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国,唯方四大国之一,本是区区一座海岛,土地贫瘠人员稀少。不知何时起,岛上的居民发现了一种铁,用那种铁打制出来的兵器格外锋利。因此,在全民习武的情况下,再配以神兵利器,加上当时国主的野心,程国开始向外扩张,没几年,就将周边岛屿全部囊括旗下。程王为了更好地统治国家,将岛上原部族全部杀光,就这样,以铁血手腕奠定了程国的根基。
    一晃百年。
    第三十五代程王铭弓试图效仿先祖继续扩张,可惜时过境迁,燕、璧、宜三国都已非当年弱国,国力雄厚,易守难攻,铭弓虽有神兵猛将在手,亦难作为,连连败仗之下,气得中了风。当然,另有一说是颐殊为了夺位,对他下了毒。总之,以战养国的计划彻底失败。然而,程国还是很有钱。
    钱从何来?
    明面上看,是兵器买卖和歌舞伎场的赋税,令它的经济畸形却又繁荣地继续增长,深入挖掘后就会发现远不止此。
    光从璧国来说,姜皇后的父亲姜仲,就养有三千名死士,这些死士有着严密的分工和纪律,能够完成许多艰难的任务。而这样的人才,绝非三两年就能培养出来的,他们必须从小接受专业训练,经过重重考验才能成为死士。光靠姜仲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那么这些死士是哪里来的,又是如何培育的呢?
    答案就在三十九万七千之中。
    二十年来,有档可查的三十九万七千名孩童,就这样被人贩子拐走,送到程国,由一个秘密的组织对他们进行挑选分拣:适合练武的,送去训练;长得漂亮的,送去卖艺;体弱多病的,奴役干活后任之死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滴水穿石,成绩惊人。
    在姜皇后与其父闹翻之后,她终于查出了家族死士的由来,这个秘密终于浮上水面。
    因此,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终止罪孽。
    姜沉鱼对薛采道:“我不管别的国家如何,但凡璧国境内,私贩人口者,死。”
    薛采定定地看了皇后很长一段时间,才欠身鞠了一躬:“臣遵旨。”
    他彻夜难眠。皇后的命令听来简单,但要实施起来,却是艰难之极。
    首先经过这么多年的累积和沉淀,贩卖组织已经颇具规模,自成一个完整的体系,他们有钱,有势,还有人,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就铲除掉;其次,组织真正的头领在程国,璧国境内怎么折腾都没什么,一旦涉及别国,稍有差池便成了国与国的大事;还有,不得不说璧国也是此组织的受惠者,如果没有这些死士,没有这些像草芥一样可以随意牺牲掉的棋子,那些不方便放到明面上来解决的事情,怎么处理?
    最后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姬婴临死前对他说过一个计划,一个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计划。姬婴本想用五年时间去完成它,但却没有机会了,只好把这个遗志留给了薛采。
    “你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姬婴当时是这么说的,“你做了,我感激你;你不做,我也不会怪你。只当是姬家的命,四国的命,天下人的命罢了。”
    垂死之人,再多遗憾,再多不甘,再多委屈,再多痛苦,但因为知道快要结束,所以反而通通看开了。
    年仅八岁的薛采跪在他面前,又气又急,整个人都在抖。
    最后恨恨地说:“谁在乎你的感激,谁又在乎你怪不怪!”
