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书殿里礼乐庄严,檀烟在炉中激荡,兰台侍郎站得腰疼,暗暗埋怨这书神享用的香火供奉一样不缺,到了这节骨眼上却没了踪影,却没看到,有一缕不起眼的烟气钻出铜炉镂空的缝隙,在那神台边绕了一圈。
    那烟气升上朱红藻井,渗过椽瓦,沿着戗脊汇到攒尖的双鱼宝刹上方,化作一朵彤云。
    两道身影踏云而现,那身量颀长的朱衣方巾者,与灵书殿中供奉的书神长恩极其相似,一名书童跟在他边上,只高过他的膝盖。
    那彤云散去,朱衣人的云头履落到神殿的屋脊上,他负手而立,望向西边的石明阁。
    书童听着下边祭祀的乐声,坐到鸱尾上,剥开手中橘子,说道:“神君,那蠹鱼是个祸害,为何留它活这么久?”
    “祸害么?”朱衣人笑了笑,顿了好一会,才说:“蠹鱼食神仙而成脉望,他已成书中精灵,与我也没什么差别。”
    书童吃了一瓣橘子,发现这贡品已存放许久,呸一声,心里骂了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又说:“可神君是有神品的正神,怎是它能比的?”
    “神品不过是一重身份,能聚些香火罢了。”朱衣人轻叹一声,“这香火我也仅能享用不到一成,这世间,何况,也不只有我一个长恩。”
    书童道:“可神君你受兰台供奉,是世间最高,最大的书神了。”
    朱衣人看书童一眼,眉头微皱,叮嘱道:“眼下我说的话,你要记好了,世间最高的神灵,都在希夷山,在神庭上。你日后就算能得到神位,也要清醒些,切莫以为百姓拜的是你,供奉的是你。他们拜的是你的神位,没了这神位,你什么都不是。”
    书童歪着脑袋略一思索,把手里的橘子一抛,恍然道:“我知道了,这神位是神庭里的大神们给的,生民拜的是神位,其实拜的便是神庭。难怪,难怪香火愿力都被神庭收去了,这本就是神庭应得的。多谢神君教诲,我记牢了。”
    朱衣人既为书童的机敏而欣慰,眼底却浮出一丝怅意,很快他又收起惆怅,微笑道:“孺子可教也。”
    书童高兴地领受了称赞,说道:“不过就算那蠹鱼修行不易,神君既是书神,却留不得它,不然也怕神庭怪罪。”
    “自然。”朱衣人叹了口气,飘然去向石明阁。
    朱衣人与童子来到石明阁畔,从李西昆身边经过。
    校书郎隐约嗅到了些许纸墨香,朝灵书殿望了一眼,并未在意。
    而朱衣人到了阁边,透窗看着那书架下盘坐的绿袍青年,眉毛一挑。
    “这京畿游奕使好有本领,竟能去到书中之境。”
    ……
    拜斗山的草庐里,麻衣老翁被点破来历,却不恼怒,只是沉默了一会,尝了些羊肉和菜蔬,又自斟自饮了几杯酒。百年前,就在这张桌上,有个穷困潦倒的老书生,饿得无法入睡,捧着那本毕生心血,孤芳自赏,却连油灯都点不起,想借月光看字,脸都快抵到书页上了,眼里的字却越来越模糊,最终成了漆黑一片。
    待老脸泛上些许酡红,他终于呵呵一笑。
    “不错,芝田道人的确没能追月而去,只是死在了月下,不过他死后,却得到了天地间最无暇的明月。”他抬头,草庐屋顶的破洞间明月高悬,“明月有阴晴圆缺,时时不同,纵使同一时节的明月,在不同的眼里,又有不同。郎君在人间见明月,不过能见一时之明月。而今夜,郎君却能见到历代文人骚客笔下的万千明月,且看这缺月挂疏桐,嘿嘿,又变作飞镜临丹阙,人间哪得这般景色!”
    天中明月随着麻衣老翁的话语而变化,时而圆,时而缺,时有星云环绕如素带,时有飞仙遨游。
    麻衣老翁酒意愈浓,又连饮数杯,大笑道:“我仰头可与明月对饮,低头煮字可以疗饥,此方世界中,我能够随心所欲,与成仙何异?”
    “老丈如此快意,当浮一大白。”李蝉笑着与麻衣老翁对饮一杯,又说:“只是这神仙日子,恐怕难以长久。”
    麻衣老翁皱眉,眼神有些迷离,“哦,此话怎讲?”
    李蝉放下酒杯,“这书中世界,毕竟依托人间,有人见到书中缺失文字,便会查个究竟,到时候老丈的日子,可就没这么安稳了。”
    “那又何妨。”麻衣老翁不屑一笑,“书中文字何止亿万计,就算有人查探,我又何惧之有?”
    李蝉呵呵一笑,“这话说得不错,不过么,也不绝对。老丈觉得没人能找到你,那我呢?”
