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非带秋姜故意投宿这家客栈,不得不说,是存了私心的。
    虽然按照薛采的说法,秋姜应该是失去了记忆,并且她也确实表现的对过去一无所知,但生性多疑谨慎的颐非,怎会如此轻易信服?
    因此,这一路上,他都在观察,在试探。
    但秋姜的反应很微妙。
    她一进客栈,就挑衅大厨,可以说是不知底细的成心闹事,也可以说是在跟同伙三儿传达信息。
    颐非继续等。
    等到秋姜上楼、熄灯、睡着。
    他潜伏在暗处,看见陆续有伙计模样的人悄悄摸到秋姜房前,其中一人还试图开了下门,手法十分老道,一眨眼就把锁给打开了,刚把门推开一线,就被另一个人拦住。
    后来者警告道:“三哥未来,不得轻举妄动。”
    于是推门的人又将门合上,退了下去。
    如此一直等到天色微白,埋伏在秋姜房外的伙计们忽然同时撤退,颐非知道,这意味着——三儿到了。
    他悄无声息地打晕一个伙计,换了衣服,混入其中一起撤离。
    厨房中,两年前曾有一面之缘的三儿果然已坐在了灶边。
    他在吃一盆茱萸干。
    茱萸去了黑子,荫得干干的,一看就知道很辣。
    三儿勺了一勺送入口中,大口大口地咀嚼,再倒一杯白酒,仰脖一口喝干,闭眼满足地吁了口气。
    却把颐非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自己完全不能吃辣,因此看见如此嗜辣的人时总有一种惊悚感。
    三儿吃完,就开始咳嗽,厨三刀立刻递上一杯茶,他闻了闻茶香,点点头道:“出门在外这些天,每每吃饭,就少了三刀你的这壶小岘春。”
    厨三刀连忙赔笑道:“是是是。下回三哥出门请一定要把小的一起带上。”
    “那怎么行?”三儿横他一眼,“这客栈哪少得了你。”
    “是是是,那我教一个徒弟出来跟着三哥,保管跟我泡得一模一样。”
    三儿一笑,没再接话,而是将目光转向颐非所在的众伙计们,淡淡道:“七主呢?”
    “就在楼上。地字三号房。”
    “没惊动她吧?”
    “小慢试图开门进去,被我们拦了。”
    三儿瞥了一眼刚才开门的那个伙计,伙计吓得扑地跪倒。三儿淡淡道:“我给你改名小慢,就是要你做事情别那么急躁,先停下来好好想清楚了。这爱出风头、事事抢先、不顾后果的毛病,看来你是改不了了。”
    小慢连忙磕头:“三哥恕罪!三哥恕罪!小人一定改,下次再不犯了!”
    三儿又勺了一勺子茱萸,就着白酒吃下,然后剧烈地咳嗽——颐非总算知道这家伙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声音却那么苍老,还咳嗽连连,一幅痨病鬼的样子了。敢情都是辣出来的。
    所有人都不敢抬头,屏息以待。
    三儿慢条斯理地喝完茶后,才开口道:“哪只手推得门啊?”
    小慢颤颤巍巍地抬起右手。
    三儿唔了一声:“自己断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厨三刀忙道:“三哥!”
    三儿笑了笑:“怎么?你有意见?”
    厨三刀又是焦虑又是胆怯,表情十分复杂:“哪里哪里,怎敢对三哥有意见。只是……小慢的绝技就靠他的手,如果断了……”
    “一个绝世的盗贼,如果不听话,就是一个祸害。而我不需要这样的祸害。”三儿笑吟吟地望着小慢,“你说呢?”
    小慢早已吓得整个人都弯腰缩在了地上,闻声抬起头,脸上全是眼泪。
    三儿扬了扬眉:“还不动手?”