    姬婴闻言一笑,伸出手,迟疑地,轻轻地、最终坚定地放在了他头上。
    太小了。要再大一点就好了。
    太短了。要教他的时间再长一点就好了。
    太残忍了。竟将这样的秘密交付给这样一个孩子。
    “小采……”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别怕。”
    薛采的战栗,因这一句而停止了。他抬起头,注视着眼前这个被称为主人的男子,看着他的笑容,看着他温柔的眼眸,心中像有一道门被推开了,自那后,天高海阔,无所畏惧。
    别怕。小采。
    薛采于一年后,在白泽府的书房,想起姬婴当时的表情,不知为何,心头一松,笑了起来。
    他将案卷合起,闭上眼睛慢慢地思索着。这件事实在牵涉太广,影响太大,他必须要把每个细节都顾虑周全。他看似傲慢,其实心细如发,在政事上最擅长把握杀与放的界限,给人的印象虽然强硬,但大部分事情其实都处理得很婉转。
    要不就一击必中,要不就隐忍不发。
    这就是璧国的新相、年仅九岁的薛采的行事作风。
    最终,他决定暂时不动。这个毒瘤,起码三年内都先不碰。
    他把这个结果汇报给姜皇后时,姜皇后什么都没说。当天黄昏,姜皇后去内院看望她曾经的死士师走。师走的花因为一场暴雨的缘故都被淹了,他坐在轮椅上艰难地用一只手扫水,姜皇后看到那一幕时,眼眶微红。
    也就在那一天,疲惫的薛采独自一人回到相府,关在书房里写了一封信。
    收信者是燕国的君王彰华。
    不日,收到回信。
    回信中,彰华给了一个建议:“公了不成,何不私了?撼树蚍蜉,未必不成。”
    薛采如醍醐灌顶,立有所悟。
    他一边让人在程国放出流言说国主无子,不合国体;一边收买大臣在朝堂上对颐殊进行施压;再让宫人在女王身边吹风哪个氏族家的儿郎如何如何俊俏……三管齐下,颐殊终于心动,决定选夫。
    程国境内,当然优先考虑五大氏族家的子嗣,其他三国嘛,宜国看中的是胡九仙的财力;璧国无所求,皇后又跟她不合,为了气姜沉鱼,颐殊故意点了薛采的名字;燕国的贵公子太多,颐殊本没考虑风小雅,但彰华说选谁都可以,只要不是小雅。如此一来,颐殊反对风小雅上了心,一打听,这个男人居然如此霸道——
    他有十一个侍妾!每次都是娶一个,处几天,不喜欢了,扔山上去,再娶新的。
    颐殊听得牙痒痒,怒道:“他把女人当什么了!”
    而且他还是个超级懒汉,吃饭都要人喂,出入马车滑竿,很少自己走路!
    世人皆猎奇。权力越大的人越爱。颐殊无疑已是站在权利巅峰上的女人,该经历的磨难都经历过了,见过的奇人异士多如过江之鲫,但像风小雅这样的,还是第一次听说。因此,在探访风小雅的死士送回了这样的密报后,颐殊毅然决定,燕国选风小雅当王夫候选人。
    就这样,人选敲定,只等九月初九,八位公子齐聚芦湾,归元殿上,一决雌雄。
    而在六月初九这日,风小雅来了璧国,与薛采会面。
    他们的计划就是——毒瘤难治,就把生长毒瘤的大树砍掉。而且,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这个计划看似粗糙简单,但细想之下,成功率却很高。为了加重筹码,薛采押上了颐非。
    程国内,马王周云杨五大氏族根深蒂固,地位不容动摇,想要战胜他们当选王夫,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是,有颐非在的话,会好办很多。
    首先,除了马、王两家是颐殊的死忠,周云两家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当年也是看二皇子涵祁和三皇子颐非都不行了,才转头效忠颐殊,如果此刻颐非回去,开出的条件够吸引人的话,将那两家争取过来的可能性很大。
    至于杨家,名存实亡,虽还挂着贵族的头衔,但早从三代前便被发配邻岛,日日打渔晒网,跟普通百姓也没什么两样了。只不过这一代出了一位贤者杨回,四处开学收徒,在民间名望兴盛。但是这个杨回十分迂腐,认为女人称帝大逆不道。颐殊为了表示大度爱才,登基后曾去拜访这位“程国版的言睿”,却被他闭门不见,引为笑柄。如果不是此人实在名气太大,早就斩了。所以,颐殊这次故意钦点了他的儿子杨烁,估计不是想再次讨好他,就是想气死他。大家都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总之,薛采对王夫之位势在必得。但他也很清楚,颐非绝不是这么容易乖乖摆布的人。所以他先试探一下,如果颐非在半个程国的利益引诱下就同意了的话,那么,此人就算废了。
    ***
    书房中,薛采讲完了前因后果,望向颐非:“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你少用一副爷爷欣慰地看着孙子的表情看我。”颐非不屑。
    “如果你真的答应了之前的条件,那么我们反而不能用你了。”薛采破天荒地笑了笑,那样一张故作深沉的小脸,只有笑起来时,还稍稍有点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稚嫩气息,“无欲乃刚,有私则斜。此事太过重要,我不希望一开始就在择人上出现纰漏。”
    颐非哈哈一笑:“所以你认为我抵挡住了诱惑,就变得可以信任了?”
