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花满江湖“顾连山本年五十岁,作为名门正宗正光府的两名次席之一,他地位显赫,誉满天下,然而,他人生的前四十年却始终在默默无闻中度过。
    顾连山不是正光府的正式弟子,他是当今逍遥公的家臣之子,但为偏房庶出,不得父亲喜爱,自幼以奴仆身份侍奉当今正光府首席“剑圣”蔺人雪,是蔺人雪身边捧炉研墨的贴身书僮,长大之后只在正光府中负责掌管酒水器皿、迎来送往的杂务。那时候,所有人都只当他是逍遥公府邸一名寻常的仆役,从未注意到他。
    相反,顾连山同父异母的弟弟顾时清被家族视为掌上明珠,着力栽培,小小年纪就拜进正光府学习剑术。顾时清天赋不俗,与孟老方、季河东等人同被誉为正光府的新生主力,但三十岁那年却遇上一件大事。
    那一年即大周永祚七年,“四大野剑豪”之一的“西剑”袁飞豹登门挑战正光府,并在三日三夜的比试后击败蜚声一时的正光府成名师范苏见深。当时顾时清在场,眼见己方高手落败,气愤不过,追上袁飞豹便打,谁知连过十余招,大感不支。袁飞豹恼顾时清不依不饶,剑招凌厉、分寸不让,在场正光府弟子畏惧袁飞豹凶悍,无一敢上前支援,顾时清遮拦不住几有性命之险。
    危急时刻,顾连山从人群中分出,以地上树枝为剑,数招逼开袁飞豹。袁飞豹见他招招精妙,不愿继续纠缠,扬长而去。众人惊叹顾连山剑术之余,却猜不出他师承何处。但顾连山每招每式,在正光府诸剑系中都有可寻迹,由是传言,他实是受了早已关门不纳弟子的蔺人雪暗中亲传。
    这件事很快传到蔺人雪耳中,顾连山随即被传召问话。蔺人雪只问了顾连山两个问题。
    一问顾连山武功从何而来。
    顾连山直言自己平素在正光府中走动,经常遇上各剑系弟子练剑拆招,有时匆匆一瞥、有时驻足观看,凡数十年,各种招式不知不觉便烂熟于胸。私下无人,便会偷偷拣取树枝照着所见所闻,依样画葫芦,日日不辍,是以慢慢娴熟。他通过观察,只能学会剑术技法,元气自是无从入门。所以招式练习久了,元气修为跟不上,自是时常感到气血滞涨不顺,那时候以为身体染疾,寻医问诊久久无效,无奈之下只能找到正光府中的弟子询问疏导活血化淤的法子。
    那些弟子们从未想过顾连山的不适是由元气不足引起的,因为日常生活蒙他照顾,向来亲切,所以均愿意指点迷津,内容大多来自本身修习元气的方法。顾连山按照他们的指点推气吐纳,竟然迅速痊愈,于是往后只要遇到气血不畅,不找大夫,只找弟子求助。
    这里学一点,那里学一点,虽零零碎碎不成体系,但数十年积累,东拼西凑,居然被他完整练会了几套正光府的元气心法。而且这些练功的法门,都走的是正光府最为正统的大道,因而他武功路数来源虽杂,但本质极为纯正。
    剑术技法与元气修练相辅相成,互相促进,加之他确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到四十岁时,他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正光府内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他救自己弟弟的时候满心急切,没有多想,出招全凭多年习惯,但是流畅异常,凛然可畏。
    一问过后,二问顾连山是否想保全武功。
    正光府律令极严,破规矩者从来严惩不贷。顾连山不是正光府的正式弟子,没有经历见习、正选的一系列测试选拔,虽练成了极上武功,性质却与偷学功法无异,此罪由宗门裁决,应当废尽武功,逐出府去。
    然而,顾连山毕竟贴身服侍为蔺人雪鞍前马后数十年,蔺人雪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可宗门铁律,岂能罔顾,权衡之后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要么接受宗门律令抛弃一身绝学离开正光府,要么完成试炼堂堂正正将武功保留下来。
    所谓试炼,蔺人雪要求顾连山必须即刻登门拜访除了正光府外的其余七宗,并且向七宗发起挑战。向七宗发起挑战,有名堂,称为“踩牌”。若能成功踩牌七宗中的半数,博得至高威名,那么正光府接纳他成为正式弟子就再无疑虑。
    八宗为武林至尊,任何一宗的首席或者次席,其实力都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巅峰。世间踩牌者不少,但有胆子向八宗踩牌的寥寥无几。不论踩牌者是何种身份、何种背景,在挑战的那一刻,他的性命就已经与他的剑绑在了一起,纵然战败身死,绝无人会追究被挑战者的任何责任。
    可以想见,以其余七宗的崇高地位,一旦遭到挑战,必然存有杀鸡儆猴威慑旁人的心思,全力以赴。而他们的实力,个个可怖难言,只要下了杀手,活口难留。
    被废武功,尚能保存性命,倘若对上八宗,九死一生。更别提,顾连山需要做到至少战胜四宗,放眼四海,不要说此前籍籍无名的顾连山,就是名头响亮的老剑师,对此也是想都不敢想的。
    换言之,蔺人雪给了顾连山选择,是自甘下流、束手就擒,回归庸庸碌碌的生活,还是向死而生、奋起一搏,向天下证明自己。
    前者偷生,后者成仁,两者皆为绝路。
    顾连山不假思索,选择了后者。
    蔺人雪端坐不语,顾连山向蔺人雪诚诚恳恳磕了四个响头,拂袖而去。
