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之年到了。
    我叁月初的时候去过一趟紫荆城,春花渐次苏醒。
    路过洁白如雪的梨花树下,我摘下一节带着花瓣的枝木,别在脑袋后面将头发挽起。纤苞淡贮幽香,潇洒轻盈。
    叶知秋刚刚摆摊卖完豆腐往家里赶,路遇了停留在遍地梨花树下的我,便开心的凑了上来。与我同岁的她,是大杂院里长大的姑娘,小时候因为一些故事我也曾在那个院儿生活过几年,不过后来被接回了都察院都事  木良的府上  。
    知秋出落的越发水灵了,城南一带的百姓都管她叫豆腐西施。她的豆腐摊上现在尽招一些地痞流氓来打搅。当然了,因为楚楚可怜的模样,也有不少公子侠士一次次前来英雄救美。
    “逢春,今日那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回你府上去。“她提起竹篮子,递给我,“你不是说我磨豆的豆腐好吃吗,这里还有些没有卖完的,你拿回去吩咐府上的厨子去做。”
    我点了点脑袋,示意身后的丫鬟接过她的竹篮子。吟吟笑道,“你这隔叁差五就给我府上送豆腐黄豆,就差没把自己送到我府上了。”
    我的话音刚落,就瞧见远处有位驰骋的白衣少年打马而过。风吹马蹄疾,落尽长安花。
    在落花纷飞的街道上,少年向我们靠近,我及时收回刚刚眼里焕发的流光,才发现叶知秋也有一副少女怀春的双眼凝视着那个人。
    少年郎瞥见了知秋,刚刚还冷峻的眸子闪过一丝惊艳,如同看见了朗空中皓月的绝色。可他,并没有停下。
    那位少年的背影渐行渐远了,我也与叶知秋分开准备回府上。心中有些复杂的失落感裹挟着我不愿意承认的嫉妒。
    与叶知秋别过后,一直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的丫鬟儿木槿才敢开口感叹道,“这知秋姑娘可真是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呢。”
    我望向木槿手中提着的那个盛满白嫩豆腐的竹篮儿,平淡和缓地笑着,“是啊,当真和这豆腐一样,白嫩水灵,肤若凝脂得叫人羡慕。”
    木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脑袋,无意间说,“小姐,知秋姑娘的眉眼与夫人倒是有几分相似呢。”
    一语惊起我心中不安。我神色一凛,“闭嘴!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
    见素日里温婉敦厚的我徒然发狠,木槿不明所以,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忙得低头认错。我不在言语,漠然前行。内心的不安惶恐让我早已萌生的念头愈发坚定!那就是不再与叶知秋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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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晚膳简单,有一道切片整齐的腊肉火腿,盘边还吊坠了叁两颗薄荷叶。
    我爱腊肉的滋味,配上绿波般清嫩爽口的蔬菜。去年冬天被撒上晶莹剔透的雪盐,然后风干,被挂在灶顶烟熏了一段时日,熬来了春天。等来了新生的绿油油嫩菜,炒着吃,煮汤吃,都别有一到风味。
    正在用膳的时候,父亲突然提话,今日下午京城里有名的媒婆来说亲了。我心中咯噔一跳,静待父亲将话说完。
    “这门亲事若是成了,说起来还是我们高攀了人家。这刘清慰现在是御前侍卫,父亲又是翰林院试读,这品级家世论起来,我们逢春嫁过去也不会吃亏。”
    我只是低头吃饭,心中却百转千回。父亲木良是个七品小官,没有什么怀才不遇的梗在他身上埋下坎坷的仕途命运做伏笔。他本身就无德无才、安于现状。拿着不多不少的俸禄,养活着几口家眷与□□个家丁仆人他就觉得人生使命、大志抱负已经完成了。可是就此让我嫁了人,我却心有不甘。我在大杂院的童年回忆就像是沾了盐水的皮鞭不断地抽打着我,让我拼命想要脱离温饱无依、穷苦病痛、受人猥亵□□的泥潭。终于,我还是抬起了脑袋,小心翼翼的说道,“可我听舅舅说,明年就是叁年一度的选秀之年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父亲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我知道,父亲常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当初姑姑就是先帝后宫的叁千繁花中的一朵,可是却活生生的熬成了白头宫娥都未曾见过先帝一眼。父亲是想我避免凄苦凋零的命途。可是!若能做枝头独秀,又何惧凋零!
    面对眼前绿油油、水灵灵的芦蒿配上腊肉做的菜肴,我已然食欲大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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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刘清慰,已经是半个月后。天空朗朗,晴好明亮。我漫无目的地坐在山茶花簇拥着的凉亭里,黑色发梢被风带起,鹅黄色的罗裙染上了几片清香。刘清慰经由家中下人引路来到我面前。他彬彬有礼,穿着一身银色长衫,腰间环佩简单却造价昂贵。看起来,约莫比我大叁四岁。
    我起身,微笑得体,朝着他欠了欠身,“刘公子好。”
    “逢春妹妹好。”他俊朗刚毅的眉宇面对我时却温柔了几分。早探听过他的消息,据说是个正直磊落、气宇非凡的少年郎。如今看来,确实有那么几分官家子弟的贵气。
    他的目光由我淡施粉黛的面容移到了手中捧起的书卷上。“妹妹刚刚可是在读书?读的都是些什么书?”