    “其实……”薛采慢吞吞地说道,“我一直觉得你可以信任,只不过——”
    “只不过是证明给我看。”风小雅微微一笑,“毕竟,我不认识你,也不了解你。”
    颐非沉默了。
    风小雅和薛采都不再说话,任由他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想。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颐非突然抬头,朝秋姜看过来:“她到底是谁?”
    秋姜一颤,内心深处,暗潮涌动着,晃荡着,因这一番解释而再度变得难受起来。
    ——风小雅之所以休了她,是因为要做那样的大事。他果然是个好人。
    他若是好人的话……自己就是……坏人。
    从前的我,真的是个混账东西么?
    秋姜的睫毛如蝶翼般颤抖着,想看看风小雅此刻的表情,却又不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
    “她是……”耳中,听见风小雅刻意放低的嗓音,宛如一根蛛丝,紧紧吊着她的心,随时都会断裂,秋姜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风小雅从她身上收回目光,恢复了淡然的表情:“她是我的前侍妾。”
    “没有别的?”颐非的眼眸闪闪发亮,“如果还对我说谎,所谓的合作就到此为止。”
    风小雅和薛采交换了个眼神。
    最后还是薛采开口道:“你知道的,正如人贩组织扎根在程国,最好的细作组织也在程国。”
    秋姜一惊,有种不祥的预感。
    “组织名叫如意门,领头者是一个叫如意夫人的人,如果出的价钱够高,她们可以承接一些委托,让你一遂心愿。而秋姜……”薛采看了她一眼,“是如意夫人派去刺探风兄秘密的细作。”
    “你胡说!”秋姜立刻反驳道,“不可能!我不是!”
    薛采无视她的抗议,继续说了下去:“有人想从风兄身上挖掘秘密。所以,秋姜出现了,成了他的十一侍妾,陪在身边半年,被风兄察觉,身份曝光……”
    “你胡说!不可能!绝不可能!”秋姜慌乱地冲到风小雅面前,急声道,“你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我怎么可能是细作?”
    风小雅静静地看着她,虽然他一个字都不说,但秋姜的心悠悠荡荡,像被水草勾住的浮萍,终于沉了下去。
    “你发现瞒不下去了,索性陷害风丞相跟龚小慧有染,气死风丞相。风兄不得已对你出手,你头部受伤,醒来后就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风兄饶你一命,将你送上云蒙山。但你反骨犹在,不声不响跑掉。机缘巧合下来了我府中。风兄知道后拜托我不要说穿,任你在此长住。”薛采一口气说完,睨着风小雅道,“还要我帮你说得更彻底些么?”
    “不用。这就是事实。”风小雅冷冷地看着秋姜,“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你胡说,你们通通都是骗子!我不相信,我不信!”秋姜大喊一声,扭头撞开书房的门冲了出去。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没有动,彼此对视了一番。
    风小雅转向颐非:“那么三皇子呢,还有什么疑问吗?”
    颐非皱着眉头:“她真的是细作?”
