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始打仗之后,就无时无刻不在争夺和谈判中度过。
    这一次,结果并不如意,魏则一直在打太极,国阳几次试探李偃伤情,都没听出来一点儿有用的信息。
    划而治之这是国阳所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汝南兵强马壮,假以时日,必有所为。只是当初凝合不利,内部派系斗争都始终存在,这么些仗打下来,确切问题是越来越严重了,她强行坐上帝位,也不是不可,只是她乃女流之辈,终究会有异议,到时候周旋起来,亦要费不少心思,李偃一时也扳不倒,对她来说,并不是一条稳妥的路。她年逾四十,野心没那么大,所作所为还是力争稳妥。
    而李偃现下受着伤,困在关外,他的大军被她的兵隔绝在南面,现下是拿捏他的最好时机。
    以她料想,李偃应当是无法拒绝的,这仗再打下去顶多就是两败俱伤,对谁都没好处,不过各自失民心罢了,可能到最后一个赢家也没有。划而治之,表面看是各退一步,可以现下形势来说,其实是她退得多,而李偃乃自负之人,先休战,以待来日,他没道理拒绝。
    李偃草莽出身,无皇室血统,虽则能力出众,终究少了点天命所归的意味,传言也不太好,虽则这些月日来东征西讨,所过之处无烧杀抢掠无欺压百姓,甚至展现了一个君王所具备的仁德胸怀,但远远不够。
    魏则大约有意为他造势,只是各方阻挡下,效果不甚理想。
    但现下,李偃的人拒绝了她的请求,甚至表现出丝毫不予商量的意味。
    不欢而散。
    临走前,国阳摊了最后的底牌,“对了,还未恭喜江东王,喜得麟儿,只是夫人早产,不知道身子骨如何。这些天听说王上受伤的消息,想必很是担忧。前几日我托人去拜会夫人,夫人强撑着身子见了,听说虚弱得紧,浑身都是抖的。”
    魏则脸色巨变,压根儿无需掩饰,敛眉道:“我劝郡主莫要作茧自缚,不向老弱妇儿下手是最基本的道义,若郡主不仁,也莫怪我等不义。”
    “先生说什么呢!我只是恭喜王上一下,只是先生也莫威胁我,先是失了丈夫,又失了儿子,而今孤家寡人,又有何可怕的呢?我也劝王上,莫把我逼急了,我这人,什么样的事都做得出来。”
    “郡主好自为之。”
    “我也劝你家主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眼见着再说下去互相该动手了,使者相见,动起手来实在难看,各自适时止了声,不再言语。
    魏则送了国阳郡主一行人出营地,一队轻骑浩浩荡荡往关内行进了。
    魏则一刻不停地入了大帐。
    帐内,这会儿立着许多人,军医全在这里,各个脸色沉肃。
    李偃自领兵以来,大大小小受过无数的伤。
    最凶险一次,箭矢擦过心脏直穿后肩,他也扛了过去。
    可现下让人担忧的是,主公眼睛伤了。
    不至于凶险,但却更要命。
    主帅没了眼睛,就好似将军失了上阵杀敌的剑。
    魏则在李偃床旁立了下来,拜道:“主公。”
    “如何了?”李偃沙哑着声音,说不上什么情绪,一瞬间的大意,落到了这种地步。
    人生总是乍起乍伏,他在最低谷中摸爬起来,并不惧这些。
    但脑海里会止不住想起远在密城的他的妻,谨姝快要生了,从他知道他怀孕的那一刻,他便时时刻刻盼着给她一份安宁,打下这天下捧到她手里。
    可这仗耗到现在,却突然出了纰漏。
    他对不住她。
    魏则敛着心神,将方才的会面转述了一遍,尽量用委婉和缓的语气,但主公还是一瞬间折起了身,因为疼痛痛苦地拧着眉,脸色苍白着,冷汗倏忽冒了出来,军医一声惊呼,想叫他躺下来。
    李偃浑然未听,寒着脸,额头青筋迸起。
    “不等了。”他冷着声说。
    魏则轻微地摇了摇头,“太冒险了。”可瞥见主公的神色,忙又转了口,“我这就去准备。”
    谨姝送走郑鸣凰之后,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终于有消息透了一些出来。
