每盏灯重新点亮。
    圆脸的年轻人看到这一幕,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南柯一梦竟然无效?!”
    咳嗽男子苦笑道:“七主出卖了我们……她根本没在蜡烛里放迷药。”
    圆脸的年轻人的震惊顿时变成了愤怒,刚要说话,一人淡淡道:“她放了。”
    那人整整衣服,风姿绰约地走到风小雅身旁,正是龚小慧。
    “在宴会之前,我又重新检查了一次吃食火烛,发现蜡烛被人换过,就又重新换了回来。”龚小慧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风小雅道,“我跟夫君不同,夫君信任秋姜,我可不信任她。所以,今晚的家宴,我刻意请了季孟二老过来,就是为了防止这一幕。”
    两名老仆闻言一笑,其中一人道:“不,我是为了风丞相的饭菜来的。”
    圆脸的年轻人顿时暴怒地大喊道:“七儿!你出来!你在哪里?你把我们叫来送死,自己却逃了?!”
    “吵死了。”伴随着这句话,秋姜挽起内室的帘子,出现在了光影中。
    风小雅盯着她,神色极尽复杂。
    圆脸的年轻人骂道:“你跟阿仁说你什么都布置好了,叫我们过来帮你缠住风小雅就行,结果……”
    秋姜将一样东西扔出来,那东西骨碌碌转了几个圈,停在年轻人脚边,溅了他一脚的血。
    定睛一看,竟是人头!
    脸蛋圆圆胖胖,还带着笑,看上去无比和蔼可亲,却因为只有一个头的缘故,而更显恐怖。
    龚小慧第一个尖叫了起来:“父亲!!!!”
    她冲过去,一把抱起了头颅,温热的感觉从指间蔓延,激灵得她如遭电击。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包括如意门弟子。
    之前,秋姜找到胡智仁,让他带消息给如意夫人:“计划于除夕夜杀风乐天,但我需要帮手。起码再派三个人过来,越快越好。”
    于是,如意夫人便派了二儿、五儿、六儿过来。其中,二儿负责带队,五儿负责监督,六儿则是顺带来燕看病的。但出发时,又多了一个叫刀刀的少年。夫人没说理由,三人也没多问。
    四人同行,六儿资格最老,能镇得住局面,久而久之,就变成由他主导。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除夕之日抵达玉京,稍作休息便潜入了草木居。
    草木居果然遣散仆婢,无人看守。
    四人埋伏在花厅之外,等待暗号。
    秋姜给胡智仁的计划是:“除夕是最好的日子,因为大家都要回家过年,就算不回家的,心思也在家里,看守不会太严。而我身为姬妾,年夜饭是唯一可以公明正大地跟公爹共处的时候。我会提前在蜡烛里放入南柯一梦,将众人弄晕,你们见机行事。”
    如此一刻钟后,厅内灯光果然灭了。四人认准了方位冲进去,虽然风小雅未受迷药影响,但依旧被擒。
    只是没想到,龚小慧竟提前察觉了蜡烛的异样,并带了两位一流高手来,导致形势逆转。
    然而此刻,秋姜再次出现,还扔出了风乐天的人头——形势再次逆转了!
    圆脸的年轻人看向风小雅,风小雅的眼中满是血丝,整个人一动不动。
    秋姜却是微笑着的,轻松愉悦的五官在黯淡的光影里,看上去颇是诡异。
    “任务完成了。”说着,她伸出了三根手指,慢悠悠地数道,“三、二……”
    龚小慧意识到某种危险,忙道:“跑!”
    但秋姜已数到了“一”。伴随着这个字的尾音,龚小慧和焦不弃两人同时倒了下去,两名老仆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没能逃脱突如其来的晕眩感,啪啪倒地。
    秋姜指着风乐天的人头道:“南柯一梦在这呢。”
    如此一来,厅中还清醒着的,便只剩下了风小雅和提前服用了解药的如意门弟子。
    圆脸的年轻人趴在地上,抱怨道:“七主,你下次能不能早点?看我都伤成这样了……”刀刀走上前帮他接骨。
    咳嗽的男子拿起人头仔细辨识,确定是风乐天的后,抖出一块手帕来将人头仔仔细细地包了起来。
    秋姜则走到风小雅面前,看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的他,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想问我的?”