    小慢颤抖地将手按在地上,一咬牙,左手如拳,砰的一拳砸下去。
    众人的心跟着那一声重响抽了一下。
    小慢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
    但三儿冷冷道:“不够。”
    小慢只好再次抬起左手,握紧,向下捶落——
    颐非眼神忽动。
    与此同时,那一拳本该再次落到右手的左拳突然拐了个弯朝坐在板凳上的三儿打过去。“我跟你拼了——”小慢嘶声扑上去。
    三儿的板凳突然后滑三尺,小慢的那一拳就落了个空。
    其他人反应极快,连忙上前将他擒住,小慢拼命挣扎,甩开那些人,再次向三儿冲去,然而他只冲了一步,就停住了。
    从颐非的方向看不到他的正面,因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却可以看到三儿在笑,笑得很自信。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同属琉璃门,我是头、你是跟班?”三儿从板凳上站起来,悠悠走到全身僵直了的小慢面前。
    小慢啪地向后直挺挺倒下,脑袋正好冲着颐非,于是颐非看见,他的眉心正中央插了一根勺子——正是三儿用来勺茱萸的那根勺子。
    “这就是原因。”三儿轻轻将勺子的把手拔出,喷薄的血液这才流出来。他就着小慢的衣服擦了擦勺子。厨三刀虽也震惊,但更有眼力见地立刻把板凳搬回桌边。
    三儿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坐下开始吃饭。
    颐非眼睁睁看着那根沾过脑汁和鲜血的勺子再去勺茱萸,然后还送入口中,一股酸水就从肚子里涌到了喉间,差点吐出来。
    他自己就是个很变态的人,当年为了逼供也没少拿活人的身体浇糖画,但不得不承认,三儿之变态远在他之上。
    屋内鸦雀无声,死一般地沉寂。
    三儿又开始咳嗽,一边咳一边道:“七主是自己一个吗?”
    厨三刀忙道:“还有个男人跟她一起来的,但两人并不同住。那男人住在地字二号房。”
    “什么样的男人?”
    “这个,暂时不知……”
    颐非心中一笑。他当年来此跟如意门的人接头时,是蒙着面的,只有三儿一个见到了他的真容,当年是为了逃避颐殊的追捕,现在看来小心驶得万年船果是至理名言。
    三儿沉吟道:“先把男人给我抓过来。”
    一个伙计迷惑地问道:“欸?不先抓七主么?”
    “抓她?”三儿似笑非笑,“你以为她凭什么排在老七的位置上?武功会比我差?”
    “我们可以用迷烟。”
    “那迷烟还是她炼制的。”
    伙计们顿时不说话了。
    三儿抖抖衣袍站起道:“七主喜欢炖汤,我去焖上一锅。你们把男人抓到这来,我要亲自问问他,七主到底想干嘛。”
    颐非连忙跟着伙计们一起退了出去。大伙走楼梯,他则直接爬墙翻窗回房,然后换了衣服静静等着。
    于是,伙计们蹑手蹑脚地将房门推开一线企图进来抓人时,看见的就是翘个二郎腿坐在门口椅子上的颐非。
    伙计们吓一跳,下意识就拔刀。
    颐非笑了起来:“我等你们很久了。请带我去见三哥。”
    伙计们怔住。
    颐非被押回厨房时,三儿正在熬汤,他用青漆竹筒在一口巨大的锅内搅拌着,厨房里到处都是水汽,又热又湿,一走进去,衣服就被沁透了。
    三儿见人抓来了,手中也没停,继续一边搅拌一边道:“姓名,出身,来历。”
    “唔……姓三名儿,出身名门,排行老三。”
    三儿的手停了下来:“我是在问你。”
    “我说的就是我呀。”颐非穿过袅绕的水汽,走到他面前。
    三儿本是一脸怒意,但在回头看见他的脸时,变成了错愕:“是你!”
    颐非比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三儿会意,当即命令道:“你们都退下去。”
    众伙计虽然奇怪,但立刻转身出去,将门合上。
    三儿继续搅拌着锅内的汤汁,表情恢复了镇定:“原来是三殿下。”
    “你三我也三,真有缘分啊,又见面了。”
    “原来七主是跟三殿下在一起。”
    “她接了我的委托,帮我做点事情。”颐非一边打量灶台上的瓶瓶罐罐,拿起其中几只嗅了嗅,一边漫不经心道,“但现在看来,好像出了点问题啊。”
    “三殿下何出此言?”