    国阳郡主伙同杨氏兄弟的军队这会儿在北面,关内驻扎着,把控着关隘,将李偃堵在关外。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绕过四绶关,还有龙峪关和谷廊可以走,只不过是麻烦一些,想要挡住李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从回河梦阳一带往南,都是李偃的地盘,虽则国阳守着四绶关关口,军队几十万卡在那里,可若是让李偃绕出来,她才是凶多吉少。
    可正是因为李偃受了伤,国阳才如此肆无忌惮。
    这些仗打下来,李偃越来越像江东百万人的信仰,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他手底下的将士,看着这位从微末一点一点爬到这个位置的男人,一路杀伐,行到这地步,心中的敬佩和信服无以言表,也正是那些人把他看得太重,他一旦倒地不起,无数人将失去方向和信仰。
    谨姝这些时日怎么都睡不着,身子虚乏的厉害,好像整个人的力气都被掏空了。
    她甚至没办法给孩子喂奶,家里请了两个奶妈,奶妈照看着,偶尔抱过来给谨姝看,谨姝想起李偃给她写的那些信,信里偶尔会提起孩子,说要是生个哥儿,以后就教他骑马射箭,父子俩在同个校场切磋,若生个女儿,就仔仔细细呵护着,等长大了,谁家臭小子想来娶,都得过他这一关,太文弱的不要,太粗鲁也不行,得温文尔雅,得温柔细致,也得阳刚挺拔,文武双全,品行过人,才能娶他女儿。
    谨姝笑他操心太早。
    可现在想想,只觉得眼眶发热,他不过是在逗她开心罢了,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让她暂时忘却战争带来的阴霾。
    郑鸣凰要做什么?
    她一直在猜。
    后来听说,国阳郡主也找李偃谈判了,陆仲从密城出去,险险闯进了关,应当已经知道谨姝已经生产的消息了。
    谨姝这时才忽然有了些想法。
    她不知道国阳想同李偃谈些什么,但既然还有得谈,证明李偃的伤不至于威胁生命。暂时应当是还没事。
    郑鸣凰来这一趟,看似是谈判,其实更像是闹着玩。
    目的是什么?
    大约是为了叫李偃知道,国阳的人已经来找过谨姝了,作为李偃的妻,她为了他生了一双儿女,还是早产,身子虚弱得几乎坐不住,却还要为他受伤担心,因为现下的局势提心吊胆。
    因着李偃看中谨姝,谨姝手里权力其实很大,三军兵符她手里亦有一份。
    国阳这是想用谨姝来拿捏李偃,或者说刺激他?
    李偃若知道,她早产,此时气息奄奄在密城,还要为了这些糟心事担忧,甚至有危险,以他的脾性,肯定是不可能置之不理,当作无事发生的。
    谨姝紧紧地攥着手指,攥得发白,其实她没多恨郑鸣凰,上一世那些事,说到底是阴差阳错,上一世的恩怨,她没报的,李偃也都替她报了。
    这一世,郑鸣凰所作所为,还没到她能恨得找她的地步。
    可这一刻,她是真的开始恨她了。
    有些话后悔,当初没有狠心缠着李偃,将她赶尽杀绝。
    又过了一日,下了一场大雨,城里一派宁静。
    下午的时候,雨稍稍停了。
    然后兵临城下。
    谨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无太多的情绪,“嗯”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稚栎已经在哭了,瞧瞧抹了下眼泪,怕她难过,扭过脸去不吭声。
    主公不在,城中无大将,夫人刚刚生产没多久,身子至今没调养好。
    简直雪上加霜。
    谨姝召见了守城的将军,密城的太守、少卿等等主事之人。
    议事厅乌泱泱立了一群,有军官拿了铺了地图给她看,模拟外头的场景,给她解释国阳郡主的人是如何过来的。
    密城原先是李偃势力范围的腹地,这会儿因着杨氏兄弟的倒戈,才不小心暴露了后背,前几日,密城外的两座小城,接连投靠了国阳郡主。
    这才有了现下兵临城下的局面。
    谨姝抿着苍白的嘴唇,一直咬着唇,想让唇色显得红润一些,遮一遮自己脸上的虚弱之色。
    沉着声音问了句,“大概多少人?”
    “不多,号称五万,实际上大概只有三万。”
    “咱们多少人?胜算如何?”
