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玩家?
    对一位理性严谨的律师说出这三个字,无疑是断定她并非一个对规则甚至对法律抱有足够尊重的人。
    方不让觉得他们是同类。
    他很想要这个案子。
    但可惜,拿不到。
    程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玩家”,或者至少没有那么绝对。
    她收回了目光,只淡淡道:“那恐怕要让方大律失望了。”
    说完便下楼去。
    在垃圾桶旁摁灭了烟头。
    魏了了已经找到了尚菲,两个人正站在楼下那一尊汉谟拉比法典的复刻雕像前说话。
    见到程白过来,两人都笑起来:“走吧,那边也差不多要开始了,今天又要听程儿上台讲话了,哈哈,想想还真是怀念呢。”
    但没想到程白摇了摇头:“你们先去吧,我去后山找一趟老师。”
    尚菲上回被划开的伤已经完全好了,整个人一身元气十足的运动装束,看上去活力十足。
    此刻便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来。
    “去找老师?”
    “嗯。”程白也不多解释,道,“见面聊聊就回来,我的致辞还在后面,不会耽搁。”
    尚菲和魏了了对望了一眼,都猜到点什么。
    程白是赵平章的得意门生,这一回“食人案”发回重审的事情大家都在暗中关注,程白不可能袖手旁观。
    她们也没说什么。
    三个人从院办走出去。
    这时,外头正好进来五个人,有的拿着话筒,有的扛着设备,脚步匆匆,直往楼上去。
    其中打头那个经过时不由多看了程白一眼。
    魏了了立刻皱了眉。
    “哟,这不是了了吗?你也在这儿啊?”说话的是个看上去风度翩翩的男人,但架着的那副眼镜后面透出来的目光却并没有多友善,“瞧我,都忘了,说起来你还是赵平章的学生呢。哎,他现在在吧?”
    “我在哪儿干你屁事。”
    这人的出现,引起了魏了了极度的反感,像是看见了地上那些黏糊糊的蛞蝓一般,眼角眉梢都是恶心。
    “别他妈跟我套近乎。”
    其他四个扛器材的人多少有些尴尬。
    那男人却笑了笑,竟然也不生气,直接招呼了人,继续往楼上去了。
    剩下那四个向魏了了露出个歉意的神情,也跟了上去。
    程白看这情况不大寻常,不由多问了一句:“同事?”
    “同他妈的事!”魏了了气不打一处来,“同一传媒集团下属的,这人原来跑社会新闻,不搞个大事出来不罢休的那种,上头很喜欢他。你们也看得出来,他来采访老师,专挑的今天。私底下采访不接受,一会儿仪式上也要搅和搅和。”
    尚菲顿时忍不住骂了一声。
    程白面上却渐渐没了表情,只看着那几个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二楼楼梯上,情绪仿佛没有波动。
    只道:“我先去找老师了。”
    说完,她下了台阶,顺着院办旁边的林荫道就往后面南操走。
    校区的后山就在南操旁边。
    山上的土都是校区建立的时候挖湖挖出来的土,堆上之后高高的一片,植了很多品种的树,也造了许多雅致的景,以前夏天的时候有很多人来散步。
    山上也有鸽子。
    但这季节,基本都飞走了。
    程白顺着坡度和缓的蜿蜒长道走到前面一片还算开阔的平台上时,便看见了那块熟悉的空地,几棵遒劲的松树,一块大石头上刻着“岁寒知松柏”五个大字。
    一道身影就坐在旁边的长椅上。
    从后面看去,只能看见他有些宽厚的背部,白了一些的头发,还有他身边那一小袋拆开但好像没怎么动过的鸟食。
    空地上没有鸽子。
    他正盯着那片区域发呆,粗糙的手掌里松松地攥着一小撮鸟食,动也不动一下。
    程白还记得,她这一位老师下课走如果有时间,总是要顺道从这后山转上一圈,一是散散步,毕竟年纪渐渐大了,该锻炼锻炼身体;二就是去看看山上那群鸽子,带一小袋鸟食,在长椅上坐上一个小时,也没人打扰,说是能理清一下思绪,现代社会信息太爆炸了,有时候需要隔绝一下外来的干扰。
    哲学系有位教授调侃,说他这是“禅定”。
    但往常那种状态都是放松而惬意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心平气和,是一位能让人非常信赖倚重的师长。
    她站在后面看了好一会儿,想起外界舆论那些毫无根由的攻讦,感觉到了一阵奇怪的迷惘。
    终于还是走了上去。
    程白喊了一声:“老师还在这儿啊。”
    赵平章听见这声音,才意识到有人来了,一转头看见程白,竟然笑了起来。
    眼角笑纹都堆到了一起。
    “程白啊,你怎么来了?”
