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北平的冬天比往年来得要早,十一月初天空就已经飘下来稀稀疏疏的雪花,虽然落地就化为雪水,但也带来了丝丝寒意。
    已经被日本军占领的北平看上去要比往日冷清了不少,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街上多是扛着大枪说着叽里呱啦日语的日本军人,趾高气扬地四处肆虐着,偶尔还能听得到几声零星的枪响。
    罗景明从神武门走出来,往对面的景山而去。
    在景山的门口,有施工队在干着活,修缮着景山门口的礓磋。
    礓磋就是用砖石砌成的一种锯齿形斜面的坡道,断面像是锯子的锯齿,防止人和马车走在坡道上打滑。景山门口的礓磋早就在这么多年的风吹日晒和炮火中,变得破碎不堪,有时走上去还能踩到碎石。不过在偌大的故宫区域里,亟待修缮的工作多如牛毛,景山的礓磋压根不值得一提。北上门西连房南北卡墙都断了,养性斋漏雨的房间有十一间,永寿宫前后殿都被破坏得很严重,景仁宫、漱芳斋、永和宫、景阳宫等处的上顶都需要修补……
    之前进行测绘故宫工作的时候,张崖山等人顺便把故宫待修缮的地方也整理了出来。罗景明前不久刚翻着看了一遍那个写得密密麻麻的册子,越看越觉得缺钱。
    这么多要修缮的地方,哪里不是要花钱的?
    罗景明只要一想起这事就头大如斗,不过日本军已经占领了北平,好像修缮故宫也不是头等大事了。而且就算修,也轮不到修景山门口的礓磋啊!
    抱着一肚子的疑问,罗景明溜达到了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果然看到监工的是张崖山,而且还不是坐在旁边监督,而是挥舞着铲子也在帮忙。
    “景明,你怎么来了?快一边去,别沾手,你那手可金贵着呢。要是有个好歹,你师父不活剥了我!”张崖山抹掉脑门上的汗,劈手夺回罗景明刚拿起来的锄头。这写字画画的手,怎么能干粗活?张崖山在家都不肯让自己媳妇也就是罗景明的师姐徐慧做家务,连做饭洗碗都是他一手包办的。当然,等他儿子张卓够得到锅台了之后就是儿子的活计了。
    罗景明遗憾地搓了搓手,见张崖山拎着铲子走到旁边喝水休息,便凑过去低声问道:“姐夫,怎么就想着修礓磋了啊?”
    张崖山瞥了他一眼,知道不说点什么,这好奇宝宝肯定没完没了。他抬了抬下颌,朝周围点了点:“你自己看,干活的都是什么人。”
    罗景明定睛一看,发现干活的年轻人虽然都穿着工作服,但腰背挺直,动作利落,做事一板一眼,尽管极力掩饰,但也能看得出这些是军人乔装的。罗景明再仔细看两眼,发现几个眼熟的小伙子:“这是……这是故宫守卫队?”
    自从1912年溥仪退位后,故宫的守卫就几次易主,最后由内务部警卫队掺和部分古物陈列所的警卫队合组而成的守卫队负责。后来北平市警察局也参与了进来,再加上内六区警察分局的长警,所有负责故宫守卫或消防的士兵、警察,都统称为故宫守卫队。他们有一部分在景山驻扎,一部分在宫内各处轮流值班站岗,昼夜巡逻。因着都是年轻人,罗景明虽然极少出屋,但也认识了几个。
    “日本鬼子在打景山的主意,我们务必要守住了。”张崖山拿起水壶喝了口水,冷笑道。景山是俯瞰监视整个北京城的最高地,又怎么可能轻易让给对方?