    “守城没有问题,还可以从临近调兵。光是密城,就有三十万的驻军。拎出来三万就足以挡得住。”
    谨姝沉吟片刻,这些时日里反复的琢磨使她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恍惚状态中,好似这会儿才彻底清醒了,理智了。
    她说:“好,那就留五万守城。其余人跟我出发去汝南。”
    直捣刘氏的老巢。
    她前几日了解过,国阳郡主为了堵李偃,现下汝南仅留下不到十万的驻军,若是把汝南拿下来,等于就拿到了一个军事枢纽。
    一个军参拍了下桌子,有些激动地说:“围魏救赵?”
    不得不说,谨姝胆子算大的,这会儿没有被吓坏,反而动了主动出击的想法,倒是和李偃的脾性越来越像了。
    越是艰难的环境,越冷静。
    谨姝自然也是怕的,可怕没有用,她从小就知道,越是害怕什么,什么就会越靠近你。
    “诸位商量一下,可行吗?”
    其余人七嘴八舌起来,汝南是国阳郡主的老巢,对刘氏来说意义重大,现下刘家的本家宗族祠堂还有直系旁系血亲,都在那里。
    刘郅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智力有些问题,这些年被国阳娇生惯养养在府里头,姐姐嫁给了汝南一个小侯,现下已经有了个三岁的孩儿。
    汝南若出事,那么对于国阳来说,几乎是直击心脏的打击。
    她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无论谨姝派过去多少人,一旦汝南有了威胁,有一丁点可能出事的苗头,她都会立马回头来坐镇。
    四绶关的危机一解除,李偃即便受伤,关外那些李偃的大将,都会立马突围出来,那些人才是李氏军队的核心和灵魂,猛虎归山,局势一下子就会逆转。
    谨姝不是第一次带军队,上一次也是带了一小股军队,去云县堵刘郅,那次更像是一场闹剧,但李偃并无苛责她,甚至还带着几分纵容意味,加上后来李偃对谨姝无比的上心,兵符都交给她保管。
    无论如何,谨姝带这个兵,都是合乎情理的。
    李偃手下无孬种,即便密城这些将军非李麟朱婴之才,意志却无比坚定,愿誓死追随夫人。
    第二日,谨姝一队人马护送孩子秘密去了繁阳。
    去繁阳,一路上是畅通的,都是李偃的地盘。
    谨姝则随着军队,一路往汝南行进。
    国阳郡主与李偃进行了第二次的谈判,带着大军已压境密城外的消息。
    她确实是急了,深知这样下狠手,很可能触怒李偃,但她已顾不上那么多了。
    李偃这次没有避开她,亲自去了议厅,国阳第一次见这位江东的霸主。
    这会儿情况并不好,眼睛上覆着白布,唇色亦是苍白的,确实是伤得不轻,但似乎伤情是控制住了。
    国阳眯着眼,“只要王上一声令下,我便即刻让人收兵。不知王上心中,娇妻和孩子,是否比江山更重要?”
    众所周知,李偃对那位发妻是无比看重的,可到底男人喜爱一个女人,能为她做到哪种地步,国阳心中其实没有底。
    就那么看着李偃,李偃面无表情的,唇角拉成一条笔直而锋利的线,很久,只说了句,“总有一天,孤会叫后悔你今天所做的决定。愚不可及。”
    那声音很冷,语调却似乎并无起伏,旁边魏则心却一凛。
    他知道,主公是真的生气了。
    这一次,照旧是不欢而散。
    李偃在头皮发紧和出离愤怒的极致冷静中,理智地内观自己心中正熊熊燃烧的火焰,他闭上干涩发胀的双眼,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刻,好似那些所有的谋略和计策都化为灰烬,他只想把一切都撕碎,不管不顾地冲到谨姝身边,将她护到身下。
    他一个人品尝着怒火。
    然后有人闯了帐,着急忙慌地汇报:“主公,据可靠消息,夫人带着军队直冲着刘氏老巢去了,放言国阳郡主若不回头,就将汝南夷为平地。消息应当是传到国阳郡主那里了,关内已在调兵了。”
    李偃眨了两次眼,好似一下子愣住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几乎一瞬间便明白谨姝是如何做想,刹那间,笑了,“傻子!”
    末了,喝了声,“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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