    “没问题的话,为什么你要派人半夜三更地来抓我呢?”
    三儿定定地看着他。
    颐非也直直地回望着三儿。
    两人不知对视了多久,直到颐非提醒道:“水开了。”
    三儿这才回身,把蒸架放进锅内,开始往架上摆放瓶瓶罐罐,一手四个,眨眼间就摆好了四十九个,密密麻麻放了一锅。
    他将锅盖盖上。
    颐非注视着他的这一连番举动,一笑道:“这汤是给谁喝的?”
    “不知道。”
    “你煮的汤,却不知道给谁喝?”
    “那要看对方需不需要、该不该喝。”
    颐非扬眉:“那你觉得我需要吗?”
    三儿睨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三殿下是聪明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七主出了点问题,需要回如意门给夫人个交代。三殿下的事情如果不介意的话,交给别人来做。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省得您麻烦,我们也不用为难。”
    颐非却露出为难的样子:“但我的委托十分困难,只有七儿可以完成,怎么办?”
    三儿眼底闪过一丝嘲讽:“请相信,我们如意门的每个人都很优秀。”
    “这点我完全相信。咱们上次的合作就很愉快。”
    这句恭维显然很有用,三儿点了点头:“所以,有什么事大可再交给我。”
    “真的?”
    “真的。”
    “什么委托都可以?”
    “七主既然接,就说明肯定做得到。可以。”
    颐非拍手道:“那就太好了!其实我正觉得你们那个七姑娘不是很可心,脾气差难相处还神神秘秘让人无法信任。但如果是三哥就不同了,咱们可是老交情了,你做事最慎密牢靠。”
    “那么,三殿下究竟跟七主做的是什么交易呢?”
    “她啊……她答应帮我……”颐非忽然靠近三儿,将声音压得极低,“生儿子。”
    三儿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
    颐非满意地看着石化了的三儿,眼中笑意越发深浓,最后哈哈大笑出声。
    三儿沉下脸道:“三殿下,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确实不怎么好笑,但却很有效。”颐非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着他,啧啧道,“这身高、这体态……真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合我心意啊!”
    三儿眼中闪过怒意:“三殿下难道要我帮你生儿子不成?”
    颐非噗嗤一笑,忽然伸手摸上他的脸。三儿大怒,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双脚像被什么东西钉死在了地上一般,再不能挪动半分。不仅如此,他的手也动不了了,但视觉还是有的,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颐非在他脸上摸了又摸。
    “你……你!你对我做了些什么?”三儿突然想到了锅里的汤,更想起了颐非之前拿起其中几个罐子看了看,难道就是在那时,他动了什么手脚,在里面下了药?
    颐非扬起唇角,笑得极尽猥琐:“我对你做什么,你不是正在感觉么?”
    “三殿下!请自重!”
    “啊呀呀,我还以为邪门歪道的你,在遭遇这种事情时反应会跟普通人不一样,怎么也这么庸俗呢?”
    “什、什、什么?”
    “你们如意门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不是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做么?区区猥亵,就受不了了?”
    “你……”
    “就这样怎么当上组织老三的?名不副实啊。你们七主就乖多了,就算把她衣服脱光了扔大街上也跟没事人似的。”
    三儿额头冒出了一头汗,不知是被水汽蒸的,还是吓的。
    颐非摸完了脸,开始脱他的衣服,手法极尽邪恶,哪里敏感就往哪掐。三儿明明怒到了极点,却只能咬牙忍着,表情又是屈辱又是愤怒。
    “你怎么不叫外面的那些人进来救你?”颐非凑到他耳边,吃吃笑了起来,“哦,我知道了,你怕他们进来,看见你赤身裸体的样子。对不对?虽然我这是第三次见你……”
    “不是第二次吗?”三儿一怔。
    颐非没有理会他的质疑,把他的衣服脱了下来,然后开始脱裤子,一边脱一边道:“虽然这是我第三次见你,但我发现了,你可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呢。你总是展现给别人看特别残忍残暴邪恶的一面,想让大家都怕你。当然大家确实也被你吓住了,怕得要死。但我不是别人,我太了解你了。因为表现得越变态的人,内心越是个胆小鬼,害怕的东西最多。”
    颐非说到这里,解开他的裤带,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三儿。
    三儿整个人都在发抖,但又动不了,因此显得十分可怜。他眼神慌乱,如果说之前是愤怒和屈辱,那么到了此刻,则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恐惧和战栗。
    “你到底想怎样?”