    风小雅并不说话,只是原本绷直的身体在一个劲地发抖,随时都会绷碎一般。
    秋姜伸出手抚摸他的脸庞,笑道:“你问啊,你不问,我好没有成就感啊……”
    圆脸的年轻人噗嗤一笑:“他现在肯定想扒你的皮喝你的血吃你的肉啃你的骨!”
    “他不舍得。”秋姜嫣然,动作越发轻柔,“对不对,夫君?”
    风小雅的唇颤抖着,终于哑着声音开口了:“我父……真是你杀的?”
    “我说他是自杀的,你会好受些吗?”
    风小雅眼中浮起了泪光。
    秋姜贴近他耳旁,如情人呓语般地说道:“我往他煮的酒里加了南柯一梦,然后扑灭蜡烛,趁机抓着他进了内厅。就在你们交战之时,我用这个……”说着,一按佛珠手串上的某颗珠子,从里面拉出一根极细的丝线来,“绕在他的脖子上,就像翻花绳一样地轻轻一拉,他的脑袋就掉下来了……”
    风小雅的眼泪终于承受不了重量,滑出眼眶。
    圆脸的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此人号称大燕第一美男子,哭起来果然比女人还好看!哎哟!刀刀你轻点!”
    刀刀帮他接好了骨头,扭身捡起自己的刀,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寒光,拿着卷刃的刀就朝风小雅砍了过去。
    秋姜面色顿变,一脚将刀踢飞。咳嗽男子赶紧上前拖住刀刀,厉声道:“你疯了?干什么?”
    “士可杀,不可辱!”
    圆脸的年轻人气笑了:“我就说不要带他来!看看,风小雅毁了他的刀,他反而帮起他来!”
    刀刀冷冷道:“他弄卷我的刀,凭得是真本事。”
    “你的意思是我们就不是凭真本事了?”圆脸的年轻人故意挑唆地睨了秋姜一眼。
    刀刀冷哼一声,被咳嗽的男子强行拖到一旁。
    咳嗽的男子看着晕死过去的那个高瘦同伴,叹气道:“任务既已完成,快些收工吧,免得消息传出去,就离不开了。”
    秋姜笑道:“你们急什么?这会儿城门未开,你们也出不去。”说着伸到风小雅怀中摸出块令牌,手指轻轻抚过令牌上的花纹,确认无误后将它丢给咳嗽的男子:“六儿!”
    咳嗽男子六儿伸手接住令牌。
    圆脸的年轻人也就是五儿在地上笑道:“还是七主想得周到。”
    秋姜问风小雅:“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风小雅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到她。
    六儿看向地上的两名老仆,道:“季连山,孟降龙……这两老怪居然还活着!”
    五儿道:“他们的武功大不如前了。若是从前,我们必死无疑。”
    秋姜道:“因为他们把一半内力拿来给夫君续命了呀。对不对?”
    风小雅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秋姜吃吃笑道:“昔日为你护脉的六位高手,就剩下这两个了。你让龚小慧把他们请来,是为了给你施展化蛹术的,对不对?”
