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对刘隆十分信任,否则不会让他掌管机密情报之事。刘秀以刘隆为耳目,通过他了解朝堂内外甚至长安朝廷的动向。
    李通的言语让刘秀陷入了沉思,他开始怀疑自己用错了力,过于关注朝堂外的势力,而忽略了自己身边的危险。
    刘秀要亲征,是担心自己失势太快引发信任危机,使得河北豪强如河南豪强一样群起反叛,甚至郡县长官和朝中大臣也一起来反对他,这会严重动摇他的江山,使他的王朝面临覆灭的危险。
    但是他很少怀疑刘氏宗族,也不太相信他一力扶持的南阳派会背叛他,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相互之间的感情基础。刘秀不会天真到相信感情,他与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靠感情维系。
    感情只是瓶中的鲜花,看起来艳丽动人,实际上花期极短,几天的功夫便会枯萎。
    说到底,瓶中的花都是摆在桌面上,给人看的。
    在权力面前,最可靠的是利益。
    利益才是适合鲜花生长的土壤,能提供长久的养分,只有利益,才能将刘秀与他的朝臣们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而一旦涉及到生死存亡,虽然地面上依旧繁花似锦,地面之下早已开始暗中争斗,植物互相争夺养分,每一株花、一棵树都极力保持自己的茂盛,丝毫不顾忌别人的枯萎。
    刘秀终于意识到,如今的邯郸朝廷已经到了这个时刻,这个以他为核心,看起来相互依偎、温情脉脉的大家族出现了裂隙,这是他们离心乃至互相背叛的开始。
    说到底,刘秀能成为刘氏宗族乃至整个南阳派的利益代言人,并不是因为他具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和资格,而是因为他的强大。
    而强大是可以被替代的。
    当年的更始帝刘玄是被选出来的,是因为他的无能和软弱,因为他易于操控,而被那些幕后的实力派大佬们推选出来,作为所有人的利益代言人。
    他需要回报,他不得不输送利益,给那些将自己推上宝座的人。刘玄必须要满足这些推选自己上位者的要求,才能稳固自己的地位。一旦他不能满足,那么这些人同样能将他推下那个宝座。
    更始帝最后的败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内斗,因为他不甘于再受人摆布,与朝中实力派之间产生激烈的矛盾,赤眉军不过是捡了现成的果子而已。
    刘秀单骑入河北,在极短的时间内收拾出一片锦绣山河,看似是拼搏上位,其实依旧是选出来的。只是他的超强能力和个人魅力发挥了吸引选票的作用。
    没有耿弇不看形势只看人的闭眼投票,没有吴汉、彭宠等人一力支持,没有任光困守孤城的痴心等待,任刘秀有天大的本事,也早就折戟在燕赵大地,哪里还有之后的宏图霸业?
    信都给了刘秀一块薄弱但是坚实的根据地,上谷和渔阳两个最关键的票投给了刘秀,让他拥有了强大的幽州突骑,也有了源源不断的兵源和物资支持。
    因此,刘秀能成事,主要依靠是河北派,与他利益结合最紧密的也是河北派,是他们选出了他,使他成为了邯郸朝廷的总代言人。
    这就是刘秀一直重用吴汉、耿弇等河北派的原因。他虽然忌惮他们,但却不得不依赖他们,因为河北派的实力足够强大。虽然强大到足以对刘秀自身造成威胁,但却是他抵御外部高压的最强依靠。
    如果这个依靠崩塌,刘秀的江山就不可避免地失去了根基。这也是为什么当河北派大佬彭宠和耿况相继叛离之后,刘秀一直无法翻身,越来越狼狈的原因。
    吴汉殒命、耿弇投敌、上谷易帜,朝中河北派遭遇重创,他们不再强大。刘秀虽然为国家实力削弱而忧心,但内心中未尝没有一丝隐隐的欢欣。原来让他忌惮的河北派没落了,他大大减轻了被人推选受人牵制的被动感,刘秀的腰杆子挺直了许多。
    原本为了对抗河北派,刘秀一直明里暗里扶持南阳派,希望打造一个足以与河北派抗衡的势力,来保持自己地位的稳固。这种扶持形成了一股惯性,在朝中河北派势微之后,依旧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前,到了现在,刘秀突然发现,他为了保持平衡费尽心机,可到头来他的朝堂依旧是失衡的。
    形势反过来了,如今占尽上风的是南阳派。
    在河北这片大地上,外来的南阳人掌控了局势,在朝中失去代言人的河北豪强只能蛰伏和屈从,可他们才是河北的根,外来人在没有深扎根之前,只能是这棵大树的枝叶。本末倒置,体现出如今的邯郸朝廷势力结构有多么的扭曲。
    河北派毫无疑问地会对刘秀不满,南阳派呢?刘秀曾经乐见他们的壮大,可是等到他们真的壮大了,他才突然意识到,南阳人的壮大与当初的河北派一样,对他也是一种威胁。
    刘氏宗族就真的值得依靠吗?南阳人就会对他刘秀忠心耿耿吗?
