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子洲知道农会的人肯定会对自己有意见。
    这时代的人,虽然缺少知识,但绝对不会没有生活经验。
    自己这么干,对于他们而言,基本上就是在糟蹋土地。
    在农民面前糟蹋土地,糟蹋庄稼,就是在侮辱他们的整个职业、玷污他们的身份认同物。
    鞠子洲也不太想解释——因为空口白牙,想要改变成年人的固有观念,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你只有拿出真凭实据来,告诉他:这么做是确实可行的,才能勉强让他相信。
    鞠子洲离开之后,回到家里,叫人烧了热水,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坐在书房里,开始总结自己这一月观察所得。
    首先是工人们的来源——他们大多是秦王特意征召的咸阳城中年轻力壮的穷人,就鞠子洲所见,平均年龄应在十七岁左右,很少有大龄之人。
    其次是这些人的精神状态——他们普遍是悲观颓丧,没有什么所谓“理想”,过一天算一天的。
    再然后就是他们的身体状况——普遍瘦弱,与鞠子洲在韩国、在赵国所见的人,差别不大。
    这个时代,虽然纸面上,秦国认定了一夫每月需要一石半的食物,但是实际上,这是按照每天两顿、两顿吃干饭的标准计算的。
    更多的人,以秩和呦为例,他们平时是每天一餐,干饭只有在进行高强度劳作时候才吃。
    而铜铁炉工地里那种叫人难以忍受的,每天接近十个小时的工作,他们竟因为那每天两餐的,能够敞开肚皮吃干饭的食物待遇而甘之如饴。
    “要求极低,生活极其困苦。”鞠子洲在空白的竹简上写道。
    好一会儿,他又把这一行字用刀子刮掉。
    “生存困苦,要求极低。”他写道。
    其次是他们的精神状态特征。
    普遍没有精神、多数缺失想象力、习惯抱团、排斥外人、沉迷享乐,难以节制。
    鞠子洲自己,就很受他们多数人的排斥。
    “此种精神状态的外在特征,是由他们所面对的恶劣的生存环境所导致的,一句话总结的话,应该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
    而与之相对的,是鸩那样的,很有精神、很有干净,愿意艰苦奋斗、愿意咬着牙储存下自己的收入,为着后代更好的生活而努力,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且可以有意识地发动自己的聪明才智去想办法,主观能动性极强。
    两相对比的精神状态特征相当割裂,这其实也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中的一环。
    只是因为,这个时代,身份不同的个体,所需要面对的社会环境的割裂过大,导致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同一个时代里的人。
    虽然概括上,可以笼统的将秩、呦和鸩这些爵位在五级爵大夫之下的人一齐地都称为“底层”或者“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便是底层,也是存在上下等级之分的。
    二级上造鸩,和零级士伍秩,就是不一样!
    区区两级爵位,能够带给人的生存环境就可以把他们塑造成为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那么……鞠子洲深吸一口气,止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那么负级爵位的,身处真正的最底层的那些奴隶呢?
    他慢慢地书写,慢慢地呼吸。
    “叩叩叩”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人?”鞠子洲问道。
    首先排除墨者。
    “主上,妾身为您炖了羔羊羹,您可吃一些么?”柔和稚嫩的女声在门外响起。
    是……鞠子洲想了想,应该是那个叫做“蝴蝶”的女孩儿,他说道:“你进来吧。”
    大红裙装的女孩儿梳了偏成熟的妆,带着一名比她还高些的细葛衣的侍女推门走了进来。
    蝴蝶微微一礼,巧笑倩兮,而她身后,那葛衣的侍女端着托盘,走上前来,将铜制的小鼎摆在鞠子洲面前的桌案上。
    鞠子洲深深看了两人一眼。
    蝴蝶衣锦绣,侍女衣葛衣。
    蝴蝶饰金玉,侍女饰木麻。
    蝴蝶肤嫩白,侍女肤糙黑。
    蝴蝶貌秀美,侍女貌寻常。
    两人似乎天差地别。
    两人却又并无差别。
    她们……都是奴隶!
    侍女放置完铜鼎之后,恭谨向后退去,似乎想要离开。
    鞠子洲摆了摆手,说道:“你停一下,别走!”
    侍女脸上显出惶恐。
    鞠子洲心念顿转,想了想,说道:“你去吧,无我的传唤,不消进门,晚些时候,可以向蝴蝶取一百钱赏钱。”
    鞠子洲又看向蝴蝶:“府中还有钱吧?”
    “有的!”蝴蝶立刻躬身回答:“主上不必担心,府中的钱是够的!”
    她声音婉转,脸上也是一派讨好。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你可能够答我么?”
    蝴蝶歪了歪头,自然走了上来:“主上是要问什么问题呀?”
    稚嫩的相貌,讨好的笑容。
    很可爱,很悲哀。
    鞠子洲说道:“你以前是华阳太后的人吧?”
    蝴蝶点了点头:“是呢,妾是太后养在身边的贴身侍儿,是侍儿之中最美的!”
    “那你以前的生活是怎么样的?”鞠子洲问道。
    问着,他提起笔:“吃用如何、平时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
    嬴政坐在自己榻上的桌案前,微微躬身,盯着鞠子洲先前常坐的地方,默然不语。
    好半天,他回过头来,看着跪伏下首的人,问道:“我师兄只是去农会里用隳物浇了地?没有与农会之中的贫农、中农说些什么?”
    “禀太子殿下,并没有,鞠先生只是叫了二十人丈夫与他一齐用隳物浇地,并且给了工钱,并未与他们有什么别的交流……”
    嬴政点了点头:“朕知了,你去吧。”
    “唯。”
    仆从退去,嬴政继续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席位,似在发呆。
    他脑海中,闪现出鞠子洲当日的行止言语。
    神情变化、语气变化、用词习惯、义理侧重……
    嬴政越发确定,那一日的义理,并不真切属于鞠子洲。
    那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活在鞠子洲身上的人。
    他看着面前的空位。
    那个人,通过他的理,活在鞠子洲身上。
    而现在,这理,已经开始被鞠子洲教授给他秦政了。
    那么……
    嬴政看着面前无人处,如见有人,心思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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