    “如意夫人的嫡传弟子,代号玛瑙,人称七儿,精百计,擅伪装,又名千知鸟。”
    颐非哇了一声,“这样危险的女人你还留着?见我杀她还那么紧张?”
    风小雅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薛采则悠悠道:“其实,我是刻意把她留给你的。”
    “什么?我?”颐非扬眉。
    “她失忆了,对如意夫人的忠诚也就荡然无存。但技能还在,如果你想做点什么事,她将是个很好的帮手。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说完最后一句话后,薛采走上前亲自解开了颐非身上的绳索。
    颐非道:“我好像还没答应加入你们这个疯狂的狗屁计划。”
    “你会的。”薛采扬唇自信一笑。
    依稀有光从大开着的窗棂外照了进来,点亮了他的这个笑容。颐非忽然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已无话可说。
    薛采太了解他了。
    了解到,知道他不可利诱,却有软肋可以打动。
    二十年……
    三十九万七千。
    这个数字里,其实包含了三个人。
    三个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里,难以忘怀也不会褪色,变成疮疤疼痛着腐烂着,但永远也不会愈合的名字——
    松竹。山水。还有……琴酒。
    图璧四年六月初八,程国宫变。
    公主颐殊在燕宜两位君王的扶植下,迅速掌控了时局,而颐非,作为这场皇位之争的失败者,不得不烧了府邸连夜逃亡。
    逃亡的密道早已备好,就在湖底,不料竟真有用到的一天。
    他跳入湖中,憋着一口气沉到湖底,好不容易游到湖西北角的巨岩旁,就暗道一声不妙。
    密道始挖于五年前,五年来从未用及,加之要避人耳目,自不可能疏通打理,年份一久,湖底的淤泥和水草竟将洞口糊了个严严实实。
    侍从们见此光景,忙拔剑的拔剑、掏匕首的匕首,上去披斩。
    眼见得时间一点点过去,洞口的藤蔓越来越少,有几个实在憋不住浮到水面换气,结果就是岸上飞来一片箭雨,瞬间将他们射成了刺猬。
    琴酒在水下一看不好,连忙臂上加力,将洞口的藤草劈出一个缺口来,虽然很小,但已够一人钻入。
    琴酒比手势让颐非先走。
    颐非刚要钻,身后一道寒光袭来,他连忙朝旁闪避,那道光擦着他的身体划向了岩壁。
    转头一看,却是颐殊的追兵们赶到了,刚才上去换气的侍从暴露了他们的行踪,追兵们纷纷跳湖下来追捕。
    颐非虽精通水性,但毕竟入水时间已久,无法换气的后果就是行动迟钝,第二道刀光劈来时,想躲,没能躲开,一刀正中后背,若非刀在水中重力大减,只怕是就此劈穿了。
    松竹脚上一蹬,冲了过来,一边将他推向密道,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剩余的刀光。
    颐非费力地爬进洞口,转身刚想救松竹,就见猩红色的液体在水中膨胀开来。与此同时,继他之后爬进洞的琴酒一把扣住他的胳膊,将他往密道深处拉。
    湖水冰凉。
    但眼框处,却又痛又涨,一片温热。
    水草随着这场打斗四下摇摆,宛如幼年噩梦里张牙舞爪的妖魔,而在妖魔的笼罩下,青衣的松竹,还有白衣的山水,就那样一点点地染成了鲜红。
    颐非永远无法忘记,松竹和山水死前的样子。
    更无法忘记,逃出程国时是多么地屈辱和狼狈。他们约好了要一起走,重头来过,可一眨眼,最重要的人就已人鬼殊途。
    很多东西其实是无法割舍的。
    尤其是,他失去的已经太多太多,到头来,两手空空,连仅有的三个生死与共的下属,也全没了。
    继松竹和山水之后,琴酒也一病不起,他们好不容易东躲西藏找到了璧国使臣的船,再也抵抗不了病痛折磨的琴酒,为了不成为颐非的累赘,背着石头沉进了海里。
    他们三个,都是童年时被拐卖到程国的孩子。接受残忍的训练后,成为合格的死士。颐非从品先生手中买了他们,从此之后,他们就成了他最亲密的人。
    他还记得第一次跟他们见面时的情景。
    品先生领着三个一般高矮胖瘦,甚至长相也差不多的十七岁少年进来,让他们现场展露武功给颐非看。
    三个少年全都武技不凡,百步穿杨。
    颐非很是满意,问品先生:“怎么卖?”