    “什么化蛹术?”五儿好奇。
    “就是用内力封住一个人的经脉,造成假死之相。他一心想救我出如意门,想让我假死脱身呢。”
    “太感人了!”五儿啧啧道,“鹤郎果然痴情人。”
    “可惜啊……”秋姜抚摸着风小雅的脸,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异常轻柔,“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风小雅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瞳无比清楚地倒映出秋姜的脸——美丽的、妖娆的、笑得冷酷无情的一张脸。
    他低声说了一句话。但声音实在太低了,以至于秋姜却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秋姜附耳过去,靠得近了一些。
    “别……”风小雅重复道,“别怕。”
    秋姜一愣,紧跟着一股巨力席卷而至,将她整个人都震了出去。秋姜于半空中拉住一根柱子想要借力,但柱子咔擦一声断成了两截。
    房屋顿时坍塌。
    众人反应极快扭身就逃,然而头上横梁重重砸下,挡住去路。与此同时,风小雅身上的网绳一一崩裂,他抬步往秋姜走过去。
    刀刀向他扑过去,只觉眉心被什么东西划过,整个人顿时扑地,再也站不起来。
    五儿见情况不好,立刻将六儿一推,转身想跑,眼前黑影一闪,却是孟降龙拦在了前方。他的瞳孔开始收缩,倒映出一个巨大的手掌。
    他拼命想要挣扎,可刚接好的腿一阵剧痛不受控制,最终被那一掌击中天灵穴,顿时没了呼吸。
    六儿被五儿推到孟祥龙身前,瞬间洒出漫天花雨般的暗器,然而身后突然出现了一把刀,从后将他扎了个对穿——正是刀刀掉在地上的那把卷刃刀。
    六儿扭过头,看见的是龚小慧,她的红衣上全是血,他的血。
    而这时,风小雅已走到了秋姜面前。
    秋姜五脏六肺全被刚才那一击击碎,张了张嘴,吐出了一堆血块。
    风小雅直到此刻,才问出了她刚才想听的那句话:“为什么?”
    秋姜一边喘气一边回答:“什么?”
    “你在我父的人头上,确实下了迷药,但药效极短。为什么?”
    秋姜抹了把嘴边的血,笑了起来:“不如此,怎么给你们机会杀了他们几个?”
    此刻,二儿、五儿和六儿都已死了。只有刀刀还活着,他趴在地上一点都动不了,意识却是清醒的,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
    风小雅盯着秋姜,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带着你父的人头和四国谱回去,可以抵消折损三宝的过失。而如意七宝少了三个,需要提拔新人继任,就可以安排我的人。然后我就会成为新一任的如意夫人。”
    “你就这么自信,如意夫人一定会传位于你?”
    “若有别的人选,她想一个,我杀一个。杀的她,只能传给我。”暗淡的烛光里,秋姜的脸忽明忽暗,配以她没有表情的表情,像破败庙宇中老朽的邪神雕像。
    风小雅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手腕。秋姜顿觉那只手不能动了。他又捏了捏她的肩膀,那条胳膊都不能动了——整个过程,跟昨夜他对她做过的一模一样。
    她顿时意识到了什么,露出了慌乱之色:“你要做什么?!”
    风小雅没有回答,挥动衣袖拂中她的腿,秋姜顿时连腿也不能动了。
    化蛹术!
    他竟还要对她用化蛹术?他想做什么?二十四个时辰后,他会救她,还是就此放任她沉睡着死去?
    秋姜开始挣扎,气得眼睛都红了,形容鬼魅:“放开我!风小雅!你有种马上就杀了我,我不要睡!不要睡!不要……”浓浓的困乏感席卷而来,她的瞳孔开始涣散。
    风小雅的手指最后停在了她的心脏处,凝视着她的眼睛,再次问道:“我父……真是你杀的?”
    秋姜的意识变得很模糊,却依旧笑了一下:“无心无心……我,是无心之人啊……”
    风小雅的手指落下去,她的呼吸停止了。
    “阿修罗道中,有一棵如意果树,三十三天的有情可以享用,阿修罗们却不能。于是,他们想方设法弄死了如意树。”
    “但只要天界众生洒下一种甘露,如意树就会复活。”
    “苦乐舍合计十八种,好恶平合计三十六种,再加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世,一共就是一百零八种烦恼……但你只做了六道菜,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
    “三世我也做了。而你……会懂的。”
    一滴眼泪滑出风小雅的眼睛,滴在了秋姜的脸上。
    与此同时,百丈远外的堂屋里,姜花一朵一朵地绽放了。
    华贞四年正月初一凌晨,玉京的夜被大雪覆盖,寒冬酷冷,春天未来,山河表里,万物沉寂。
    那一把翻天覆地的火,终究是没能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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