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荷一听这话,先是一惊,聪明如他,立刻猜到了什么,便问道:“莫非……那是一个……瘟疫患者?”
    孙思邈给了杜荷一个赞许的眼神,点头道:“少年郎倒是聪慧过人,没错,那是一个患了天花的病人,他从曹州一路奔逃至此,道士就一路追到了这里,可惜啊……道士年老体迈,不能骑马,不然早就追上他了。”
    杜荷不禁点头道:“这人确实得抓回来,不然将会遗祸万民,对了,曹州发天花了?”
    “发了。”孙思邈轻声叹道,“幸好当地官府发现得及时,而且发天花的村子很偏僻,没怎么往外传,那场瘟疫才没蔓延开。”
    “不对呀。”杜荷皱眉不解道,“天花病人逃离流窜,自有官府之人去追捕,为何会……”
    孙思邈代替杜荷说出了后面的话:“为何会让我这么一个年老体迈的老道士来追,是不是?”
    “对。”杜荷点头。
    “这是道士闯下的祸,此事说起来,就很长了。”孙思邈目露缱绻之色,似是忆起了往事,“道士年幼时候,便得过天花,那场天花大疫,死了很多很多人,道士运气好,熬过来了,之后道士学医,暗暗立志,定要找出一个法子,治愈天花,可惜啊,道士资质鲁钝,医术浅薄,蹉跎了一生,也未能寻出良方,十几年前,道士突发奇想,患过天花而活下来的人,即便再与天花病人同吃同住,也不会染上天花,道士就想从这里做点文章。”
    杜荷闻言微惊,没想到孙思邈能想到这一层面,这是攻克天花的第一步,也是牛痘疫苗的核心思想。
    只听孙思邈继续道:“道士便开始推想,若是提前让常人稍稍感染天花,病症不是太重,不致死的那种,那么他痊愈后,是不是就不会再染上天花了呢,道士又辛苦钻研了一年多,想出了一个方法,就是从患症较轻的天花病人身上,摘下天花痘,将天花痘里的毒汁,挤少许进入常人鼻中,使之轻度感染天花,这个法子,道士称之为种花法。不过这个法子也是极为危险的,需要验证,而要验证这个方法,就必须有天花病源,但天花这东西,并不常见,道士也不能天天盼着出现天花啊,这几年,道士只要一听说哪里出了天花,便立刻赶过去,哪怕再远,也要去。”
    杜荷恍然道:“所以这次曹州发天花,你便去了曹州。”
    “没错。”孙思邈喝了一口水,润润喉,继续讲道,“道士去了曹州,那里倒是不缺天花病人,可是,却没人愿意帮道士做这个种花的验证。”
    杜荷听明白了,没人愿意做小白鼠。
    “后来,道士便找到官府,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问他们是否愿意帮帮道士,道士曾受过圣人封赏,官府倒也给道士几分薄面,请示州府后,愿意给道士一个死囚,让道士种花,官府还说了,只要这个死囚能在种花之后活下来,官府就会请示刑部,赦他死罪。”
    杜荷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问道:“所以……这个逃出来的天花病人,便是你种花的那个死囚吧?”
    “没错,就是他。”孙思邈喟然叹息,“那死囚原本说好愿意帮道士的,道士对他减了戒心,将他带入深山小屋中,给他种了花,没想到他却趁机逃了出来,道士远在深山,无法求助官府,只能一路追赶,走得匆忙,又未带盘缠,一路风餐露宿,化缘至此,是以这般狼狈。”
    杜荷问道:“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就没有将天花传染给沿途之人?”
    孙思邈道:“他宛如丧家之犬,专挑荒野之地行路,遇人便躲,没有传染给别人,这也算是一件幸事,不过,他是慈县人,到了慈县后,或许会去寻故人,这才是道士最担心的,算算日子,从他种花至今,已近二十日,种下的花……该有结果了。”
    杜荷道:“人海茫茫,如大海捞针,前辈,慈县县令是我阿兄,不如前辈与我结伴同行,到慈县,我让阿兄帮忙搜寻此人,这样岂不方便?”
    “啊,如此倒是多谢少年郎了。”孙思邈面露感激之色,道,“此行能遇上少年郎,真是幸事,对了,还未请教少年郎,如何称呼?”
