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在二月下旬开始下了场暴雪,交通全停,企业放假。在美国过年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左不过是一家人吃顿团圆饭,然后打开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
    国内和国外时间对不上,以至于迟三穗和沈妄都没有什么跨年仪式感。
    太平洋彼岸的迟三穗还在小年夜的前一天,厚重的雪花飘落,纽约人民一年四季刮风下雨都不打伞。
    她坐在yankees的门口,喝着热饮搓了搓手,毫无诚意地说:“新年快乐啊。”
    而沈妄站在一万公里远的姥姥家的四合院内和她打着电话,屋里是难得的家人团聚,叔伯兄嫂共聚一堂。
    屋外寒风凛冽,沈妄听着手机里女孩无精打采的声音,仿佛能看见她那副耷拉着脑袋的样子。
    “新年快乐。”他斜倚着门口,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正门上的灯笼须。说,“有没有什么新年愿望?”
    迟三穗把手里的面包放在地上那只鸽子的旁边,来了精神:“说了就能实现吗?我要什么你给什么?”
    沈妄思索了两秒,点点头:“我有的都给你。”
    迟三穗“咦”了一声,打趣地说:“好感动哦,感觉像被身家百亿的人许下什么壮志豪言了一样。”
    他笑了一声,声音有些磁沉:“那你感动错了,我身家可没有百亿。”
    “......”
    迟三穗没接这个腔,听见他那头有人在喊他进去看春晚。她想了一下:“我的新年愿望是年年旺旺,岁岁欢愉。”
    沈妄抬眼看着巷子口的灯火,在黑夜中闪着阑珊的光芒,沙哑道:“好。”
    给你一个“年年妄妄,穗穗欢愉”。
    ——“沈妄?”
    沈姥姥拄着拐杖出来喊他,摸了摸他冰凉的手掌:“这么凉,赶紧进去暖暖。”
    沈妄把手机放回去,搀着她往里走:“您还特意出来做什么。”
    沈姥姥嗔骂道:“除了我和你姥爷还有谁愿意出来找你?你爷爷也去了几年了,毕完业就早点儿回我们这吧,大学给你买好在海淀区的房子。”
    “哪有回姥姥家的道理啊?”沈妄笑了一下,说,“我可不要你们买房子,我自己能赚钱。”
    “就你事儿多,阿靖不也在我们这待得挺好?”沈姥姥没有儿子,生了两个女儿,都是成功的商人。
    大女儿移民去了澳洲,也就过年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看看,还是和沈珍这家子亲近。
    话正说着,沈姥爷已经走到外头来迎他们了。沈姥爷以前是肩上几颗星的军人,年纪大了身子骨也硬朗。
    他斥责道:“你这小崽子,大过年的还往外跑。”
    沈姥姥瞪他一眼,帮忙解释着:“外孙给女孩子打电话呢,要你在这多嘴!”
    “他还没上大学,这不是祸害人家小姑娘嘛。”沈姥爷轻声哼了一句,转身往里走。
    沈家男人都是耙耳朵,怕老婆。
    沈妄听着好笑,问:“姥姥,您怎么知道我和女孩子打电话呢?”
    “大过年的难道你跟男孩子打?那我不如现在就打死你。”沈姥姥拍拍他的手臂,说,“多大了呀?好看吗?”
    沈妄抓了抓头发,有些赧:“唉您别问了,等上了大学我给您骗过来瞧瞧。”
    那不就还几个月嘛,沈姥姥一听就笑了,连说了几个好。
    炉子旁围了一大群人,电视机里主持人还是熟悉的面孔,灯火通明处,昭示了一个新年。
    *
    启才一中高三学生的寒假只放十六天,下星期一回去,过两天就能开学。而迟志强早在一周前就回国了,公司事情忙,他最近连律所也顾不上打理。
    “妈妈。”迟三穗提着个垃圾袋下楼,准备出门丢垃圾,顺嘴说了一句,“我买了下星期一回国的机票。”
    葛烟皱了皱眉:“你回去做什么?”
    迟三穗边换鞋边说:“我回去把书念完啊。”
    按道理说迟三穗不需要参加高考了,可以待到九月份大学开学再走的。但是迟三穗这明显是还挂念着国内的人,她想走完高三最后的一段路。
    葛烟顿了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喊着她说:“你去costco买两瓶酱油回来吧。”
    “哦,我去拿钱。”迟三穗不疑有他,又去楼上多穿了件衣服往外走。
    屋子安静下来,葛烟犹豫地看了一眼楼上。迟三穗的房门没关,她走进去拉开了书桌的柜子,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她呼吸有些乱,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但她控制不住。然而把行李箱都翻了一遍,她一无所获。
    ——咚咚。
    门被敲了两声,迟三穗斜倚在门框边,扬起了手上的护照:“您在找这个吗?”
    葛烟停下手,面无表情地看过去,眼神有些冷。
    “厨房的酱油是上周我和爸爸到买过一次的。”迟三穗戳破她的谎言,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妈妈,您到底想做什么啊?”