    罗景明一阵无语,再看那些故宫守卫队的工作,顿时发现这礓磋哪里是在修啊,分明是在拆!反正就是不让日本鬼子上景山:“这能管用吗?万一起了反效果……”
    “老齐已经四处去找关系托人了,据说日本人认为故宫乃是囊中之物,所以对故宫有企图的要先在日本先拼个高低上下,并不着急接管。这小日本,居然还挺冷静的。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可要守住了,不能放任何一个日本顾问进来。”张崖山咬了个烟嘴冷哼道。他做的木匠活不能抽烟,在故宫里也禁烟,所以很年轻的时候就把烟给戒了。但最近几个月真是太难挨了,忍不住又把烟嘴翻了出来,烦躁的时候用牙咬咬,好缓解一下焦躁的心情。
    张崖山说得简单,但罗景明也是瞬间就懂了。这故宫,不光对于中国人来说很重要,日本人同样也很看重。就如同他们之前从北平南迁时,特意找了各个势力的平衡点,巧妙地让谁都不敢先伸手的计策,放在日本人身上使用一样也很管用。
    这还是在战争进行中,日本政府的野心是占领整个中国,肯定不可能现在就分赃。消磨士兵意志不说,但凡有点分赃不均,引起随便一个势力的不满,都会影响之后的战局。还不如把故宫就妥妥善善地放在这里,反正这宫殿也不会长了腿跑掉,还能像一块肥肉一般,吊在那里,诱使狼群们战斗。
    但这样也极其危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眼馋这块肥肉,忍不住下口了。所以南迁那些文物珍宝,也是极其必要的,分散风险,减少损失。
    “真是辛苦齐大哥了。”罗景明感慨道。他口中的齐大哥是现在故宫总务处的处长齐史,本来是个管理故宫上上下下各种杂事的大管家,现在却因为比他资历深、官阶大的前辈们都随着文物南迁了,暂代院长职责,什么事情都要他来管,什么决定都要他来做,生生把一个有啤酒肚的胖子累瘦了三十斤。其实按照年龄来算,罗景明应该称他为齐叔,但因为罗景明的辈分大,所以不能叫叔只能叫哥。
    “没办法,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了。”张崖山把嘴里的烟嘴咬得“嘎吱嘎吱”响,心情颇为不爽。
    罗景明知道自家姐夫指的是什么。北平沦陷初期,齐史曾代表故宫留守人员向国民政府行政院汇报现状,寻求保护支持。行政院的训令回复是,让他们继续留守,在可能范围内尽力维持。这种政令有也等于没有,可不还是要靠他们自己硬扛吗?
    见气氛压抑,罗景明笑着道:“我觉得修礓磋恐怕还没齐大哥散布传言来得管用。”
    听罗景明提起这茬,张崖山也忍不住笑了。齐史也是鬼主意多,在日本军顾问打算要驻扎景山的时候,他说这景山不吉利,曾经吊死过一个皇帝,观妙亭下面那棵歪脖子树还长在那里呢!那日本军的顾问居然还真的挺迷信,把指挥所和兵营改在了景山西边的大高殿,比起居高临下的景山,军事价值差了好多。
    “以防万一嘛!我们这里修上个把月,这景山上的北大墙要修,北面修完了还有西南北三面界墙,还有观德殿啊什么的建筑要修,总不会让鬼子占了去。”张崖山叼着烟嘴,慢悠悠地说道。他的语气淡然,已经置生死于度外。
    只是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南方的天空看去。
    罗景明抿了抿唇,知道张崖山担心着妻儿。此时他无论再说什么,都很苍白无力。
    在这乱世只要分开,就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有再见之日。
    “娘,小心。”张卓扶住差点因为路人冲撞而跌倒的徐慧。他本想拽住那个冒失的路人理论理论,但手一动就被徐慧拉住了袖子。
    “算了。”徐慧拍了拍儿子的手,叹了口气。这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难民,除生死外无大事,还能理论出什么来呢?
    自从前些日子上海沦陷以来,逃到南京的难民不计其数,也带来了无尽的恐慌和绝望。谁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贪婪残忍的日本人会止步于苏州河畔,而日军在上海鏖战三个多月之后,急需杀戮来平息怒火,据说上海现在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
    张卓扶着母亲起身,细心地检查了她的腰和腿,确认没有被撞伤。父亲不在身边,他有责任照顾好母亲。
    儿子的关心实在是很令人熨帖,但徐慧更希望他听话些:“卓儿,听娘的话,现在就去浦口码头,跟尚叔叔他们一起走。”
    “不。”张卓弯腰拍了拍母亲裤腿上的灰土,执拗地扶着她朝码头另一侧的火车站走去。他的脚步坚定,比徐慧快走了半步,巧妙地护在她身前,防止有人再撞到她。
    “你这小子!铁路有多危险你也不是不知道!走水路多好啊!”徐慧拽着自家儿子的手臂恨声道。她这个笨儿子怎么跟他爹一样顽固?就像块木头疙瘩一样怎么都说不动!
    从北平南迁国宝文物的时候,战火还没有波及铁路沿线,火车在中原行驶还比较安全。可是这次不同,就连现在,头顶上都经常呼啸着日本战机,炸弹随时都有可能掉落,而铁道线更是战机徘徊的重点范围。那炸弹掉下来的时候,在平地里连躲都没地方躲。走水路若是有个万一,跳到长江里或许还能捡回条命。
    张卓停下脚步,低头认真地看向自家娘亲,一字一顿地说道:“娘走水路,我也走水路。”
    “你!”徐慧推了一下张卓,可这臭小子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还不算厚实的胸膛坚硬如石,怎么推都推不动。她要是能走水路,还跟这臭小子吵什么吵?文物里的字画因为件小比较轻,走的都是铁路,她身为字画组的副组长,怎么可能离得开?