    不一定。
    在这个乱世,皇帝不是天生的,河北派可以推选出你刘秀,南阳派也可以在刘氏宗族中选出自己的代言人。尤其是现在,刘秀已焦头烂额,他的威望不断下降,臣民对他的信任越来越少,失去了原本对于皇帝的敬畏。
    刘秀从高高的神坛上跌落,原本对他不满的人最容易就中取事。趁他病,要他命。
    而最可能这么做的,恰恰是他最为亲近的同宗同族。因为只要姓刘,就有资格。
    在他强大时,这些人是他的附庸,当他虚弱时,这些人便会成为有力的竞争对手。
    这个时候,刘氏宗族相对于他的亲人属性隐藏起来,敌人属性逐渐显露,最可怕的是:越亲近,越有威胁。
    李通都能知道的事,作为最耳聪目明的情报机构的头头刘隆,怎么会不知道?
    答案只能是他知道,但是却对刘秀选择了隐瞒。
    此时刘秀面临了前不久刘钰面临的问题,刘钰不能再信任吴原,同样道理,对刘秀来说,刘隆已不再可靠。
    刘隆是刘秀的旧相识,在他的幼年时期,刘隆的父亲刘礼参与了反对王莽的政变,导致全家被灭门,幸运的是,刘隆活了下来。
    刘玄称帝后,刘隆加入更始政权,官居高位,他回到了南阳,接上妻子儿女到洛阳居住。刘秀在河北举事,刘隆立即单枪匹马追赶过去,从此一路追随。为此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留在洛阳的家小被诛杀,刘隆经历了第二次灭门惨祸。
    刘秀怜惜刘隆的遭遇,也相信他的忠心,一个宁愿抛妻弃子也要来追随他的旧相识,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因此刘秀给予了刘隆最大的信任,将最机密的事交给他掌管,让他作为自己的耳目。这么多年,刘秀从来也没有对他产生过怀疑。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怀疑的种子落到土里,几乎一刻间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从前的一些事情如今也有了新的解释,让刘秀惊疑不定。
    名相管仲在临终前,曾经有一段规劝齐桓公的话,非常有名。
    桓公有三个宠臣:易牙、竖刁和公子开方。
    易牙为了满足桓公对于人肉滋味的好奇,杀了自己的儿子做成佳肴。齐桓公十分感动,认为易牙爱他胜过爱自己的亲人,对他愈发宠信。
    管仲却说:“易牙杀子献君,不近人情,不能信任。”
    竖刁为了表示对齐桓公的忠心,自行阉割,进宫服侍。桓公认为他爱国君胜过爱自己的身体,忠心过于常人。
    管仲却说:“竖刁自残身体,迎合国君,不近人情,不能依靠。”
    开方是卫国公子,抛弃自己的国家来投奔齐桓公,从未归国看望父母,桓公认为他爱国君胜过爱自己的父母亲人,忠心不可怀疑。
    管仲却说:“爱父母是人之常情,开方不近人情,不可接近。”
    这是一个智者生前留下的最后谏言,齐桓公却不以为然,依旧信任三个宠臣,终至被三人背叛,惨死宫中。
    如今刘隆的情景与三人相似,当年他对于洛阳的家小不管不顾,一有机会就逃出来投奔刘秀,当时刘秀和齐桓公一样,认为他爱君主胜过爱亲人,因此对他从不吝惜自己的信任。
    可是现在,刘秀想起管仲的话,心里嘀咕道:“如此不近人情,连亲人都不管不顾的人,又何谈忠义呢?”