    半个月后,顾连山首先击败太原郡墙宗首席饶颇黎,致使其人羞愧退隐,让位于女婿杨鹿蜀,顾连山声名大振。
    又过一个月,顾连山拜访蜀郡神流宗,与首席祝青神在觅天山悬空绝壁坐而论道一昼夜,祝青神亲送顾连山出宗门,自称输于唇枪舌战,并称赞了一句“剑客楷模顾连山”,顾连山名扬四海。
    再过一个月,顾连山来到弘农郡挑战无双快宗。无双快宗首席燕白首不在,次席燕长行应战。在与燕长行的比试中,顾连山领悟了剑术妙谛,集自身数十年杂学,厚积薄发,在实战中提炼出了一套全新的剑术,是为“火龙剑”。每逢他出剑,剑之所至,火花四爆,犹如璀璨花开,故而又被称作“剑花”。燕长行败于“火龙剑”一系剑术,顾连山剑能生花之名不胫而走,又因他在短短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内足迹横亘千里,战绩辉煌,故而得到了“剑花满江湖”的美誉。
    连续成功踩牌墙宗、神流宗与无双快宗,顾连山在世人的无比震惊中距离最终目标还差最后一宗。
    正当人人都以为,他会在其余四宗内再挑一个对手拼死完成目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回到了会稽郡,回到了蔺人雪的面前。他说最后别无所求,只想死在蔺人雪的剑下、死在正光府,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死得其所、死得心甘情愿。
    蔺人雪最终没有与他动手,只说已耳闻“剑花满江湖”之名号。
    顾连山从此正式成为了正光府的弟子,而且受到蔺人雪的倚重,被任命为次席。要知道,当时正光府已经有了一位次席,一宗两次席,蔺人雪开创八宗之先河,对顾连山的倚重不言而喻。
    顾连山的传奇事迹传遍大江南北之际,路行云年方十岁。和许许多多热血澎湃的少年一样,顾连山不屈不挠、死中求存的精神深深打动了他幼小的心灵,激励着他刻苦修练,不断突破自我。他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顾连山那样,以微末的身份登门挑战八宗,将他们一一挑落剑下,彻底打响自己的名声。
    林风吹拂,路行云望着随着站定枝头、随风摆动的顾时清,心潮涌动。
    顾时清得意不已,呼道:“孟师兄,旧宗与新宗虽是一起行动,但最初目的并不在于夺剑夺人,这只是顺手而为的意外之喜罢了,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孟老方道:“不成,我等辛辛苦苦辗转千里,不能一无所获,大功要分,小功也得分。”
    顾时清笑道:“我若不肯,你奈我何?”
    孟老方也笑了起来:“顾老弟,你别不识抬举,新宗、旧宗,好不容易揉在一起,你可别为了一己私欲坏了和气。顾次席可是说了,正光府以和为贵,你连哥哥的话也不听吗?”
    顾时清道:“他是我哥哥,但我是旧宗的,你听他的,我不听他的。不过是一个偏房生的贱种,你少拿他来压我。”
    孟老方闻言,笑容顿收:“不管他是不是你哥哥,你说这种话出来侮辱顾次席,是不把我新宗、不把我孟老方放在眼里!”
    顾时清看看阔阔拉又看看龙湫,仰头大笑:“除了首席与铁次席,我谁也不服!”
    路行云看着两人在林冠上嘴来嘴去,暗想:“素闻正光府内分新、旧两宗,明争暗斗互不相让,不想居然水火不容至此。”忽而又想到了金徽大会上季河东师徒与孟老方师徒老死不相往来的场面,摇头不迭。
    孟老方与顾时清又说几句,只觉顾时清愈加口无遮拦,不由得大怒,喝道:“顾时清,你少放屁,在宗门我看在顾次席的面上让你三分,到了外面,你道我还需再三忍让吗?”
    顾时清冷笑道:“谁让你忍让了?就该在宗门里一较高下,好让你早早明白你我之间的差距,明白在旧宗面前,新宗只不过是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罢了!”
    孟老方骂道:“混账,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罢,轻点轻荡荡的枝桠,整个人居然像离弦箭,朝顾时清疾速冲去。
    顾时清也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早想教训你了!”一手捉着阔阔拉不放,另一只手提起龙湫便挡。
    其余正光府弟子见两人愤而动手,不知所措,只能站在原处观战,
    孟老方习惯将守势“剑孔雀”用作攻势,飞行之时早已周身旋转轮舞,带起针叶哗哗纷飞,其中好些迎面射向顾时清,顾时清只能连续挥动龙湫遮拦,嘴道:“新宗没什么好鸟,尽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
    “下三滥的手段,看你挡不挡得住!”
    孟老方须臾逼近,剑光直落。顾时清抬起龙湫一顶,但听“砰”一声闷响,孟老方前进之势受阻,仰身向后翻转。顾时清手上一震,握着龙湫的手微微松动。
    “别想走!”
    顾时清正待攥紧了龙湫追击,岂料就在此时,龙湫居然像条泥鳅般,从他的手掌嗖一下滑了出去,径直坠向十余步外的草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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