    “是你自己答应的,说接替七儿帮我的。”
    “我、我是男人!”
    “我知道啊。那更好。”颐非说完手往下一拉,三儿的裤子就被脱了下来,落到了脚背上。
    三儿双眼一翻,整个人直直朝后倒了下去。
    颐非连忙一把揽住他,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到旁边的柴堆上,然后对着三儿的裸体摇了摇头,用一种很失望的表情低声道:“原来此人是个天阉。难怪……”
    颐非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把三儿的衣服穿到了自己身上,然后把三儿的头发也全部剃了下来,粘到自己头上,如此一来,他的头发就变成了花白色,再用灶台上的调料往自己脸上东抹点西涂点,最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两片薄如蝉翼的绿色晶体,戴到了自己的眼睛里……做完这一切后,他就着水缸里的水照了照自己的脸,再回过身来时,赫然成了另一个“三儿”。
    一个虽不十分相像,但只要低下头就不会轻易穿帮的三儿,再加上厨房光线黯淡,水汽蒸腾,实在是很适合隐蔽和伪装。
    颐非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将自己的衣服给三儿穿上,然后对被剃成光头昏迷不醒的三儿叹了口气:“别怪我兄弟,像你这样的早死早投胎,来生做个真正的男人吧。你要不服气,尽管变鬼来找我。等你哟。”
    说完这句话,颐非一掌拍在他脸上,三儿的整张脸顿时塌了下去,变成了一张饼,与此同时,整个人飞起来,不偏不倚地落进墙角的大水缸中。
    厨房的门立刻开了,伙计们冲进来道:“怎么了怎么了?”
    “此人……咳咳……竟敢对我下手……咳咳咳……”颐非指了指上半身浸在水缸里的三儿,话没说完,伙计们已持刀冲了上去。
    颐非转过身去,没有看。
    但刀锋砍进骨头的声音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在心中暗暗叹息:三儿用勺子杀小慢时,肯定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死,而且是死在自己手下的刀下。
    一伙计停手,回身禀报道:“三哥,他好像死了。”
    “按老法子,跟小慢一起处理了。”
    “是。”
    两名伙计抬着三儿的尸体走了出去。至于怎么处理的,颐非毫不关心,他相信如意门必定有一套十分慎密的处理尸体的办法,才能让这家客栈这么多年了都没有引起官府的怀疑。
    锅里的汤再次沸腾了起来。
    颐非掀开锅盖,看着那些沸腾的汤,喃喃道:“唔……汤好了,该让七主下来品尝了。”
    ***
    “接下去的事情你知道了。”马背上的颐非复述到这里,转头对秋姜微微一笑。
    秋姜却还沉浸在震撼之中,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也就是说,你杀了真正的三儿,然后假扮成他,等我出现。”
    “是他的手下把他杀死的呀。”颐非摊了摊手,“我最多是毁容而已。”
    秋姜皱眉。
    颐非的行为看来既解气又过瘾,而且对方并非善类,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颐非间接杀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就是觉得有点怪怪的,从内心深处涌起一种厌恶感。像是吃了一口生肥肉,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秋姜自认为不是个卫道士,如果薛采和颐非他们说的是真的,她自己过去更不是什么好人,但在已经丢失了部分记忆后的现在,再听这种行为,就变得有些膈应,有些无法忍受。
    “我这是怎么了?”秋姜忍不住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为了排除那种不适感,她换了话题:“那么红玉呢?她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是我把你弄到密室里后到的。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听说你在这家客栈出现,所以眼巴巴地赶过来寻仇。见我阻止,只好走了。”
    “你没有问二五六是怎么被杀的吗?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颐非看她的眼神就跟看白痴一样:“如果你当时处在我的情况下,顶着所谓三儿的身份,你会问她这些话吗?”