    刘秀心中百味杂陈,此时他深刻地理解到“孤”“寡人”这些词的含意,皇帝是天生的孤独者,孤家寡人,没有人可以信任。
    此时纷乱的思绪中有一个名字顽强地钻了出来。
    耿弇。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时想到了耿弇,却不由自主地回顾了两人的过往。
    刘秀单骑入河北,正逢王郎举事,各郡响应,刘秀几乎面临绝境。此时耿弇正在去洛阳觐见更始皇帝的途中,听说了刘秀的行踪,立即改变行程,来见刘秀。当时只有二十岁的耿弇放出大言,要回去搬兵攻取邯郸,刘秀没当回事,只笑着说:“小儿曹乃有大意哉!”
    耿弇一直在劝刘秀向北,以上谷和渔阳两郡的突骑,帮助他成其大事,刘秀虽然指着他说:“这是我的北道主人。”可是对他的建议依旧不采信。
    王郎举事,是刘秀进入河北遇到的突发性的黑天鹅事件,一下子将他逼至绝境。当时刘秀手下无兵无钱,只有一个更始帝给的空头衔和昆阳英雄的名头。他甚至朝不保夕、无处容身,惶惶如丧家之犬,在周围都是王郎势力的情况下,显得如此势单力薄,不可依靠。
    纵览当时各方势力,刘秀都是最没有希望的一个,很少有人会选择他。可是耿弇作为手握重兵的上谷郡代表,却从未动摇过对刘秀的信任,毫不犹豫地将手中份量极重的一票投给了他。
    为什么?
    是对于横行昆阳的英雄的崇拜?是对他人格的敬佩?是被刘秀的个人魅力所折服?还是觉得两人性格投契,愿意追随他从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耿弇当时的所作所为看上去都极不理智,而不理智的行为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受到了感情的干扰。
    说到底,耿弇的身上,有那些只以利益论得失的人身上少见的情义,在权力场上,在你死我活的乱世之中,情义这两个字显得尤其可贵。
    在对最亲近的人失去信任,对情义无比幻灭的现在,刘秀突然理解了耿弇孤军战太原时的心情,当初站在祁县的城头,他一定是翘首以盼,时刻期盼着自己的援军吧?
    而当时的他还在权衡利弊、考虑得失,在他的诸多衡量因素中,完全没有情义这个选项,耿弇困在太原和别人困在太原是一样的,救与不救只看形势、看成本。
    刘秀心中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倒流,回到那个时刻,他必然亲自领军,不惜一切代价打通井陉,只为回应耿弇祁县城头的凝望,只为在权力场上那一丝罕见的情义。
    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刘秀很快恢复了常态,后悔只是弱者的无能表现,强者从来都是向前看。如今耿弇已成为他的敌人,最可怕的敌人之一,如果两人再见面,只能是性命相搏,面对杀死对方的机会,谁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什么情义,不过是腥风血雨中寒风偶送过来的一丝清凉,转瞬即逝,只能让人透一口气。清风过后,一切照旧,血腥气不会减少一丝一毫。
    刘秀独自在殿内停留到晚上,期间拒绝了阴皇后的求见,就连饭都是有人送进去吃的,可是等托盘端出来的时候,阴丽华发现那些饭菜都没怎么动过。
    她忧心忡忡地回到椒房殿,差人留在温明殿打探消息。终于在天黑之后,内侍来回话,说道:“陛下命人叫北军校尉何成觐见。”
    “何成?叫他来做什么?”
    “奴婢不知,可能是陛下要亲征,安排京师防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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