    品先生伸出了五个手指。
    “五十金?不贵。来人……”他刚要命人拿钱,品先生呵呵笑了起来:“不是五十,是五百金。”
    颐非吃了一惊。以他对死士的了解,一人五十金算顶天了。而这三人,居然要五百金!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如果你单买一人,五十金。如果你三个全要,那么,五百金,不讲价。”
    “买三个你不打折还抬价……他们有什么过人之处?”颐非何等机灵,品先生这么一说,他顿时就明白了。
    品先生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三个少年的眼睛蒙上,然后给每个人一个鼓,让他们随便敲三下。
    在安静得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的房间里,三个少年静静地站着,然后同时抬臂、击鼓,停止。过了一会儿,又同时抬臂、击鼓、停止。
    三记鼓声,全部同时起同时止,心有灵犀,宛如一人。
    颐非叹为观止,当即命人去准备五百金。
    在等钱的过程中,颐非问品先生:“他们武功不错,又很有默契,那么忠诚方面如何呢?”
    品先生听后,对三个少年道:“每人打自己一拳。”
    少年们还蒙着眼罩,一听这话,丝毫没有犹豫,各自打了自己一拳,拳声同样整齐。
    品先生上前挑开他们的衣服,只见黝黑的胸口上,三个青红色的拳印高高肿起——果然是对自己没有半分留情。
    颐非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若有所思。这时黄金取到,品先生点清了金锭,一笑道:“好了,你们三个从现在开始就是三皇子的人了。三皇子就是你们的主人,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拜见新主人!”三个少年同时跪地。
    颐非上前将他们的眼罩一一解开,眼罩下的脸庞,年轻呆板,面无表情,连受伤的痛苦都毫不可见。
    颐非的目光从第一个人看到第三个人,然后再从第三个人看回第一个,最后,从袖子里取出三块糖,朝他们笑了一笑:“我请你们吃糖。跟着我,不挨打,能吃糖。”
    就是这么一句话,顷刻间点亮了三张原本已经死去的脸。
    跟着我,不挨打,能吃糖。
    彼时的颐非是真的认为,自己一定会赢的。比起荏弱无能的大哥麟素,比起刚愎寡恩的涵祁,他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最适合的储君。
    没有显赫的出身又如何,不被父王喜爱又如何,在程国这个实力大于一切的国度里,他养晦韬光,玩世不恭,一点点地积攒和扩张着自己的势力……
    结果,却输给了一个女人。
    世事讽刺,莫过于此。
    跟着他的属下们不但没有糖吃,还纷纷丢掉了性命。
    山水、松竹、琴酒。
    他们本来当然不叫这三个名字。他们本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却被万恶的人贩诱拐,从此开始了地狱般的人生。生得屈辱,死得也毫无尊严。
    而像他们那样的人,有三十九万七千,甚至更多……
    这是程国的罪孽么?
    颐非仿佛已经看见末日来临,有神灵在天上宣判,说——
    “程,汝罪恶滔天,当淹没。”
    然后,那座形似巨蛇的岛屿就沉下去、沉下去、沉了下去。
    ***
    一朵浓云飘过来,遮住隐透的晨光。
    秋姜坐在台阶上,倚靠栏杆,看着阴下来的天空,就那么痴痴地看着,仿佛那已是她关注的全部。
    一件彩衣忽然撞进视线当中。
    颐非出现在院门口,与她遥遥相望。见她丝毫没有要招呼他的意思,便抬步走进来。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他们说谎。”
    “哦?”