    秋姜哑然。
    确实,那样的情况下,遮掩自己都来不及,哪还能去套对方的话。尤其是,对方还是个愤怒和怨恨的女人。女人相对来说,要比男人敏感得多。
    秋姜心有余悸地看着前方的道路,忍不住问道:“她还会出现的吧?”
    “嗯,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虽然我不让她杀你,但如果她挑拨别的什么人来杀你……”
    “别的什么人?”
    颐非的视线忽然就定在了前方,用一种哭笑不得的口吻道:“来了。”
    伴随着这句话,两个人出现在了道路前方。
    颐非喃喃道:“来的还真快啊。我本以为怎么也要三天后,各路追杀才会陆续到来。可见你果是人才,他们得多恨你,才能一听说你重出江湖了就马上赶来啊……”
    秋姜没有理会他的揶揄,仔细打量那两人。
    两人都身披黑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腰别短刀,脚上的皮靴都磨破了边,一看就是久走江湖的老手。
    颐非突然高声道:“我只是过路的,跟这个人不认识。你们寻仇只管找她。请便,请便。”
    秋姜呆了一下,一扭头,只见颐非已拉着马离开了一丈远。
    秋姜心中暗骂了一句混蛋,硬起头皮,朝那两名刀客前进了一步。
    不走还好,她一走,那两人反而退了一步。
    秋姜一怔,试探性地策马再前进了一步,结果,那两人又退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来寻仇的吗?
    就在她疑惑的一分神间,两名刀客已纷纷拔刀跳起,扑了过来。秋姜立刻一个纵身跳到半空,正准备与之交手,结果,两道黑影刷刷从她身侧划过,宛如流星般飞向了她身后。
    ——她的身后,是颐非。
    颐非惊道:“不会吧?找我的?!”眼看要逃已来不及,索性一勒马缰,整个人像鱼一样滑到了马肚下。
    马儿吃疼向前狂奔。
    两名刀客反应也十分迅速,立即转身,追上马匹。
    颐非一边手忙脚乱地应付追杀,一边吼道:“喂,别站着看啊!救命啊——”
    秋姜却慢悠悠地抱胸旁观。
    两名刀客一刀接一刀,毫不留情地朝颐非劈去,颐非虽然躲开了,却劈中了他的马,马儿连中两刀,原本雪白的肚子上立刻出现了两道血痕,格外触目惊心。
    秋姜面色微变,立刻出手。
    她策马上前,一把揪住其中一人的衣领将他扔开,再从马肚下将颐非捞起,带回自己的马背上,接着一个旋身飞踢,踢掉了另一个人的刀。
    那人大惊,刚要弯腰拾刀,秋姜脚尖一点,短刀先他一步跳入她的手中,而她头也没回反手一刀,堪堪架住了之前被丢开又爬起冲过来的另一人的脖子。
    秋姜就那样一手反抵着一名刀客的脖子,一脚踩在另一名刀客的背上,冷冷道:“别动。否则,死。”
    颐非骑在秋姜的马背上,拼命鼓掌:“好,帅气!打得不错。”
    秋姜白了他一眼,继续盯着那两名刀客:“你们是谁?为什么杀他?”
    刀客不回答。
    “严刑拷问他们!这个你拿手的!拷问他们,别客气!”颐非喊道。
    秋姜却突然收脚,并把刀也随手往地上一丢,淡淡道:“我没什么可问的了。你们自己解决。”
    不得不说,这一变故大为出乎意料。不止颐非呆了,两名刀客也呆了。
    秋姜走到受伤的马匹前,开始为马止血和包扎伤口:“只要不殃及无辜,随便你们怎么打。”
    “喂喂喂,难道你是为了马才出手救我的么?”颐非强烈不满。
    秋姜回眸一笑:“不。我救的是马。不是你。”
    两名刀客突然提刀朝颐非砍去。
    颐非眼珠一转,抬腿就往马身边躲。刀客的刀眼看就要落到马身上,想起秋姜的警告,连忙又停下。
    颐非一看,果然有效,当即更加不要脸,拼命拿马当挡箭牌,一边躲一边挑衅:“砍我啊,砍我啊,别客气,来啊。”
    秋姜心中顿时升起了跟刀客们一样的感受——太贱了!
