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的意图很明显,在彻底控制政局前,绝不能出现下一个继任者。
    但就在那天,他见到了匆匆闯进宫的英国公张维迎:
    “你进宫干什么?”
    “皇上驾崩了,你不知道?”
    “谁告诉你的?”
    “皇后。”
    魏忠贤确信,女人是不能得罪的。
    皇帝刚刚驾崩,皇后就发布了遗诏,召集英国公张维迎入宫。
    在朝廷里,唯一不怕魏忠贤的,也只有张维迎了。这位仁兄是世袭公爵,无数人来了又走了,他还在那里。
    张维迎接到的第一个使命,就是迎接信王即位。
    事已至此,魏忠贤明白,没法再海选了,十七岁的朱由检,好歹就是他了。
    他随即见风使舵,派出亲信太监前去迎接。
    朱由检终于进宫了,战战兢兢地进来了。
    按照以往程序,要先读遗诏,然后是劝进三次。
    所谓劝进,就是如果继任者不愿意当皇帝,必须劝他当。
    之所以劝进三次,是因为继任者必须不愿当皇帝,必须劝三次,才当。
    虽然这种礼仪相当无聊,但上千年流传下来,也就图个乐吧。
    和无数先辈一样,朱由检苦苦推辞了三次,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做皇帝。
    接受了群臣的朝拜后,张皇后走到他的面前,在他的耳边,对他说出了诚挚的话语:
    “不要吃宫里的东西(勿食宫中食)!”
    这就是新皇帝上任后,听到的第一句祝词。
    他会意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张皇后有点儿杞人忧天,因为皇帝大人早有准备:他是有备而来的,照某些史料的说法,他登基的时候,随身带着干粮(大饼),就藏在袖子里。
    天启七年(1627)八月二十四日,朱由检举行登基大典,正式即位。
    在登基前,他收到了一份文书,上面有四个拟好的年号,供他选择:
    明代每个皇帝,只有一个年号,就好比开店,得取个好名字,才好往下干,所以选择时,必须谦虚谨慎。
    第一个年号是兴福,朱由检说不好。第二个是咸嘉,朱由检也说不好。第三个是乾圣,朱由检还说不好。
    最后一个是崇祯。
    朱由检说,就这个吧。
    自1368年第一任老板朱元璋开店以来,明朝这家公司已经开了二百五十九年,换过十几个店名,而崇祯,将是它最后的名字。
    和以往许多皇帝一样,入宫后的第一个夜晚,崇祯没有睡着,他点着蜡烛,坐了整整一夜,不是因为兴奋,而是恐惧,极度的恐惧。
    因为他很清楚,在这座宫里,所有的人都是魏忠贤的爪牙,他随时都可能被人干掉。
    每个经过他身边的人,都可能是谋杀者,他不认识任何人,也不了解任何人,在空旷而阴森的宫殿里,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于是那天夜里,他坐在烛火旁,想出了一个办法,度过这惊险的一夜。他拦住了一个经过的太监,说:
    “你等一等。”
    太监停住了,崇祯顺手取走了对方腰间的剑,说道:
    “好剑,让我看看。”
    但他并没有看,而是直接放在了桌上,并当即宣布,奖赏这名太监。
    太监很高兴,也很纳闷儿,然后,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更纳闷儿的命令:
    “召集所有的侍卫和太监,到这里来!”
    当所有人来到宫中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丰盛的酒菜,并被告知,为犒劳他们的辛苦,今天晚上就待在这里,皇帝请吃饭。
    人多的地方总是安全的。
    第一天度过了,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崇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魏忠贤绝不会放过他。
    但事实上,魏忠贤并不想杀掉崇祯,只想控制这个人。
    而要控制他,就必须掌握他的弱点。所谓不怕你清正廉洁,就怕你没有爱好,魏忠贤相信,崇祯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几天后,他给皇帝送上了一份厚礼。
    这份礼物是四个女人,确切地说,是四个漂亮的女人。
    男人的弱点,往往是女人,这就是魏忠贤的心得。
    这个理论是比较准确的,但对皇帝,就要打折扣了,毕竟皇帝大人君临天下,要什么女人都行,送给他还未必肯要。
    对此,魏忠贤相当熟谙,所以他在送进女人的同时,还附送了副产品——迷魂香。
    所谓迷魂香,是香料的一种,据说男人接触迷魂香后,会性欲大增,看老母牛都是双眼皮,就此而言,魏公公是很体贴消费者的,管送还管销。
    但他万万想不到,这套近乎完美的营销策略,却毫无市场效果,据内线报告,崇祯压根儿就没动过那几个女人。
    因为四名女子入宫的那一天,崇祯对她们进行了仔细的搜查,找到了那颗隐藏在腰带里的药丸。
    在许多的史书中,崇祯皇帝应该是这么个形象:很勤奋,很努力,就是人比较傻,死干死干往死里干,干死也白干。
    这是一种为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用心险恶的说法。
    真正的崇祯,是这样的人:敏感、镇定、冷静、聪明绝顶。
    其实魏忠贤对崇祯的印象很好,天启执政时,崇祯对他就很客气,见面就喊“厂公”(东厂),称兄道弟,相当激动。魏忠贤觉得,这个人相当够意思。
    经过长期观察,魏忠贤发现,崇祯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衣冠不整,不见人,不拉帮结派,完全搞不清状况。
    这样的一个人,似乎没什么可担心的。
