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志双手负于背后,如一杆标枪,立于堂上。
    见高肇与王显入帐,他莫说相迎,竟连手都未拱一下,只是微一颔首:“坐!”
    元天赐脸上的冷汗冒的更快了。
    早知李国公与高太尉不合,但未想竟至如此地步?
    再不堪, 高太尉也是叔外舅,怎么论也是长辈,李国公竟连半分遮掩都懒的做了?
    一位是曾经的恩主,一位是如今的主上,夹在中间好不难受。更怕二人就地反目,待高肇与王显落坐, 元天赐便寻了个借口退出中帐。
    刚一出帐,便被候在门外的谷楷拉到一旁:“究竟生了何等惊变, 为何国公传讯, 竟令我等予城外列阵,似是视高太尉如大敌?”
    元天赐心中一凌,举目瞅了瞅已列成阵形的兵卒:“我也不知……先是王史君来访,国公不知何故,声称稍待,暗中却率家臣自后门脱身。
    而方至街口,却又突遇高郎将阻截。差一些便打了起来……”
    高郎将……岂不就是高太尉之次子?
    谷楷心中一紧,转身就走。
    元天赐急声道:“你往何处?”
    谷楷边走边回应,“先前只以为是国公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竟未想真于城中遇险?我自是去喝令各部严加戒备,以防不测?”
    以防不测?
    元天赐疑声道:“那可是高太尉?”
    谷楷脚下稍顿,转过头来,冷声道:“我即不属三省, 也不属兵部与两卫,除国公之号令只遵皇命。故而太尉与我何干?”
    元天赐仿佛冻住了一样,直到忽来一股冷风, 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之后才知,谷楷早已不知踪影。
    是了,正如谷楷所言,高肇便是太尉,与封国属臣又有何干?
    枉自己以为英明神武,竟不如一介愣头青明事理……
    王显也有些懵。
    为何李承志对高司空半丝好脸都欠奉?
    至不济,也该拱拱手,呼一声太尉才是?
    如今倒好,除了一声“坐”,竟连杯水酒都无?
    更奇怪的,高太尉竟也不恼,说坐就坐,坐下后又呼喝着李氏仆臣,说是要喝李氏独有的清茶?
    正自狐疑,又听李承志一声喝问,惊的王显差些跳起身来。
    “看来太尉心意已决,已然要起兵了?”
    “贤婿何出此言,就因湛儿与驿外拦截予你?那不过是老夫恼你视我如洪水猛兽,故意吓吓你罢了!”
    高肇接过李聪递来的茶盏,用杯盖刮着茶叶,“此来只因并州水患,午后正与世荣兄巡视漳水(黄河支流),突闻你已抵至上党,便与世荣兄商议与你一见,故而来的急了些,你又何必如此诬我?”
    这么巧?
    还贤婿,贤个鸟毛?
    李承志心中冷笑不止,又看了看错愕不已的王显。
    合着这佬倌儿什么都不知道?
    反倒害的自己以为他也反了……
    高肇抿了一口,又放下茶盏,朝王显拱了拱手:“怠慢世荣兄了。。机会难得,我欲与承志商议些家事,不知可请行个方便?”
    这有什么行不行?
    直觉这翁婿二人不怎么对劲,王显乐的躲清闲,忙打了个哈哈,告辞离去。
    王显一走,片刻前还满面含笑,使人如沐春风的高肇,眨眼就垮下了脸,阴沉似铁。
    见他如此,李承志突然就高兴了起来。
    “太尉,被人逼迫的滋味如何?”
    “咚!”
    高肇重重的一拳砸在案上,茶盏被弹起又滚落于地。破碎之声清脆却又刺耳。
    刚刚被掩好的门又被撞开,李孝先与高湛几乎同时冲进帐来,皆是手握刀柄,虎视眈眈。
    高肇抄起杯盖,顺手就砸了过去:“滚出去!”
    李承志哈哈大笑:“子澄放心,如今的太尉依旧是太尉,我岂敢将他如何?放心便是……”
    高湛放下杯盖,与李孝先悻悻的退了出去。
    被这么一打岔,高肇的怒气稍稍缓了几分。但依旧面色铁青,怒瞪着李承志:“我真是小觑于你了!”
    “太尉过奖了!”
    李承志笑的好不轻松,“若非你欺人太甚,步步紧逼,李某也不至于与太尉鱼死网破。正所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此理!”