    眼看一场追杀演变成了一场闹剧时,一声长啸远远传了过来,两名刀客立刻收刀转身跑出了五丈远。
    颐非松开了抱着马脖子的手,秋姜也好奇地转头。
    就见道路前方,出现了一条线。
    一条黑色的线。
    那黑线跳动着,扭曲着,逐渐变大、变高……越来越近……赫然是人!
    一排排跟这两名刀客一样穿着打扮的人!
    秋姜只扫了一眼,就已看出来的不下百人。
    完了……她想,这把玩大了。
    再看颐非,他呆呆地看着前方乌泱泱的人群,喃喃道:“真要被你们如意门害死了……”
    “什么?”
    颐非苦笑:“你当他们追的是我?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三儿。”
    秋姜啊了一声。
    “明白了?”颐非问。
    秋姜点点头,回答了两个字:“活该。”
    在两人如此简短的对话中,刀客们已齐刷刷地一字列阵到了跟前。
    每个人都是黑斗篷,牛皮靴子,腰别短刀,连高矮胖瘦看上去也差不多。
    颐非揉了揉眼睛,开口道:“阿七啊,拿点醒酒汤来吧。”
    秋姜皱眉:“什么?”
    颐非:“我肯定是喝醉了啊,眼前都有一百个重影了。”
    “你没有喝醉。”一名看起来像是头领的刀客冷冷开口,然后一挥手,人群立刻涌过来,将两人围在中央。
    颐非低声问秋姜:“逃吗?”
    秋姜问领头的刀客:“此事跟我有关?”
    领头刀客打量着她,还没开口,之前跟秋姜交手的两名刀客已冲到他面前汇报道:“老大,他们是一伙的!”
    秋姜差点没吐血。而颐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仰着脑袋,学她之前的口吻说了两个字:“活该。”
    领头刀客挥手:“两个都拿下!”
    颐非连忙举起双手:“别打!别打!我投降。”
    众人怀疑地盯着他。
    颐非笑了笑,“但送人上路也要给句说法啊。小弟我如何得罪了各位兄台,为何要如此……嗯,这么大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仗了呢。”
    “丁三三,废话少说,速度受死吧!”伴随着一个清亮高亢的女音,前方刀客纷纷后退,让出了一条小路。
    一个金光闪闪的人影由远而近,在阳光下极是刺眼。
    秋姜忍不住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那人已经走近了,竟是一位姑娘,还是一位看起来长得相当不错、穿了一身金色盔甲、背着一根比人还要高的金色长枪、打扮得跟个男人似的的姑娘。
    秋姜这边还在震惊,颐非那边已更吃惊地喊了出来:“云闪闪!是你!”
    金甲少女一听,勃然大怒:“我的名字岂是你叫得的!”说着,一枪,毒蛇般刺向颐非眼睛。
    颐非立刻闪到秋姜身后。
    少女枪头不停,跟长了眼睛似地半空转弯,跟着刺到秋姜面前。
    秋姜一看这架势,不打是不行了,只好双手一夹,夹住了枪头。没料到对方力大无穷,秋姜这么一夹就暗道一句不好,连忙松手,双脚直直在地面上划出三丈,才缓过劲来,再看自己的手,被擦出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几乎连肉都翻了出来。
    颐非却依旧紧贴着她,半步不离。
    云闪闪冷哼道:“就知道躲在女人背后的懦夫!受死吧!”说着振臂又是一枪,比之前更快更猛。
    秋姜吃了一回亏,这次绝不肯硬接,见身后不远就是大树,立刻假意避闪后退,眼看枪头就要刺中她的心脏时,她整个人朝后飞起,在空中转了个圈,踏在了树干上。
    几乎同时的,云闪闪的枪头也噗地一下刺中了树干,她刚要抽回,秋姜已轻轻一落,跳到了枪身上,脚步不停,顺着枪身直窜到云闪闪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用力掷在地上。
    云闪闪一连滚了好几圈,直到那些刀客们挺身上前用自己的身体当肉垫接住了她,这才停下。
    秋姜反手,将插在树上的金枪拔下,枪柄上刻着四个字:“金枪云家”。她唔了一声:“你是程国五大氏族云家的丫头?”