    麻衣老翁表情一滞,酒杯已端到嘴边,手却僵了一下。桌对面的青年表情玩味,那双丹青二色的眸子有些慑人。老翁叹了口气,喝掉盏中酒,说道:“能做一时神仙,足矣!”
    李蝉道:“老丈就不觉得时日短暂,能活久些不更好么?”
    麻衣老翁嘿嘿一笑,“怎么算短,怎么算久?蜉蝣朝生夕死,我能快活数月,比蜉蝣来说,算得久么?郎君在人间活得过百年,桃都山却有大桃木生长了万年,郎君这百年又算得久么?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能得几月的逍遥,已经没遗憾啦。”
    李蝉笑了笑,看着咕咚沸腾的鱼锅,“若真的闻了道,倒的确是夕死可矣,可老丈这书中之境十分玄妙,有朝一日若能大成,说不定真能自成一界,若就这么没了,就太可惜了。”
    麻衣老翁也一笑,“我在书中曾听闻,曾经笔中之妖,画出万千生民,山河社稷,画成了一方国度。可惜这等神通,我是无缘见到了。”说着,望了一眼明月,又看向对桌的青年,这青年随手便破掉了那“护法朱厌”,修为深不可测,不是自己能匹敌的。
    麻衣老翁惆怅地叹了口气,“多谢郎君陪我说了这么多话,郎君若对这顿酒还满意的话,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李蝉点头,“但说无妨。”
    麻衣老翁道:“我自知不是郎君的对手,本该束手就擒,但我却有个好友,临走前,我想与他道个别。”
    李蝉有些奇怪。
    “这兰台里边,没了其他的妖怪,你那好友是……”
    话没说完,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李蝉转头一看。
    朱衣人沐着月光,踏过门槛,看见桌边的麻衣老翁与青年,又看到桌上的酒肴,微笑道:“好酒好菜,吃得不错。芝田兄今日招待的,可是贵客啊。”
    麻衣老翁唤着长恩吾弟,起身迎接。
    李蝉到兰台时,便见过灵书殿里供奉的神像,一眼就认出朱衣人的身份,诧异挑眉,拱手道:“原来是书神驾到。”又看向麻衣老翁,这脉望结交的好友竟是书神长恩。按说书神护书,蠹鱼吃书,二者一般是仇敌,可这两个家伙却一幅惺惺相惜的模样。
    但见到这一幕,李也明白了这脉望为何能在兰台成了气候,
    “我正要与你道别。”麻衣老翁挽着长恩,把他推入座中,举起一杯酒,眼眶湿润,“蒙君心胸宽广,我才能有这数月逍遥,如今分别,我几无遗憾,唯独挂念你的恩情,无以为报,只有与你再饮一杯了。”
    朱衣人端起一杯酒,与麻衣老翁对饮过后,叹息一声,“你我虽是好友,但我神位在身,你我二人始终有决裂之日,不过如今京畿游奕使到了,你我虽然仍要分别,却好歹全了情义。李游奕,你……动手吧。”说完看了李蝉一眼,又撇开头去。
    脉望与长恩悲的悲,叹的叹,唯独李蝉笑了起来,“二位要我当恶人,这恶人我偏不肯当。”
    长恩沉吟,“李游奕这是何意?”
    李蝉对脉望道:“这书中境界的确玄妙,我也有一方丹青世界,你可愿移步一观?”
    “丹青世界?”脉望一怔,与李蝉对视,看见了那双丹青二色的眸子。
    那眸中丹青二色漫染出来糅合、旋转,酒菜、灯烛、草庐、山石、明月,都融入了那丹青二色的混沌里,脉望表情从惊诧变为茫然,也随之一同融入丹青二色的混沌里。
    ……
    石明阁的书架下,李蝉睁开双眼,他手捧古籍,书封上“芝田记”三字映着幽幽灯光。
    又有“谢芝田”三个小字,蝌蚪般地游动几下,钻进书页里。
    李蝉轻吁出一口气,扭头看向十余步外的书架间。
    朱衣人负手静立,端详李蝉许久,拱手说了声“多谢”,飘然离去。
    李蝉这才起身,把《芝田记》揣进怀里,走出石明阁。
    阁外的李西昆听到动静,连忙上前问道:“李游奕,怎么样了?”
    李蝉呵呵一笑。
    “妖魔业已伏诛。”
    ……
    灵书殿里,祭祀仍在进行,灵祝年迈,已站得腰背发酸,忽然见到神坛上的一叠通神笺无风自动,眼神一亮,上前拿起那通神笺,欢喜道:“来了,来了!”
    “书神来了?”
    兰台侍郎大步走过去,喜上眉梢,长恩总算是赶在那京畿游奕使的前边显了灵,走到神台边,便见原本无字通神笺上有了字迹,显然是书神长恩的晓谕。
    待看清了那些字,兰台侍郎的喜意又化作愕然。
    “京畿游奕使李澹……已了结此案……此人若携妖书离去,不必阻拦……”
    兰台侍郎念叨几句,喃喃道:“书神怎会让他抢了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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