    程白走到那长椅旁边,跟这位她昔年以及如今都十分敬重的老师并排坐到一起,莞尔一笑:“刚才去了一趟院办,方不让跟我说老师在这边喂鸽子,我就来了这边。不过啊,才走到的时候,学生才想起,这大冬天哪里来的鸽子,还以为是方不让骗我呢。没想到,老师真在。”
    “是啊,冬天哪里来的鸽子……”
    赵平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满布着掌纹地手掌里,躺着那一撮颗粒状的鸟食,然后叹了一声。
    “我是糊涂了,连这种错都犯。”
    程白两手撑在长椅上,只向那灰蒙蒙的天际望。
    在这种地方抬头看天和在现代感十足的办公室里透过玻璃窗看天,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这么看会觉得寥廓。
    她想起赵平章那份自述,显得很平静:“老师曾说过,人的判断都是主观的,只要有主观就不可能绝对完美。概率论上来讲,不存在不出错的可能。人毕竟不是机器。但也正因为如此,法律赋予法官以‘自由裁量权’。法官就像是走在钢丝上的裁缝,既要小心翼翼不掉下去,更要精准地把握好法律的尺度。”
    赵平章也还记得这番话。
    程白淡淡地续道:“人的主观永远无法突破客观的限制,这也就意味着当时的您无法不受制于客观的条件。那不是您的错,当年的案子也不是今天的鸽子。”
    赵平章听着,慢慢把掌心里那些鸟食都仔细地放回了袋子里,然后看着掌心里那鸟食留下的残屑道:“可无论对错,做过的事情都会留下痕迹,即便不在身上,也在心里。”
    他是一个睿智的长者。
    即便是身陷如今这种境地,也并没有露出多少的崩溃和慌乱,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
    好像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赵平章转头,看了自己这十多年来最得意的学生一眼,却无法抑制地想起了那件案子。
    十六年前那一桩震惊国内的“食人案”。
    让十六年前的他站到巅峰,也让十六年后的他跌落谷底。
    02年3月案发。
    03年9月做出判决。
    前后历时18个月。
    宣判的时候连中央台的媒体都到了,当晚判决结果就通过各大电视台传播到了千家万户。
    有关于当年那件案子的细节,一直没有被赵平章遗忘,至今能历历地浮现在他眼前。
    一群偷猎者进山,遭遇山体滑坡,有两人被困山洞。
    救援队解救出来时,一生一死。
    生者,也就是嫌疑人孙宝山,在长达近二十日被困的时间内,依靠食用死者的血肉存活。
    警方在洞内发现了一些重要证据:
    1.嫌疑人用于盗猎的猎枪;
    2.死者残破的尸体上留有三枚弹孔,由于血肉已经被嫌疑人吃掉不少,所以这个判断来自骨骼上留下的弹痕;
    3.死者的猎枪;
    4.山洞洞壁上5枚弹孔。
    由此,警方有理由怀疑,孙宝山是为了在洞中存活下来,故意开枪杀人,并在死者死亡后食用了死者的血肉。
    孙宝山在最初受审的过程中承认是自己开的枪。
    但同时他坚称,自己是自卫开枪,那时候洞中黑暗的一片,可他却听到了一声枪响,洞内除了他与死者之外没有第三人,而他知道死者也持有猎枪。在当时那种饿到了极致,两个人都知道只有吃了对方才能活下去的情况下,他们是对峙着的,防备着的。他恐惧之下立刻举枪射击,黑暗中打死了死者,才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依靠食用死者血肉生存下来。
    “可是警方那边鉴定物证发现,死者的猎枪曾被落石撞击,已经不可能打出子弹,连弹夹都已遗落。”赵平章现在都还记得检察院在提起公诉时那条最重要的指控,“换句话说,当时根本不可能存在那一声枪响,孙宝山在说谎。”