    然而,魏忠贤并不这样看。
    几十年混社会的经验告诉他,越是低调的敌人,就越危险。为证实自己的猜想,他决定使用一个方法。
    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一,魏忠贤突然上疏,提出自己年老体弱,希望辞去东厂总督太监的职务,回家养老。
    皇帝已死,靠山没了,主动辞职,这样的机会,真正的敌人是不会放过的。
    就在当天,他得到了回复。
    崇祯亲自召见了他,并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崇祯对魏忠贤说,天启皇帝在临死前,曾对自己交代遗言:
    要想江山稳固,长治久安,必须信任两个人,一个是张皇后,另一个,就是魏忠贤。
    崇祯说,这句话,他从来不曾忘记过,所以,魏公公的辞呈,他绝不接受。
    魏忠贤非常感动,他没有想到,崇祯竟然如此坦诚、如此和善、如此靠谱。
    就在那天,魏忠贤打消了图谋不轨的念头,既然这是一个听招呼的人,就没有必要撕破脸。
    崇祯没有撒谎,天启确实对他说过那句话,他也确实没有忘记,只是每当他想起这句话时,都禁不住冷笑。
    天启认为,崇祯是他的弟弟,一个听话的弟弟;而崇祯认为,天启是他的哥哥,一个白痴的哥哥。
    虽然比天启小六岁,但从个性到智商,崇祯都要高出一截,魏忠贤是什么东西,他是很清楚的。
    而他对魏公公的情感,也是很明确的——干掉这个死人妖,把他千刀万剐、掘坟刨尸!
    每当看到这个不知羞耻的太监耀武扬威、鱼肉天下的时候,他就会产生极度的厌恶感,没有治国的能力,没有艰辛的努力,却占据了权位,以及无上的荣耀。
    一切应该恢复正常了。
    他不过是皇帝的一条狗,有皇帝罩着,谁也动不了他。
    现在皇帝换人了,没人再管这条狗,却依然动不了他。
    因为这条狗,已经变成了狼。
    崇祯很精明,他知道眼前的这个敌人有多么强大。
    除自己外,他搞定了朝廷里所有的人,从大臣到侍卫,都是他的爪牙。身边没有盟友,没有亲信,没有人可以信任,自己将独自面对狼群。
    如果贸然动手,被撕成碎片的,只有自己。
    所以要对付这个人,必须有点儿耐心,不用着急,游戏才刚刚开始。
    目标,最合适的对象
    魏忠贤开始相信,崇祯是他的新朋友。
    于是,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三,另一个人提出了辞呈。
    这个人是魏忠贤的老搭档客氏。
    她不能不辞职,因为她的工作是奶妈。
    这份工作相当辛苦,从万历年间开始,历经三朝,从天启出生一直到结婚、生子,她都是奶妈。
    现在喂奶的对象死了,想当奶妈也没辙了。
    当然,她不想走,但做做样子总是要的,更何况魏姘头已经探过路了,崇祯是不会同意辞职的。
    一天后,她得到了答复——同意。
    这一招彻底打乱了魏忠贤的神经:既然不同意我辞职,为什么同意客氏呢?
    崇祯的理由很无辜,她是先皇的奶妈,现在先皇死了,我也用不着,应该回去了吧,其实我也不好意思,前任刚死就去赶人,但这是她提出来的,我也没办法啊。
    于是在宫里混了二十多年的客大妈终于走到了终点,她穿着丧服离开了皇宫,走的时候还烧掉了一些东西:包括天启皇帝小时候的胎发、手脚指甲等,以示留念。
    魏忠贤身边最得力的助手走了,这引起了他极大的恐慌,他开始怀疑,崇祯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正逐渐将自己推入深渊。
    还不晚,现在还有反击的机会。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能不翻脸就不要翻脸,所以动手之前,必须证实这个判断。
    第二天(九月初四),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提出辞职。
    这是一道精心设计的题目。
    客氏被赶走,还可能是误会,毕竟她没有理由留下来,又是自己提出来的。而王体乾是魏忠贤的死党,对于这点,魏忠贤知道,崇祯也知道。换句话说,如果崇祯同意,魏忠贤将彻底了解对方的真实意图。
    那时,他将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
    一天后,他得到了回复——拒绝。
    崇祯当即婉拒了王体乾的辞职申请,表示朝廷重臣,不能够随意退休。魏忠贤终于再次放心了,很明显,皇帝并不打算动手。
    这一天是天启七年(1627)九月初七。
    两个月后,是十一月初七,地点,北直隶河间府阜城县。
    那天深夜,在那间阴森的小屋里,魏忠贤独自躺在床上,在寒风中回想着过去,是的,致命的错误,就是这个判断。
    王体乾没有退休,事实上,这对王太监而言,并非一件好事。
    而刚舒坦下来的魏公公却惊奇地发现,事情的发展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九月十五日,皇帝突然下发旨意奖赏太监,而这些太监,大都是阉党成员。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在第二天,又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杨所修上疏弹劾。
    杨所修弹劾的并不是魏忠贤,而是四个人,分别是兵部尚书崔呈秀、太仆寺少卿陈殷、延绥巡抚朱童蒙、工部尚书李养德。
    这四个人的唯一共同点是,都是阉党,都是骨干,都很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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