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迦留了一级。
    与她同龄的人,或已拿着大学通知书,各自飞向不同的城市;或已踏入社会,开始为生存之道而碌碌。
    只有她还停在这里。
    阔别三年,倪迦重返学校。当年的圈子散的干干净净,四周皆是陌生的脸。
    曾经提起倪迦人人皆知的六中,已经换了一批人无限风光。
    倒也好,无人记得她,她和她荒谬的青春终将化作寥寥的风,呼啸而过,再不为人所知。
    人道是,风流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
    **
    倪迦在新班呆了一个星期,只和座位周围的人说过几句话。
    班里的女生都有各自的小圈子,她是外来者,无心融入,也不乐于交际。
    她早已失了当年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气魄。
    但她漂亮,独来独往让她神秘,年级里张狂的女生注意到她,会随口议论两句。
    太过出挑,极易引起同类的嫉妒,偏偏女人天生擅长排斥比自己漂亮的女人,她撞见过几回明目张胆打量她的目光,都懒得理,没有闲气可生。
    也不乏男生对她有意思,只是苗头刚冒,她就不解风情的掐断。
    倪迦不怎么爱笑。
    也不结交任何朋友。
    **
    隔天的体育课,是中午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
    她去天台上抽完烟,才慢慢走去操场。
    紧挨的篮球场上,一群高高瘦瘦的男生在打球。
    应该是同年级的——因为他们班的几个女生坐在观礼台上看。
    “倪迦!这边!”
    那一排女生的其中一个喊了她一声,倪迦目光投过去,好像是她的同桌楚梨。
    楚梨身边的女生扯了她一下,似乎在嚷嚷你叫她干嘛。
    倪迦想翻白眼,她也没打算过去。
    她往前走着,从篮球架下过,一颗橘色球体直直飞向她。
    “砰”一声,篮球重重砸在她后脖颈,她眼前瞬间一黑。
    观礼台那边传来惊呼声,几个女生跑向这边。
    球场上,打篮球的几个男生也停下动作,看向始作俑者。
    谁都不知道陈劲生突然抽什么风,那球是不是故意砸的,他们看的清清楚楚。
    但没人敢问。
    倪迦捂着后脖,痛感强烈,她心头怒火正盛。
    那颗篮球滚了一圈,停在她斜前方。
    不多时,一只手伸向它,五指张开,根根修长,骨节分明。
    那只手很大,是男生的手。他直接将篮球握住,单手拿起来。
    倪迦沿着那只手看上去,心底陡然升起一股不安。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单眼皮,眉骨硬朗,下颚弧线干净利落,长相十分出众。
    但他有一双充满戾气的眼,冰冷,漆黑,看人没有温度。
    看的她没由来一阵心慌。
    倪迦觉得自己从未见过他。
    但又觉得在某个时刻,他也曾那样看过她。
    **
    男生似乎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他单手拍着那颗球,准备离开。
    在径直路过她身侧的那一刻,倪迦意识到他是真的没打算说对不起。
    倪迦盯着他的后脑勺,语气微冷:“你不道歉?”
    他没理。
    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回到那群男生中间,继续篮球运动。
    倪迦一肚子火没地方发。
    楚梨和同班的几个女生过来,看着男生离去的方向,了然的模样,“原来是他啊。”
    倪迦抬眼:“什么?”
    “他是高二的。”楚梨掏出纸巾给她擦去脖子上的灰,见上面已经红了一大片,有些不忍,道:“这个男生……你还是忍忍吧,别惹他。”
    倪迦问:“为什么?”
    楚梨的好朋友赵茹哎呀了一声,“你是不知道,陈劲生在我们学校根本没人敢惹的,他欺负我们高三的人眼睛都不带眨的。”
    倪迦不免觉得好笑,“六中没有人管吗?”
    “有。”赵茹耸肩,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就是陈劲生管,职高和卫校那边的人出事都得找他。”
    倪迦沉默了。
    当年他们在这片无法无天的人叫肖子强,人脉深,圈子广;他表弟肖凯明也不是省油的灯,按说现在也是高二。
    没想到三年未归,她的故人一个不在,这些地盘也易了主。
    倪迦没忍住问,“肖子强呢,你听说过他吗?”
    “听说过啊。也就两年前吧,那会我还上高一,陈劲生好像把他打了。”
    “……”
    倪迦浑身僵了一僵。
    “听他们说就在咱们学校后街,好多人都看见了。肖子强那么牛逼一个人,当年说出去多威风,还不是被陈劲生打残了。”
    倪迦忽然觉得周身一片冰凉。
    恍然间,在她不学无术的那几年,她忆起一道不肯弯曲的脊梁骨。
    倪迦回神,“打残了?”