    警方也曾考虑过孙宝山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可能已经精神失常,出现了幻觉和臆想,由此才会听见那声枪响。
    但专家诊断之后觉得可能性很低。
    孙宝山逻辑非常清晰,意识也很清醒。
    在长达一年多的审问中,孙宝山始终咬死了说有那一声枪响,绝对是死者先向他开枪。
    警方试图回到现场寻找证据。
    但因为当时救援队去救援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里面会是那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打开救援通道时采用的是爆破,现场能搜集到的有效证据少之又少,完全无法佐证孙宝山的供词。
    案情一度陷入僵局。
    但在03年春节过后,按着警方的话来说,孙宝山终于选择了不再负隅顽抗,“坦白从宽”,放弃了一年前的口供,转而招认是自己决定铤而走险,在饥饿到极点的情况下向死者开枪,直接导致了对方的死亡。
    “我其实有怀疑过警方在审讯过程中是否使用了一些不适宜的手段,但从口供记录和对嫌疑人的庭上质证上并没有相关发现。”赵平章忽然就用双手压住了自己的脸,仿佛终于感觉到了这一桩旧案带来的重量,“在他改过口供后,证据链上的问题也没有了,数罪并罚,但也考虑到情况极为特殊,存在很大的争议,最后讨论的定罪是无期徒刑……”
    程白安静地听着,思绪仿佛也被带回了当年的庭审现场。
    “程白啊,你知不知道宣读完判决之后,孙宝山是什么表情?他好像有点没想到,懵了,问我,无期徒刑是多久,能回去看一看他女儿吗?人戴着手铐啊,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
    赵平章终于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那时国内上上下下所有关注这件事的人,都不认为这个人无辜,又是偷猎,又是非法持枪,还杀人,最恐怖的是这个人在吃了同伴的尸体之后竟然还没有发疯。
    所有人都觉得他该死。
    赵平章曾以为孙宝山也许会上诉,但出乎意料,他服从了判决,并未上诉。
    因为那时他如果上诉,检察院有极大的可能会提起抗诉。
    众所周知,抗诉可能加刑。
    一审判决无期,二审也许会改成死刑。
    判错案,与杀人有什么区别呢?
    程白坐在旁边,久久没有说话。
    在过去的十六年里,没有任何人觉得孙宝山说的那一声枪响存在。
    但去年警方抓到了一个偷猎者,在询问其相关案情的时候,意外发现这名偷猎者也是当年遇险的偷猎者之一。
    只是他并未被困山洞。
    这个人供述,他曾返回山洞外。
    因为他怕。
    他知道已经有人呼叫了救援,怕洞中的同伙出去后将自己供出来,所以带着枪悄悄走回来,找了半天,找到一个狭窄的缝隙,然后向洞里开了一枪。
    但开完枪才发现自己只有一发子弹。
    紧张与慌乱之中他根本没有检查清楚,再懊恼也来不及了,又怕被人发现,所以迅速撤走。
    之后绝口不提这件事,直到很多年后手头缺钱又去搞偷猎,这才被抓。
    后来救援队来,人员十分混杂,阴差阳错之下盖去了他的行迹,而爆破的威力则让那枚子弹消失无踪,也就不存在弹道测试。
    这个人并不知道那唯一的一发子弹有没有打中人。
    即便现在警方也无法判断到底是谁的枪导致了死者的死亡,因为这个人的子弹也许只穿过了死者的组织,并未碰到骨骼,在死者血肉被吃掉的情况下,也很难还原当时的情况。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孙宝山最初口供中的那一声枪响,真实地存在。
    他没有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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