    推了半天,徐慧终于颓然放弃:“早知道,就生两个了。”
    她师兄孟袁兴也走,跟着火车走,两个儿子就扔硬币决定谁跟老爹走,另一个就走水路。万一有个好歹,起码还能留个念想。
    不过,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掌,虽然还不够有力,但依旧能给予她继续前行的力量。
    徐慧怅然一笑。也罢,在这样的乱世,在一起也好。
    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张卓见母亲情绪稳定了下来,便带着她继续往浦口火车站前行。
    浦口的码头和火车站都已经挤满了难民,车票和船票都一票难求。有车票的人都行色匆匆,没车票的人都四处张望着寻找机会。
    今天从铁路和水路运走的文物,都是这大半个月来,每天一点点地从下关码头陆续运到了浦口。今天两批文物会同时从浦口的码头和火车站离开。虽然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还是有一些文物留在朝天宫里没法带走,也有一些同事坚持再留几天,看是否还能找到机会把那些文物运走。
    能早点走,实在是太好了。
    虽然这样想,对不起留下来的那些同事,但张卓已经隐约感觉到局势的不妙。还好母亲要跟着字画离开,没有要求留下来,否则他就是打晕都要把母亲带走。
    至于陆路还是水路,张卓并不觉得有太多的区别。在这个乱世,谁能猜得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全凭运气吧。
    张卓带着母亲,走过堵得水泄不通的火车站门口,从偏门绕了进去。还好当年文物南迁时,在浦口一带住了大半个月,他对火车站熟到不能再熟了。
    专列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还在等大家集合。张卓在登记的本子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便率先上了火车。
    “徐姨,我们可能要提前出发,迟则生变。”沈君顾拿着本子,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但他怎么都舒展不开的眉头,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
    徐慧看了眼递过来的本子,又看了眼说什么都不下火车的儿子,叹了口气,提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顾渊坐在码头附近的一家茶馆里,望着江面上停着的两艘货轮缓缓起航,长长地出了口气。
    因为上海战区的失利,在十月底的时候,国民政府其实就已经开始西迁重庆。大部分政府官员都在第一时间携家带口地逃往内地,但凡眼睛不瞎的,都能看得出来南京守不住了,沦陷只是时间的问题。
    顾渊自然也看得出来,可是他却不能一走了之。
    因为他的那个笨蛋弟弟,居然还在南京,说什么都不走。他即使利用职权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也无法凑到足够的货轮把那些文物一批就运走。而那些死脑筋的老古董,居然谁也不肯先离开。
    幸好那个方少泽弄来了火车的配额,虽然还有一些文物留在南京,但也在他们可以承受的损失范围内,而且政府留守的部门也会积极调派货轮配合西迁。
    “长官!这是今天的报纸。”跑下去买报纸的下属一身汗,军装都被人拽松了两颗扣子,可见浦口现在有多乱。
    顾渊接过几张薄薄的报纸,随意翻看了一下。
    在今天,国民政府才正式宣告移都重庆,其实该走的早就已经走光了。政府宣称已经设立了南京卫戍区司令长官,统帅文武机关及全市民众做守土自卫的打算。所有报纸都写着要坚守南京抗战到底的言论,但实际上,所有政府机关都忙于迁到重庆,根本没人对如何驻守南京有过多的关注。
    由于这些虚假的言论和宣传,现在一些市民还抱有不切实际的虚幻和想象,以为南京能守得住。
    可实际情况,相当残酷。
    顾渊身处高层,能从各方得到情报。据他判断,这样人心涣散的军队,日本军兵临城下时,南京能守住半个月都算不错的了。
    所以他才不能像其他官员一样离开,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去保证自家弟弟能及时离开险地。而他不用问都知道沈君顾是和文物绑定在一起的,不是一张简单的船票就能解决的问题。
    他这样自告奋勇地留守南京,反而赢得了上峰的高度赞扬。当然,估计是高层领导也舍不得他这样的人才陷在南京,曾经多次暗示他差不多时间就可以离开了。
    现在弟弟走了,他也是时候出发了。
    顾渊把报纸扔在了桌子上,长身而起。他正打算离开茶馆,直接乘下一班客轮去往内地,就发现有两人骑着马,一前一后地沿着火车轨道前行着。因为聚集的人流较多,两人根本骑不快,这样的速度足以让居高临下的顾渊看清楚那马上的人是谁。
    岳霆和……唐九?这两人不是在长沙吗?怎么追着铁轨前行?
    顾渊愣了愣神,脑海中闪过唐九与沈君顾的关系,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令他站立不稳地晃了晃。
    难不成……自家那傻弟弟,没有走安稳的水路,而是走了危险重重的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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