    “他们说谎。”
    “哦。”
    “他们说谎!”秋姜突然激怒,跳了起来,“风小雅说谎,我不是细作!我也不稀罕做他的侍妾,就算他不给我休书我也早就想摆脱他的,何必要捏造罪名?强加给一个无依无靠父母双亡的我……”
    颐非突然出手。
    他的手很快,一下子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朝她头顶拍落。秋姜下意识地翻身一扭,腾空踩着他的肩膀飞起,一个跟斗跃到了他身后。然而不等秋姜站稳,颐非已出腿扫她下盘。
    颐非边打边问:“你的武功哪里来的?”
    “父亲教的。”
    “你父亲是谁?”
    “秋峰,曾做过镖师。”
    “区区镖师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
    “我青出于蓝。”
    对话间,两人已过了十招。
    颐非攻击不断,秋姜则飞来飞去地闪避。颐非快,秋姜却更灵巧。
    “何为佛教三藏?”
    秋姜呆了一下,但仍是极为流畅地答了出来:“总说根本教义为经,述说戒律为律,阐发教义为论。”
    “何为三坟?”
    “伏羲、神农、黄帝。”
    “何为十二律?”
    “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和应钟。”
    “何为如意七宝?”
    “一宝金,二宝银,三宝琉璃,四宝颇梨……”秋姜本是踩着栏杆想跳上屋顶的,但背到这里,突似想到什么,整个人一震,脚下踩空,摔了下来。
    颐非也不救,任她摔到地上,沉声道:“想起来了?”
    秋姜浑身颤抖地看着前方,喃喃背出后半句话:“五宝砗磲、六宝赤珠、七……七宝……玛瑙。”
    “你通音律,晓佛学,知百史,会武功……你还觉得,这些都是巧合吗?玛瑙。”
    “我不是玛瑙!”
    “那么……七儿?”
    “我也不是七儿!”秋姜愤怒地爬起来,抹去脸上的泥土,转身就走。
    颐非步步紧跟:“你还想伪装多久?”
    秋姜头也不回:“我没有伪装!”
    她快步走到小屋前,打开门,正要进去,却在见到里面的场景时骇目惊心——
    小小的屋子四张床。
    因为要下雨天色很暗,但已近卯时,平日里这个时候相府的婢女们就该起床干活了,然而此刻,三人躺在地上,全都惊恐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秋姜冲进去,抱起其中一人的头:“东儿!东儿!”
    东儿没有呼吸。
    她又去抱第二人:“怜怜!怜怜!不、不……”
    颐非站在门口,也是一脸震惊。
    秋姜急切地摸索着怜怜的伤口,颤声道:“她们是被一剑割喉而死,出剑的人动作很快,只用了一剑,三个人就全死了……”
    颐非走进来,检查第三人也就是香香的咽喉,点头道:“确实。几乎没怎么流血。”
    “怎么会这样……”秋姜求助地看着他,“是谁?是谁杀了她们?为什么要杀她们?”
    “你问我?你不是一直在外面的台阶上坐着吗?”
    秋姜顿时变色。她自书房跑出来后,心乱如麻,虽然回了小院,却没进屋,坐在外头发呆,哪料到屋内竟然就出了命案!
    颐非看到一样东西,目光一亮,再看秋姜的表情里就多了很多情绪:“其实……你不应该看不出来吧?”
    “什、什么?”
    “这么快的刀,难道你是第一次见?”
    秋姜大怒,正想反驳,颐非掰开香香紧握的拳头,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拈到她面前——
    那是一只风铃。
    铃身是用颇梨雕刻而成,血般鲜红。
    仿佛一只血红色的魔眼,凝住秋姜的视线的同时,也定住了她的心。
    “你是不是想说,这玩意也是你第一次见?”