    杜荷叉手道:“晚辈杜荷。”
    “杜小郎君,幸会。”孙思邈叉手还礼。
    这时,外面传来了嘈杂声,似乎是去买棺材的麻脸男子回来了,听说自己的妻子死而复活,还诞下了个男婴,喜极而泣。
    没过多久,有人敲杜荷的门,麻脸男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请问老神仙在吗?陈大山特来感谢老神仙的大恩。”
    杜荷和孙思邈对视了一眼,双双起身,过去开门,见到孙思邈,陈大山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不止:“拜谢老神仙救命大恩,拜谢老神仙救命大恩……”
    “怎能如此,快起来,快起来……”孙思邈费力地将陈大山拉起来,笑呵呵道,“道士只是略通医术,哪是什么神仙,你见过连饭都吃不上的神仙?哈哈……”
    陈大山也咧嘴憨笑:“您在我心中,比神仙还神仙,老神仙,我所有的钱都买棺材去了,您在这里盘桓一日,我明日去将棺材退了,请您大吃三日……”
    “不必啦。”孙思邈摆手淡笑,“你回去好好照顾妻儿,这才是正事,道士有急事,要去县城,人命关天,一天都不敢耽搁的。”
    虽然有点失望,但陈大山一听说孙思邈又要去救人,连连赞道:“老神仙就是神仙,四处救人,比菩萨还菩萨心肠……”
    “这孩子,哈哈哈……”孙思邈乐得开怀大笑,他也是凡人,也喜欢听这种马屁话的,当然,听着一乐而已,过后便忘了,他从不因此自满自傲,即便是冠绝当世医道,他也永远怀着一颗学徒的心。
    孙思邈笑完,叮嘱道:“回房去照顾你的妻儿吧,明日退了棺材,多给她买点补品,她这次元气大损,身子虚,可要好好补回来,不然会落下病根。”
    “是,多谢老神仙!”陈大山再三道谢,这才离开,回房去了。
    打发走了陈大山,孙思邈关上房门,道:“天黑啦,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咱们休息吧。”
    杜荷指了指床,道:“前辈睡床吧,晚辈带了寝具,打地铺就可以了。”
    “不必。”孙思邈摆手道,“道士常年打坐入定,如家常便饭,这床也够大,你睡着,道士在角落里打坐便可以了。”
    杜荷也不矫情,应了声,便脱去外衣,上床休息,孙思邈也上床,在床的角落里打坐。
    杜荷赶了一天的路,十分累,刚躺下一会儿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隐隐约约感觉似乎有什么在动自己的腿,便惊醒了,他睁开眼,借助窗户传进来的月光,只见孙思邈正在伸手在他裆部鼓捣着什么。
    杜荷吓一声惊叫,直接翻身跳下了床,骇然惊问:“前辈……你做什么!”
    孙思邈捂住胸口,气恼道:“你可要将道士吓死哦。”
    “前辈你为何……摘我的桃?”
