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方守所猜测的那样,胡以归的脸色确实很精彩。
    不过却并不是因为知道了傅同礼的辞职。
    实际上,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他的思维是极其活络的,只从蛛丝马迹便能推测出来对方各种有可能的反应和对策。傅同礼的辞职也在他的预测之中,毕竟依着傅同礼的性格,对个人声誉并没有太大追求,能息事宁人是最好的选择。
    令他措手不及的,是被人拘禁的现状。
    “魏胜苟、曲折、盛平勇……这些都是你用过的笔名吧?”岳霆用手敲了敲桌子,不耐烦地催促道。
    胡以归定了定神,一边抬手把自己被弄乱的头发拨弄平整,一边徐徐说道:“《中华民国训政时期约法》规定,人民非依法律不得逮捕、拘禁、审问、处罚。人民因犯罪嫌疑被逮捕或拘禁者,其执行逮捕或拘禁之机关至迟应于二十四小时内移送审判机关审问,本人或他人并得依法请求于二十四小时内提审。”
    “背得挺熟练的嘛!”岳霆鼓着掌,没有多少诚意地称赞道,“但你也应该知道这什么约法根本没什么用吧?”
    胡以归沉默了下来,过了好半晌才反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岳霆耸了耸肩,也不介意把过程告诉对方:“杨竹秋无故去了上海法租界的小楼,我就开始找人盯着她了。再联系最近一系列关于故宫的舆论,很容易就查到端倪。”至于照片和结论,他都无偿送给方少泽了。啧,不知道的人八成还以为是捉奸呢!
    “原来那么明显吗?”胡以归沉思,认真地检讨起来。
    “贪婪的眼神,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岳霆拿起茶缸喝了口茶,“当然,这不是在说你。”
    胡以归猛然间抬起头,情绪激动地反驳道:“杨小姐才不是那样的人!”
    岳霆挑了挑眉,不过想想杨竹秋那张美艳的脸,那姑娘稍微下点功夫哄一下面前这位傻小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胡以归,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你?”岳霆没有跟胡以归再纠结什么杨竹秋的问题,他跑到南京来抓胡以归,并不是想要听什么风花雪月的八卦。
    故宫一事,本来就是背后各派势力博弈的结果,现如今闹得如此地步,也是变成了两个派系之争。随着事态一步步地发展,很多人都在不知不觉间被卷了进去,反而处在事件中心的故宫委员会,在像老母鸡一样拼命张开翅膀的傅同礼的庇护下,真正付出代价的只有傅同礼一个人。
    想想,就连身居高位的程老爷子,都因为几次在政务委员会上激烈地仗义执言,就被对方视为眼中钉,在不久前直接简单粗暴地被人在闹市之中暗杀。那么顾渊在递了监察报告之后只是被调离职位,已经算得上仁慈了。
    不过谁也没想到,那个顾渊居然就是沈君顾失联已久的兄长,而且在离开北平之后杳无音信了。岳霆在内心担忧了一秒钟,旋即又觉得那家伙老奸巨猾,没有消息也不一定是坏消息。
    “没有人指使我,我是凭我的本心而为。”胡以归仰起头说得振振有词,“这些封建势力搜刮百姓血汗钱而制成的珠宝器皿,是罪恶的!是应该被销毁的!就算不销毁,也应该还富于民,拍卖了换飞机大炮打跑日本鬼子!”
    岳霆看多了胡以归写的檄文和报道,自然知道这些扭曲的念头在他心底根深蒂固,很难三言两语就扭转过来。如果对其进行精神上或者身体上的迫害,反而会让他更加坚信自己的信念。
    不过如果放任不管,谁知道这位仁兄还会做出什么更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岳霆觉得他没有必要再在胡以归身上浪费时间了,他来南京最重要的是要去江宁法院打探一下情况,看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至于这胡以归,关他一段时间,不再让他与外界接触去兴风作浪就应该可以了。
    只是,在岳霆刚要起身之时,他敏感地发现胡以归脸上的表情闪过一丝隐晦的得意。
    “你又做了什么?!”岳霆越过桌子一把揪住了胡以归的衣领,狠狠地逼问道。
    “很快你就知道了。”胡以归仰着脸,好整以暇地笑答道。
    岳霆杀气十足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知道这位仁兄根本无所畏惧。把胡以归扔在椅子上,岳霆大步走出暗室,对着门外的同事低声吩咐道:“我要今天各地的报纸,看有没有关于故宫一案的新闻消息。还有密切关注最近即将发出的报道,务必尽一切可能封锁所有消息。”
    “收到。”
    回想起来屋内胡以归那几近于疯狂的眼神,岳霆心中涌起了强烈的不安。
    在法租界天主堂街的小楼里,气氛古怪又凝滞。
    傅同礼在几天前辞职了,不过他虽然辞职了,可还是在小楼里上班,做一名志愿者员工。当然,没有人会把他真当成普通员工,他依旧拥有着发言权。
    尚钧接手了院长职务,不过因为故宫盗宝一案闹得沸沸扬扬,行政院便派人插手了故宫事务。不仅安排了方少泽监管,还委托中央银行同时掌管其中一份开库房的钥匙。每次开库都会由两方面派人一起入库,否则将无法进入。
    与此同时,开始全面点收所有文物。
    因为之前编号混乱复杂,这次点收便把所有箱件都归拢至一处,用“沪上寓公”四个字分别代表故宫古物馆、图书馆、文献馆和秘书处的存沪文物。
    点收的同时,在能盖章的文物之上,统一加盖印章标记,以示点收。而且印章也由其他机构来保管加盖,故宫人员只负责点收入册,同时进行审查和登记。
    故宫一案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震动颇大,尚钧也不得不对此做出退让和妥协。不过即使没有其他机构来监管,也并没有机会浑水摸鱼,所有监管制度都在摸索中制定得滴水不漏。
    但也因为忽然进驻了许多陌生人,小楼里平时嘻嘻哈哈说笑的场面不复存在,每天只有枯燥的点收入册工作,压抑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岳霆在查清楚胡以归打算做什么之后,气得几乎要把他撕了。胡以归居然给各大报纸都发了通稿,打算把国宝的藏匿地点公布于众!