    秋姜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她定定地看着颐非手中的风铃。
    颇梨雕制的风铃,只有铃壁没有铃芯,因此是没有声音的。因为它本就不是为了发声而制。它是信物,也是象征。
    代表着拥有者的身份,乃是天下最神秘的组织——如意门中最厉害的七个弟子里的第四人——颇梨。
    秋姜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风铃。
    正因如此,她才哭了。
    因为,她本不该认识这样东西,却在看见的第一眼就知道它是什么。就像她看到薛采书房抽屉里的那些墨石时,第一眼就知道它们分别是什么类型的墨,适合用来做什么。
    没有人可以天生拥有这种技能。
    必须经历大量严苛的训练才能掌握。
    而秋姜,偏偏忘记了那个学习的过程。
    这同时意味着,她忘却了自己本来的身份。她只记得自己是风小雅的侍妾,却忘记了,她怎么嫁给他,又为什么嫁给他。
    “有人想从风兄身上挖掘秘密。所以,秋姜出现了,成了他的十一侍妾,陪在身边半年,终被风兄察觉,身份曝光……”
    “你发现瞒不下去了,索性陷害风丞相跟龚小慧有染,气死风丞相。风兄不得已对你出手,你头部受伤,醒来后就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风兄饶你一命,将你送上云蒙山。但你反骨犹在,不声不响跑掉。机缘巧合下来了我府中。风兄知道后拜托我不要说穿,任你在此间长住。”
    薛采的声音于此刻回响在耳边,映衬着眼前的三具尸体显得越发触目惊心起来。
    秋姜浑身发抖,必须极力遏制才能再次扶起东儿的头,面对这张一度最亲近的同伴的脸庞——东儿睁着大大的眼睛,虽然喉咙上的剑伤非常干脆利落,说明她死得很快,但她的表情却十分恐惧,五官全都扭曲了。
    所以,东儿、怜怜和香香在死前经历过什么,秋姜连想都不敢想。
    她只能泪流满面地将东儿抱入怀中,抱着那具已经僵硬冰冷的身体,泣不成声。
    颐非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一改平日的轻浮夸张,显得冷酷异常:“她们是因你而死的。”
    秋姜死命地咬住下唇。
    “凶手肯定是来找你的,而当时我正好劫持了你逃离在外,白泽的下属们全出来追我们,府内疏于防范,凶手才得以直闯而入,向她们逼供你的下落。”
    “不、不……”
    “这些婢女自然不会知道老实乖巧的阿秋就是如意门的七儿,凶手什么都问不出来,又找不到你,一怒之下杀人灭口。”
    “不要……再、说了……”
    “他留下这个风铃,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故意,他在故意提醒你和警告你,要你赶快回去。”
    “不要再说了!”秋姜大吼一声,跳起来一拳打向颐非胸口。
    颐非不闪不必,硬生生地挨了她一拳。
    拳头入肉,便像是被墙挡住了一般,再不能进入半分。
    秋姜张了张嘴巴,却没法再说一个字。
    颐非忽然伸手,包住她的拳头:“愤怒吗?”