    云闪闪睁大眼睛看着她,突然甩开扶她的人的手,跳起大骂道:“丫你个头啊!你看不出小爷是个男人啊!男人!”
    一旁的颐非已经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秋姜无语。
    此人容貌极为娟丽,皮肤更是又白又嫩吹弹可破,声音又亮,因此虽然穿着男人的盔甲,但只当是女扮男装的姑娘,没想到竟是个男人。联想到五大氏族可是颐殊选中的王夫候选,难不成这位云闪闪,也是候选者之一么?
    而他跟丁三三,也就是三儿之间,又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如此兴师动众,还追到了璧国来?
    一连串的问题在脑中飞闪,秋姜只觉自己像是踩进了一条满是沼泽的道路,前行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危机和意外。
    云闪闪怒瞪着她:“臭娘们,快把枪还给我!”
    颐非立刻道:“给他给他!”
    秋姜本无意不给,结果颐非这么一说,她反而不想还了,提着金枪小退了一步。
    云闪闪大怒,“来,来人,拿暗器,射死她!!”
    “你们敢动手,我就折断它。”秋姜说着一掌拍在树干上,臂般粗的树啪的折断,倒了下去。
    一片尘土飞扬。
    所有刀客都被吓得目瞪口呆。
    秋姜笑笑,举起那杆枪,作势要折,云闪闪忙道:“停停停停停!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这就对了。你们只是要找他——”秋姜指了指颐非,“何苦揪着我不放?”
    颐非一脸严肃道:“咱们是一伙的。”
    “我跟他不是一伙的。”
    “怎么不是?咱俩从小两小无猜长大郎情妾意约好了要一起私奔现在不正私奔着么?”颐非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捂住了心口,“难道你要抛弃我?”
    秋姜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做睁眼说瞎话。
    据说她在失忆前是个伪装高手。但她觉得,就算是失忆前的自己,也不及此刻的颐非之万一。
    而云闪闪看看她又看看颐非,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道该相信谁好了。最后他大喝一声:“好啦好啦!把枪还给我!我放你们走!”
    一名刀客急声道:“少主,这……”
    云闪闪抬起一只手,制止他往下说,盯着秋姜手中的金枪道:“那是我们云家的传家宝,我不能冒这个险。你们把枪还给我,然后走吧!我云二少爷说话算话,绝不来追你!”
    秋姜手持金枪朝前走了几步,刀客们果然纷纷避让。
    就这样一直走到马旁,云闪闪果然十分忌惮,半点都没拦阻。
    颐非步步紧随,跟影子一样飘在秋姜身后,秋姜只好带着他,刚要翻身上马,手中金枪枪头突然冒出一股白烟。秋姜暗叫一句不好,连忙用最大力气把枪掷出去,却已来不及了。
    那白烟虽然一点味道都没有,但效果极强,虽只吸了一小口,整个人立刻变得沉甸甸的,站立不住。
    秋姜试图挣扎了一下,结果却是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倒下去前,好像听见颐非叹了口气道:“都说过叫你把枪给他的……”
    秋姜晕了过去。
    云闪闪叉腰,仰天大笑:“哈哈哈哈,臭娘们,真以为小爷会因为一杆枪就放了你们么?也太小看小爷了……”
    “少主。”一名刀客试图插话。
    云闪闪丝毫没有理会:“告诉你,小爷生平有三好,枪狠钱多智谋高,就你区区一个娘们……”
    “少主。”这下,连刀客首领都试图插话了。
    但云闪闪还是没有理会:“也想跟小爷斗,也不颠颠自己的分量……干嘛?元叔你干嘛扯我?”