    还好岳霆当时便发现了不对劲,竭尽全力动用各种手段把报道压了下来。而胡以归则被他扔到了抗日前线,做战地记者。不是说要手刃日本鬼子吗?成全他!
    送走了胡以归这个幺蛾子,局面果然稍微平静了下来。也许也是因为背后两个派系之间的斗争,其中一派取得了暂时性的胜利,觉得往故宫委员会安排监管机构已经算是成功的第一步了。
    事实上,正由于监管机构的入驻,给了故宫委员会增加监管条例的借口和机会,所有点收清查文物的步骤既烦琐又谨慎,根本无从下手。
    方少泽表面上万事不管,只是加派了士兵作为保护,但私下里还是站在了故宫委员会这边,与人斗智斗勇。而另一边,他也利用被调派到上海任职的便利,重建上海兵工厂。
    每个人手头都一堆的事情亟待处理,时间就过得飞快,夏天闷热,秋季萧索,等沈君顾从厚厚的案卷中回过神时,窗外都已经开始飘起薄雪。
    这是他第一次在南方过冬,完全没有料到南方的冬天居然如此难熬。本以为南方的夏天就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冬天越发恐怖。
    在北方就算屋里不暖和,但穿了厚棉袄,总会把冷气阻挡在外。但在南方,湿冷的寒气就像是无孔不入的毒蛇,不管穿得多厚,都会顺着缝隙侵袭而入,直把人的骨头都冻成冰。
    尤其南方根本没有地龙或者暖气,晒不到阳光的屋里就跟冰窖一样。而且在摆满国宝的小楼之中,肯定不可能点火盆取暖,甚至连一丁点儿的火星都不能有。
    还没到冬至,年纪大的几位前辈首先就顶不住了。手脚都冻得有些不利索了,万一一个不小心打碎了什么可怎么办?所以大家开会研究了之后,便宣布暂时停止点收清查,等严冬过去再继续。
    当然,还是排了轮值班,每日都有人在小楼执勤,愿意做研究的继续做研究,只是不开仓库点收清查了而已。
    沈君顾这半年在小楼里被安排的活计,是修缮破损严重的古董。一旦古董在点收过程中,发现有什么破损,都在第一时间往他这边送。
    不过沈君顾倒是觉得,现在应该是只有他这间办公室最空,所以最适合做操作台。这小楼里能装下那么多古董就很不容易了,哪里还能弄出比得上故宫修缮室的空房间?再加上有些古董都需要好几个组的人来同时修缮,谁也不愿去对方的地盘,便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沈君顾的屋子。
    同处一室,沈君顾便免不了地给前辈们打下手,他本身就在这个圈子里浸淫多年,自小又是他父亲倾尽心力教导出来的,所有的基本功不分类别的全部都被打得扎扎实实。再加上过目不忘的天赋,只要用过沈君顾当助手的前辈,就没有一个不觉得熨帖的,再用回自己的徒弟,就又觉得各种不顺手,免不了一阵嫌弃。
    沈君顾自父亲死后离开故宫的这几年学的都是野路子,现在被前辈们随口指点,倒也是受益匪浅。最近因为天气原因,前辈们不再开工修缮古董,沈君顾便直接用这个办公室,开始进行轰轰烈烈的造假事业。前辈们的意见也有所不同,有些人觉得不妥,有些人却觉得识真要从辨假开始。不过反正都到现在这个份上了,就算反对的也睁只眼闭只眼,权当没看见了。有时候还会拿着沈君顾做的赝品和真品放在一起让弟子练眼力,倒是学以致用。
    天气越来越冷了,不是轮值谁也不会特意来小楼里,就算在院子里晒晒太阳都比窝在楼里面舒服。沈君顾的小作坊正好是北边的屋子,关不紧的窗户呼呼地透着冷风,除了他一个人之外,就没第二个人愿意来了。
    沈君顾倒是乐得清静,他在北平的时候更艰苦的环境都待过,除了南方的湿冷让他有些不习惯外,其余的都在可忍受的范围内。
    他最近几天做的是仿青铜器。他之前用铜屑调和在硝酸和盐卤水之中,涂到铜器之上,再埋在地下,隔个三伏天之后再挖出来,铜屑就和铜器完全凝为一体,并且变成了绿锈。仿造铁器的红锈就用同样的方法,只是把铜屑换成铁屑。沈君顾现在屋里的这几件铜器,都是他今年到上海的时候从各个古董店收的,基础工艺不错,但需要再加工。
    前几日岳霆照着他的吩咐,从土里把这几件铜器挖出送过来。沈君顾挨个用刷子扫掉浮土,再用毛笔蘸着已经变成的锈色往上面补。需要铜绿小疙瘩的地方,用碎掉的孔雀石镶嵌在漆内,再用锈色涂抹。有朱砂斑的地方再调和一点朱砂,有黑锈的地方再调和一些黑墨。
    其实做这些事情最好在秋天,但沈君顾最近才抽出空来。幸好南方的冬天气温还没到零下的地步,否则的话,这些锈色涂料还没等涂上去就会变成冰坨。