    “什么摘桃?”孙思邈道,“你两腿内侧有伤,道士给你上药呢。”
    杜荷低头看了看自己大腿内侧,确实,血迹已经把裤子染红了,而且他穿的是白色内衬裤,染上血迹后,格外显眼,其实他自己知道,大腿的伤已经快要好了,只不过今日可能弄破了血茄,所以才会流了点血。
    “快过来,给你上药。”孙思邈朝他招手。
    杜荷走过去,道:“不用了,前辈,我不觉疼的。”
    孙思邈道:“你可莫要小瞧小病小伤,会恶化成大病的。”
    杜荷再次摇头拒绝:“真的不用了,前辈,咱们还是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呢。”
    孙思邈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强求,无奈叹了声:“也罢。”便收起了药膏,继续打坐入定。
    见他打坐了,杜荷也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一夜无话,隔日清晨,东方刚露鱼肚白,孙思邈便下床,摇醒杜荷,催促:“杜小郎君,起来准备赶路了。”
    原本杜荷是喜欢赖床的,但是想到今天就要到达慈县的县城,他浑身就充满了动力,大喊一声:“一!二!三!起床!”从床上跳起,麻利穿衣。
    太阳刚从东方升起,杜荷的马车已经离开了客栈,孙思邈和杜荷共乘马车,他发现杜荷晕车,便用银针在他身上几个穴位扎了扎,杜荷立刻就觉舒服多了,不禁感叹孙思邈医术高深,简直就是一副移动的晕车药。
    他们清晨出发,一路未停,中午时分,进入慈县县城,进入城中,稍一打听,得知了县衙方位,直奔县衙而去。
    马车在县衙前停下,孙思邈和杜荷先后下车,王大年到县衙门口,向门口的衙役道:“莱国公府杜家二郎杜荷前来拜会杜县令,烦请通汇一声。”
    一听说是县令的弟弟来了,门卫衙役不敢怠慢,赶紧进去通报。
    没多久,只见一个身穿青色便服的年轻人在妻子的搀扶下走了出来,这年轻人便是杜构了,只见杜构很年轻,二十出头,眉目间与杜荷有点相似,颇显秀气,只不过他现在满脸病容,气色不佳。
    而杜构的妻子田氏则生的温婉大方,一看便是大家闺秀。
    “二郎!”杜构一见杜荷,欢喜而呼。
    杜荷上前行礼:“阿兄,阿嫂。”
    “二郎你咋来了呢,咋想起来看我了呢。”杜构走得杜荷面前,欢喜得直拍杜荷肩膀。
    杜荷咧嘴一笑:“想阿兄了。”
    孙思邈这时上前行礼:“山野道人孙思邈,拜会杜县令。”
    “孙思邈?”杜构闻言一愣,随即惊喜不甚,“您便是药王孙前辈?”
    “药王二字愧不敢当。”孙思邈谦虚道,“杜县令,瞧你的气色似乎不大好,是染了风寒吗?”
    杜构的妻子田氏闻言赶忙道:“孙前辈明鉴,都半个月了,也不见好,孙前辈你医道精深,不知能否替夫君瞧一瞧。”
    孙思邈点头:“自然可以,治病医人,是道士分内之事。”
    杜构赶忙道:“来,都进来,咱们进屋说。”说话间把他们都迎进了县衙。
    一路来到偏厅,刚坐下,孙思邈就主动给杜构诊脉。
    良久,孙思邈收回了手,道:“是风寒没错。”
    田氏赶忙问:“都半个月了,却迟迟不愈,是否郎中所开方子不对?”
    孙思邈道:“药方何在,让道士瞧一瞧。”
    “奴一直随身带着呢。”田氏说着就取出了一张药方,递给孙思邈。
    孙思邈看了两眼药方,点头道:“方子不错,所开药物中正平和,若是道士来开方子,与之也差不多。”
    “哦。”田氏闻言有点失望。
    杜构安慰道:“佳禾你莫要心急,郎中不是说了嘛,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治病哪是那么容易的。”
    孙思邈点头赞同:“风寒或长或短,患风寒月余不愈的病例,道士也曾见过。”
    田氏见孙思邈都这般说了,安心不少,便道:“我去厨房看看药熬好没,你们谈谈心。”说罢便离开了。
    杜构望向杜荷,道:“前段日子,叔父派人送来家书,说你落水,还差点被邪魅附体,现在好些了吗?”
    杜荷咧嘴笑了笑,道:“我这不是好端端坐在这里吗。”
    杜构缓缓点头,问向孙思邈:“孙老前辈这是在云游四海吗?”
    孙思邈道:“这次道士来慈县,是有大事,还望杜县令能帮帮道士。”
    “哦?”杜构闻言赶忙摊手,“老前辈有何难处,尽管开口。”
    孙思邈道:“上月初八,曹州出现天花,虽然疫情管控住了,但有个天花病人逃了出来,道士一路追踪至此,那人是慈县人,想必定会在慈县与旧人相见,届时只怕会引发大患,希望杜县令能帮忙将此人找出来,并提前做防疫准备。”
    “竟有此事!”杜构闻言惊得直接站起来。
    立刻唤来衙役,让县丞王广前来见他。
    等待县丞的时候,田氏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道:“大郎,该吃药了。”
    杜构刚准备伸手去接,孙思邈忽然站起身,沉声道:“这药喝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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