    被称为元叔的首领一脸悲壮地将一样东西双手呈上,云闪闪先是一愣,继而跳了起来,大叫道:“我的枪!我的枪——”
    只见那根插进树没有断、被秋姜恐吓着要折断也没有断的金枪,赫然断成了两截——
    就在秋姜昏迷前的最后一掷下,断了。
    云闪闪嘶声哀嚎,声音凄厉,直冲云霄。
    一旁的颐非掏了掏耳朵,叹道:“唔……不愧是枪烂钱多人很傻的云二公子。云笛怎么当年没弄死你,留你继续跟他争家产不算,还祸害人间呢?”
    云闪闪,程国五大氏族云家的二公子。
    长兄云笛,乃素旗营统领,在帮颐殊夺位时立下大功,故颐殊登基后便封他做了大将军,金印紫绶,位同三公,加上举国重武轻文,因此,可算是现在的程国女王之下第一人。
    但他有个很大的缺陷,就是出生卑微,其母是青楼歌妓。相反,比他小了足有十岁的云闪闪却是正妻所出,是云家的嫡子长孙。因此云笛从小奋发图强,终凭一身本领出人头地。但在外无论怎样风光,到了家中,尤其是云家这种重礼教胜于一切的世家,将来继承产业的仍是云闪闪。
    以云笛那阴险冷酷睚眦必报的性子,大家都在猜测云闪闪什么时候会遭其毒手,可令人意外的是,这么多年,云闪闪一直好好地活着,不但如此,还越来越嚣张跋扈,尤其这两年,仗着他哥的权势在外尽惹是生非。提起这位金枪云家的云闪闪,谁都知道是个枪烂钱多人巨傻的混世小魔王。
    云闪闪哀嚎完后,把仇恨的目光转向了地上的秋姜,阴阴道:“把这娘们带走!至于他——”
    颐非连忙讨好地笑。
    云闪闪却露出厌恶之色,冷冷道:“杀了!这家伙敢放小爷鸽子,让我白白在卢湾等了那么久,活得不耐烦了!”
    眼看刀客们齐刷刷举刀,颐非连忙喊道:“等一下!小人有话说!”
    “不听!”云闪闪手一挥,刀客们的刀就纷纷落了下来。
    颐非一边闪避,一边喊道:“我已查出风小雅的病是什么了!”
    云闪闪立刻做了个停的手势,刀客们齐齐收刀。云闪闪飞快走到颐非面前,拧着两道比女孩儿还要秀丽的眉毛,道:“说!”
    “你现在想听么?可惜……我却不想说了呢。”
    “你敢耍小爷?”
    眼看云闪闪就要暴怒,颐非道:“你可知道那个被你弄晕的女人是谁么?”
    云闪闪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见了昏迷不醒的秋姜:“不是你的相好吗?”
    颐非笑了起来:“我倒是想要,可惜,消受不起。她是风小雅的第十一个老婆。而风小雅现在正在到处派人追杀她。你可知是为什么?”
    云闪闪很努力地想啊想,想了半天:“因为她发现了风小雅生的是什么病,所以风小雅要杀人灭口?”
    “聪明啊二公子!没错!这就是小人为什么没有赴您的约,让您在芦湾白白等了……”他含蓄地放慢语速,云闪闪果然主动接了话:“十个月啊!混蛋!”
    颐非连忙道歉:“是是是,十个月,小人罪该万死……不过,我为您准备了更好的礼物,正要把她送去给您,您就先来了。”
    刀客首领元叔在一旁轻声道:“少主,不要相信此人,他根本没打算带这个女人来找您……”
    云闪闪大喇喇地一挥手,满不在乎道:“算了,看在他还有点用的份上,就先饶他一命吧。”
    “二公子英明!真是仁慈善良正直公道杰出睿智大度豪爽豁达的新一代世家楷模啊!”
    “但是——”云闪闪明明受用得不行了,还是故意沉着脸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之前委托你办的那件事你还是得给我继续办了!”
    颐非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不敢表露出来,忙道:“是是是,那是自然的。”
    “把两个都给我带上!”云闪闪转身,豪气干云地吩咐,“咱们回程了!”
    就这样,颐非和秋姜在刚走出璧国的帝都两天,刚逃出狼窝,就又进了虎口。
    只不过,这一次的老虎,在颐非看来,跟小猫,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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