    一旦做起事来,沈君顾就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等他把一尊仿西周饕餮纹青铜鼎涂完,直起腰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才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
    “小九,今天不是你轮值吧?怎么还来了?”沈君顾一边说,一边把毛笔放到笔洗里洗涮干净,擦干水珠,挂在笔挂上。
    自从几个月之前,唐晓提出自己已经换了身份后,大家便不再叫她九爷,纷纷用稀奇古怪的昵称代号来称呼她。沈君顾随长辈称呼她为小九,是唐晓最喜欢听的名字。
    总觉得沈君顾这么叫了她之后,整个人对她都亲近了不少。
    “给你带了些冻疮膏,是从蔡同德堂买的,据说那家是老字号,特别管用。”唐晓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盒药膏来。
    她一走近,沈君顾就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中药味,显然是在药店排了好久的队。蔡同德堂是光绪年间开办的药店,客流量极大,唐晓肯定是天没亮就去排队了,而且还是为了这微不足道的冻疮膏。沈君顾只是这样一想,就没有避开唐晓的动作,等他回过神来时,对方都已经用毛巾擦净了他的手,拧开了药膏盖子,准备亲自给他抹药了。
    温热的手掌相接,沈君顾才反应过来,可等他想抽出手的时候,对方的手劲大得他无法想象,根本挣脱不开。
    “之前给你的药膏我看过了,一次都没抹过。”唐晓头都没抬地说着,用一只手就钳制住了沈君顾的双手,而另一只手挖了一块药膏,仔仔细细地涂到沈君顾的手上。
    冰片的清香味道瞬间在两人的双手之间散发开来了,沈君顾尴尬地别过脸,坐立不安地辩解道:“我……我这不是没得冻疮吗?”
    “等得了就晚了。你看章武那小子,据说疼痒得晚上都睡不好觉。北方干燥,得冻疮的少,南方居多。而且这东西只要冬天得了一次,之后每年冬天都会复发,手会结疮,变得又粗又丑。你是靠这双手吃饭的,怎么能不爱惜?”唐晓严肃地说道。实际上她很想说,这么漂亮的一双手,她也不舍得。
    沈君顾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认真地关心过了,心里极其熨帖,但嘴上还要别扭地问道:“那夏葵那里……”是不是也是这样被唐晓亲自上药?沈君顾把后半句直接咽回了肚子里,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矫情。
    “早就给过了,人家很认真地每天抹三四遍呢!”唐晓没发现沈君顾的异样,义正词严地教育他。
    “哦。”沈君顾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这小半年来,他忙着伺候古董,倒是有意离唐晓远了点,毕竟在他工作的时候,谁也不敢擅自打扰他。不过就连他闲暇时偶尔抬头,都能看到唐晓在他门外晃悠着,就连运送古董的活计直接喊一下,外面应声的也绝对是唐晓。
    感觉到唐晓仔细地把冻疮膏涂到手指的每一个角落,随后有力地按摩揉捏起来。许是错觉,沈君顾瞬间就感觉到有股灼烧的热感顺着两人相触的地方传导到了全身,连他的脸颊都无法控制地烫了起来。
    “哎呀,光抹完还不行,必须还要按摩一会儿。会有点热辣,但这是蛇油的,是最好的冻疮膏了。”唐晓感觉到沈君顾的抗拒,立刻用绝对的武力制止了他,不容他反抗地继续用力按摩着,“我每年冬天都会注意,因为冻疮会影响手摸枪的细微感觉。正好给你抹,我也算是抹了,还不浪费。”
    其实光涂个冻疮膏,倒还真不要这么多时间。但唐晓是少有机会与沈君顾这样亲近的,而且她确实在相处中能感觉到沈君顾对她的戒心在日益化解。她也经常远远地看着沈君顾出神入化地修缮古董,此时这双手就在她的掌心任她揉捏,一不小心就有些舍不得放开了。
    沈君顾忽然感觉自己有点危险,外面天色已暗,早过了下班时间了。一整层楼除了巡逻的保安,估计一个人都没有了。
    孤男寡男!共处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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