    “嗯,肖子强半个耳朵都被陈劲生扯下来了,啧,超级可怕。”赵茹说到这里抖了抖肩膀,周围的女生都面露不适,但没有人质疑。
    关于陈劲生这几年的事迹,六中的人基本上都知道。
    “陈劲生就是那场架打完出名的,他后面每打一场架不见血不会停的,根本不要命啊,好像还有根手指是断的,一直没好。”
    赵茹说完,楚梨给她递了瓶矿泉水,白她一眼,“喝点水,就你话多。”
    倪迦继续问:“学校不管他?”
    赵茹抿抿嘴,说:“不管,陈劲生他家好像挺有来头,学校一直不开除他,只是记过,让他念检讨。”
    “那肖凯明呢?”
    “你说肖子强表弟?哇,那男的现在简直就是陈劲生的一条狗。”另一个女生插话进来,手指向篮球场里人头攒动的几人,“那个,喏,穿红色耐克鞋的,整天跟在陈劲生后面,让他干嘛就干嘛。”
    另一人说:“他们俩说不定是关系好。”
    赵茹满脸不屑,说:“好个屁,陈劲生都把他表哥打成那样了,肖凯明没长心啊?他就是怂,害怕自己也被打,男人怂成那样也是没谁了。”
    楚梨拍拍脸色微沉的倪迦,“所以这事就算啦,你是新生,别跟他过不去。”
    倪迦没有应声,她一时半会还消化不来这么多信息。
    “不过陈劲生刚刚还算好的,你那么和他说话他都没生气。”赵茹见她脸色不好,以为她是害怕,半开玩笑道,“可能是看你长得漂亮。”
    倪迦扯扯嘴角,没作声。
    一节课在议论陈劲生中过去。
    几个女生对倪迦的态度也有所好转。
    她们离开篮球场的时候,陈劲生和肖凯明已经离开了。
    其他打球的都是高三的,其中一个叫程朔,是赵茹的男朋友,他在操场出口等赵茹,然后眼睛向后一扫,定在倪迦身上。
    程朔看着她,又想起陈劲生的后半场表现。
    他打的极其凶残,不停的进球,好像在发泄什么情绪。
    程朔似乎有什么话想和倪迦说,但赵茹嚷着“肚子饿”,一把把他拉走了。
    **
    倪迦有些心悸。
    陈劲生当年给肖凯明下跪那事儿,现在似乎没几人知道。
    而当年在场的人里,后来都被陈劲生想着法子讨回来了。
    倪迦这个逼他下跪的始作俑者,似乎成了唯一一条漏网之鱼。
    **
    a市连下了几场暴雨,整天都阴沉沉的,冷风卷过,雨雾蒙蒙,空气粘稠而潮湿。
    这样蔫蔫的天气,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放学后,赵茹要和程朔出去给人过生日,楚梨就落单了,委屈巴巴的看向同桌倪迦。
    “一起回家吗?”
    倪迦收拾书包的动作一顿,她在学校附近的烧烤店找了个临时工,正打算今天放学去看看。
    “我有事。”
    楚梨眨眨眼,“干嘛?”
    倪迦没多解释。
    楚梨不情不愿,不想一个人走。
    倪迦背好书包,看她一眼,轻叹一口气:“一起出校门吧。”
    楚梨眼睛一亮,“好。”
    出了教学楼,冷风灌了个满怀。
    雨刚停,到处都是积水,湿漉漉的。
    倪迦和楚梨一同走出校门。
    门口聚集了一帮学生,有他们学校的,也有穿职高校服的,还有大冷天也要穿短袖摆谱的社会青年。
    一群人嘻嘻哈哈,笑骂声在阴雨沉沉的夜幕中格外清晰。
    带着她熟悉又陌生的年少轻狂。
    蓦地,倪迦在他们其中看到一个人。
    他没有穿校服,只有一件黑色外套,肩宽腿长,身形高瘦,像呼啸的冷风割出来的立体。
    他指间夹一根烟,神色淡漠的站在街边抽。
    眉里眼间戾气深重,他虽有一副好皮囊,但并不面善。
    倪迦的目光不知觉在他身上停了一会,说长不长,直到他转过头。
    四目相对。
    倪迦没躲。
    暴雨过后,冷风在侧,掀起她半边长发。
    来往皆是人群,他准确无误捕捉到她的窥视。
    他的眼神没有温度。
    像这场大雨,终于穿越三载寒冬,结成冰冻,重重砸进她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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