    我赶忙将手中的李清照词本藏于身后,神色羞煞了几分,“都是写女儿家的读物罢了,清慰公子莫要见怪。”
    为转移注意力,我望向石桌上的瓜果花茶,轻浅端起茶杯,“晨起时常见露浓花瘦,所以在花枝肥叶上集了些晨露泡茶,口味纯净甘甜,公子请喝茶吧。”
    白瓷茶杯被我温柔地递给了刘清慰,少年接过茶的那一刹,指腹与我的素手轻触。触电般,又拘谨着。
    一阵清风拂过,使我罗衣轻飏。矜持几分,再羞赧抬头,才发现对方的眸光已倾尽了温柔。
    果然不过几日之后,翰林院刘试读家便派媒婆正式提亲来了。我心中得意又不甘。
    得意的是自己仅凭一面之缘就赢得了青年才俊的心。约莫从媒婆那里听说过,这刘清慰本是很不屑这一桩说亲之事,但是碍于他父亲威严不得不来到我府上做客,直到在庭院的春深云意中与我见面后才立马同意了他父亲的旨意;
    不甘的是我并不只满足于就这样轻易将自己的一生一世托付。我在一方宅院的四角高墙里,未见过白羽孔雀开屏时的熠熠流光,也未见过宋玉潘安卫玠嵇康之貌,我不愿就这样从甲之阁楼搬到乙之宅邸,如井底之蛙,在枯井里流失岁月与芳华。
    四五月是东风放纸鸢的好时候。春暮时分,夏的触角已经渐渐从城郊的嫩绿桑叶上迫不及待地向着紫禁城延伸着。
    我路过宫门,抬眼望那朱红高墙上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一颗心跃跃欲试着,想要飞进去,与睥睨天下、叱咤风云的那个男儿同呼吸共进退。丫鬟木瑾问我,“小姐为何您为总爱绕路过来紫禁城这边呢?”
    我望向碧空上飞入皇宫的一排排云雀,轻浅着勾唇一笑,“我想要的,与我的距离只隔着一道宫墙而已。”
    丫鬟对我的话似懂非懂,用操碎了心的无奈口吻将我内心的矛盾都说了出口,“可是这刘试读家已经派来媒婆说媒,而且老爷还巴不得这门亲事能成呢,一下子就答应了,也不假装矜持矜持。”
    我低垂眼眸叹气之时,那刘清慰正巧打宫门出来,无意间瞥见了我,辞了他身边的同龄少爷们,踱步向我。
    “你怎么在这儿。”他颇多意外,唇角却不自觉勾起微笑。
    我瞧着他,他眼里是一种对我打心底的喜欢在升腾。如此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或多或少都会让待字闺中的姑娘们春心萌动的。哎,算了吧,去她的金缕衣和皇权富贵吧。
    “都说满城春色宫墙柳,如今春已迟暮,想来看看能否抓住最后的春色。  ”我轻描淡写地掩藏起自己的心思,自然而平缓的说道。
    “你何不揽镜自照?”刘清慰对着我宠溺一笑。
    揽镜自照?怔了怔,我才恍然大悟他话里的意思:你的容颜便是潋滟柔和的春光无限。这话撩拨起了我,一瞬间羞煞了,我的面上泛起了绯红的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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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世繁华,一片祥和之气。与刘清慰踱步在京城人群熙攘的集市上,我忍不住感慨天下大同不过如此吧。刘清慰只是听着我感慨,沉默着,平缓地与我肩并肩。我抬眼,疑惑道,“你为何不说话?”
    他怔了怔才倾吐疲累,“我是御前侍卫,每日在圣上身侧看着他悉心批阅奏折,知道这江山城池的太平来之不易。现下湘僵时疫肆掠,蜀地又是震灾连连。朝廷一味拨款赈灾却一直成效渐微,这解救苍生百姓的白花花银两不知道又被贪官污吏盗取了多少。百姓以为朝廷不作为,一些前朝贼子又伺机煽动造谣。太平盛世也许只是假象罢了。”
    我内心一悸,想起了那个在金銮殿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年郞。他就像是百姓们供奉的神明,可深夜孤灯下批阅奏折的他忧虑时、焦急时,会有谁抚平他蹙起的眉宇。
    默了许久,我叹了口气,无奈说道,“他也只不过是个十八十九岁的少年罢了,高处不胜寒呐。”
    柳絮在飞,如同雪绒一般落在了我瘦削的肩上。瞧见这一排排依依婀娜的杨柳,我才意识到已经走到了城南的小巷。内心忽然一紧,有些害怕什么人出场似的,稍带局促地望向身侧的刘清慰,“不如我们先回去吧,日已西斜了。”
    刘清慰正欲点头的时候,一个柔美欢喜的声音唤起了我的名字。
    “逢春!”终究是躲不过这一声热烈的呼唤。我心下倏地紧张起来,见到叶知秋从她那豆腐摊上小跑向我。她衣着朴素,虽是布衣却清雅得如同一朵木芙蓉靓丽夺目,身量纤纤,似是春日里抽芽而出的柳条。
    我怕,我太害怕了。她的容颜风姿总是能看起来漫不经心却又轻而易举地就盖过我的风头。我克制住内心的不安,装作欢喜,“知秋,好久不见了。”
    面子上是极尽柔和,双眼却紧张焦虑地监视着刘清慰与叶知秋的眼神交汇。心再一次被一双无形的手用力撰住,刘清慰也和所有男子一样毫不例外地,在见到叶知秋之后眼神里露出了惊艳的神色。只是,他将自己的表情隐藏的很快。
    “逢春你怎么那么久都不来城南逛逛呢。好几次我去你府上找你,还给你带了些豆腐和黄豆呢。都被你家的看门家丁给拒了。”她话语无奈,一对远山黛眉颦蹙时却美得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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