    秋姜一颤。
    “还是……觉得委屈呢?”颐非的眼神宛如一把锋利的刀,慢慢地、不动声色却又切切实实地剔剜着她,“是不是觉得这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明明都不记得了,不是么?不记得自己做过怎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记得自己都跟谁有过交集,把过去抛了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所以,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为什么要为此事负责,为什么要变成自己的罪过——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秋姜的拳头在他手中拼命挣扎想要挣脱,却被他死死握住,丝毫动弹不了。
    于是秋姜后退,但她退一步,颐非就前进一步,一步一步,最终将她逼到了墙角。
    一道白光映亮他和她的眼睛,紧跟着一记重雷轰隆隆地砸了下来。
    暴雨酝酿到此时,终于倾盆而下。
    秋姜的眼泪跟门外的雨一般,汹涌肆流。
    一时间,氤氲的水汽,熏染了屋内的死寂,淡淡的血腥味再次蔓延,秋姜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她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
    颐非沉声道:“我再问你一遍——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秋姜开口,但声音却突然哑了,怎么也发不出来,她拼命深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但越着急就越不行,急得她额头冷汗跟着眼泪一起流下来。
    颐非突然松手,秋姜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她倒在墙角,额头抵着冰凉的墙,浑身颤抖。
    颐非露出失望之色,发出一声冷笑:“还以为会有多厉害呢,不过如此而已。”
    他转身走了出去。
    大雨如泼,但他丝毫没有理会,就那样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大雨很快将他全身打湿。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
    他一直走一直走,最后走到薛采的书房前,刷地拉开门,雷电在他身后扯裂了黑幕,他的身影看起来又是高大又是孤傲。
    而颐非,就用那种孤傲的神情,望着薛采,沉声道:“我去程国。”
    薛采本在书桌后看奏书,闻言将文书一放,抬起霜露凝珠般的眼眸。
    颐非与他对视,目光毫不退让:“但我有三个条件。第一,不得干涉我的任何行为;第二,不得跟踪监视我;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不要那个女人。”
    薛采目光闪烁,过了片刻,才点一点头:“行。”
    颐非转身就走。
    薛采在他身后道:“关于最后一点……我可不可以问问为什么?”
    颐非笑了笑:“第一我对别人的女人没兴趣;第二,我对你拼命想塞给我的女人更没兴趣;第三……”
    薛采静静地等着。
    但颐非却闭上嘴巴,眼中闪过一线异色,没再往下说,重新淋着雨走掉了。
    薛采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密密麻麻的雨珠将他完全吞噬。
    “被你说中了,他真的是个很谨慎的人。”只点了一盏灯的书房阴影幽幽,而在最浓幽的屏风后,孟不离和焦不弃抬着风小雅走了出来。
    薛采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颐非消失的地方,答道:“谁遭遇了他那样的事情都会变得很谨慎的。”
    “他会照着我们的计划走下去么?”
    “也许会比你的计划更精彩。”
    “你对他这么有信心?”
    薛采这才将目光收回来,转投到坐在滑竿上的风小雅脸上,微微一笑:“此地的主人生前曾对程三皇子有过一句评价。”
    风小雅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是说淇奥侯姬婴吗?”
    “他说——如果程国落到颐非手中,璧国将很危险。我将之视为最高赞美。”
    风小雅沉吟道:“所以姬婴当年扶植他的妹妹当程王?”
    “是。”
    “既然如此,为何你今日要纵虎归山?不怕璧国陷入危险之中?”
    “因为……”薛采低下头,轻轻抚摩着手上的奏书,缓缓道,“有些东西,比王权霸业重要。不是么?”
    奏折是户部尚书写的,上面统计了图璧五年内所失踪的所有孩童的资料。然后姜皇后写了批语。
    批语只有一句话——
    “家失子,国失德。民之痛,君之罪。”
    最后的罪字,被什么东西晕开了,几乎看不清楚。
    薛采知道,那是姜沉鱼的眼泪。
    他抬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叫来张婶,让她好生安葬无辜死去的三名婢女,再通知府内下人,最近有凶徒出没,相府不安全,赐众人卖身契放归。
    张婶大惊失色慌忙劝阻,薛采却不为所动,最后张婶没办法,只好哭哭啼啼地去办了。
    薛采吩咐完这一切后,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外面的雨,凝眸不语。
    风小雅始终没有离开,直到此刻才再度开口道:“我们会成功的。”
    薛采回眸,乌黑的瞳眸点缀了他素白的脸颊,他仿佛还是个少年,又仿佛,已老去了很多年。
    多情灭心,多智折龄。
    尘世不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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