    葛烟没说话,突然冲上前想抢过来。
    迟三穗一个激灵往后躲,下意识反手箍住她的手,把她推到了床边。
    葛烟声音尖锐地喊:“迟三穗,我花钱让你学防身术,就是让你用到妈妈身上来吗?
    她手脚并用地挣扎,漂亮的脸有些扭曲。像是疯了一样胡乱拍打在迟三穗的身上,力道没一点控制,如同在发泄的野兽。
    十几年来,葛烟从来没有管制过迟三穗的隐私,就连日记本摆在桌上她都不会多看一眼,但她现在居然为了拿走她的护照而歇斯底里。
    这样的葛烟,迟三穗感到陌生,她甚至有点害怕。
    她死命按着葛烟的手脚,又怕弄疼她,提高了音量问:“妈!你想干嘛啊?”
    “阿穗,不离开妈妈不行吗?妈妈只有你一个孩子了。”葛烟手脚动弹不得,开始走怀柔政策,边掉着眼泪哽咽道,“你明明可以不走!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了?”
    “我得回国啊!”迟三穗有些吃力地按着她,说,“我不能一辈子待您身边,我有喜欢的男生,我想和他上同一所大学。”
    葛烟听了之后反应更大了,近乎狂躁地破口大骂:“你就是被那个男孩子迷了眼,你以为你是正常人吗?你有病啊,你现在能记起那个人的样子吗?你和妈妈一样,都是有病的人!别乱跑了,我们好好待在一起好不好?”
    “......”
    迟三穗很烦被说成异类,实在没办法理解,也没智商去理解她的所作所为和反常举动,但她不傻。
    ……
    两个小时后,葛烟的心理医生珍妮佛接到电话匆忙地赶了过来。
    美国很注重心理健康,每隔两个月就会有一次心理健康测试。葛烟这几年一直在珍妮佛这治疗,迟三穗以前以为只是职场上的压力,但她现在觉得自己可能了解得太少。
    珍妮佛踩着高跟鞋上楼时,把手上的镇定剂拿了出来,动作小心翼翼的。
    迟三穗见状道:“别担心,我把她绑了。”
    “eh?jesus!”珍妮佛一脸惊讶,显然没想到迟三穗会做出这种事来,但又赞许地说,“你的做法是正确的。”
    太多人因为发现情绪紊乱会做出伤害身边人的举动,身边人总会因为是家人的缘故,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迟三穗没这么多尊老爱幼的顾忌。
    她们进门时,葛烟两只手和腿上都被绑着领带,正披头散发地侧躺在床上没一点动静,而周围一地混乱。
    珍妮佛放心地拿出了手上的镇定剂往她手臂上缓缓推了进去,没忍住问:“你为什么把她嘴也塞上了?你真的是她的亲生女儿吗?”
    “......”
    迟三穗头疼地捂着脑袋:“我没办法,她一直在哭,我怕自己不忍心。”
    而且一松开葛烟,她就开始疯狂砸屋子里的东西,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不和人沟通,这是精神失常了吗?
    迟三穗对这部分事情有点了解,就好比她刚来到美国因为校园暴力留下阴影的时候,就像得了躁郁症,不愿意和别人交流。
    她现在才猛然回过头想,她是因为被同学排挤欺凌来到美国的,可葛烟呢?她居然一直没有关心过她。
    珍妮佛长话短说地跟她解释了一遍这几年来葛烟承受的压力,但事关隐私,即使是她的亲人,珍妮佛也没有细致地讲太多。
    只知道葛烟现在因为一场事故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就是很多人熟知的ptsd。发病期在一年前就开始了,但葛烟一直没从那件事里走出来现在转成了潜伏期。
    珍妮佛问:“患者病发时会有弥散性焦虑和抑郁情绪,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说了我要回国了,我得去上学。”迟三穗无措地解释,她隐约感觉是自己刺激了葛烟。
    珍妮佛点点头:“你母亲跟我说过,其实你是可以留美国的吧?”
    迟三穗小心避开地毯上的台灯碎片,不解地问:“可是我为什么要留这呢?”
    像是察觉到她的敏感,珍妮佛安抚笑着说:“我只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来说,你在这里能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对了,我需要你们家的成年人来办理住院手续。”
    葛烟这样的情况是必须住院的,迟志强搭了当天晚上的飞机,第二天一下机场就来了医院。
    他依旧穿着西装,像是刚从公司出来就马不停蹄地跑过来了。
    迟三穗彼时正喊来护士喊吊瓶,葛烟精神越来越不对,醒来就控制不住般地大喊大叫。她和医生交流过几次,医生说这是hysteriac(癔病)的正常现象,不能刺激到患者,只能不停打镇定剂。
    迟志强看了她的手一眼,那是被葛烟拿椅子砸破了皮的一处伤口,他去柜台前买了红药水给她消炎。
    迟三穗低着头沉默好久,轻声问:“我初二那年到底还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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