    高肇又气又恨,更是后悔的肠子都要青了。
    后悔低估了李承志,更后悔为何心存侥幸,姑息纵容,使其成了心头大患。
    当日就该一不做二不休,让元英将他刺死予京中,岂不一劳永逸?
    但千算万算,谁能想到露于表面的只是冰山一角,暗中的李承志早已成长为庞然大物?
    一想到高猛所报,高肇就不寒而栗。
    那刘氏马场成立于两年前,岂不是李承志两年前入京之际,就已然着手予天下布局?
    不然岂能将高猛的底细查的那般清楚,知油湖之所在,更入高猛大营如无人之境?
    只是一個夏州,就藏匿有奸细与悍卒千余,马匹数千,火器无数,那北镇呢,西海呢?
    本以为是想当然之言,不过是蛊惑快要病糊涂的元英不得不对李承志痛下杀手,但谁知,竟然一语成谶?
    “此时想来,你予泾州之际,便已暗生反志。是以令部曲假死逃生也罢,授意张敬之、李始贤以押送罪民之名,偷运丁口匿于河西,皆是确有其事?”
    李承志笑吟吟:“口说无凭,太尉即为百官之首,总领天下兵权,查就是了!况且朝廷已往河西。西海遣派秘使,不日就将水落石出,太尉又何必血口喷人?”
    高肇却不接话,而是自顾自的说道:“那假借酿酒往河西运粮,及你大战关中,隐匿罪名数万户,皆运于西海等也非空穴来见。想必此时之西海,民已近十万户,战兵至少已有四五万?”
    李承志岂会上当?
    谷媚
    方才推门入帐之时,李孝先即不作声,帐外也无讯号传来,分明是警戒未除。不出意外,王显定未走远,说不定就在帐外听墙根。
    “此谣言来自何处,他人不知,难道你我也不知?”
    李承志冷笑不止,“若非太尉无事生非散布此谣言,并以此蛊惑中山王谋害予我,你我何必反目成仇?”
    帐外的王显心中一紧,随即恍然大悟。
    怪不得李承志视高肇如死仇,且半丝遮掩都懒的做?
    任高肇城府似海,此时也已是脸色乌青,气到发抖。
    他英明半生,便是心思慎密,生性阴柔的元恪也被他哄的服服帖帖,为何独独一个李承志却束手无策,半点当都不上?
    他硬是忍下一口气,冷声喝道:“高湛,肃清左右!”
    高湛低应一声,随即帐外便传来一阵脚步,似是所有护卫皆已远离。
    稍倾,又传来一声轻柔的哨响,李承志便知,帐外已无半个外人。
    看来高肇栽赃不成,准备攻心了。
    果不其然,高肇一声低叹,满脸都是痛惜之色:“你我翁婿本该同仇敌忾,为何要使亲者痛,仇者快……”
    话都未说完,却被李承志冷声打断:“我又非三岁小儿,太尉何必这般糊弄?自你蛊惑元英,当街刺杀予我,你我之间就再无半丝情份,之后又以我父、长兄、三弟做伐,更不惜危胁于我,你我便已是生死仇敌。
    便如今日,若非李某见机的快,太尉早已当机立断,绝了我这个后患,故尔太尉实无必要惺惺做态。”
    高肇稍稍一愣,便如恍然大悟一般,满脸都是原来如此的神色:“我说你为何不惜暴露实力,近如破釜沉舟一般要断老夫后路,原来竟是这般缘故?果然未出我所料!”
    他又呵呵一笑,“幸亏老夫见机的早,你离京第三日,我便令怀德,并你大兄、三弟护粮北上,此时应该已入潼关。便是再慢,最多十日也该抵至夏州地界了……”
    轰……
    就如一道雷劈到了李承志的头顶。
    他反复问过高英,更寻崔光证实过,不是称还需近一月,近清明时节才会启程么?
    而且做了那般多的布置,更是千交待万叮嘱,怎最后还是着了这老贼的道?
    高肇这一招近如釜底抽薪,惊的李承志大失方寸。
    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紧握双拳,手背上隆起根根青筋,恨不得照着高肇那张老脸来上几拳。
    冷静,要冷静……
    与这等老狐狸过招,你越是愤怒,越是容易着他的道。
    “太尉莫以为如此就能使我就范?”
    李承志猛呼几口气,厉声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太尉难道忘了汉高祖之典故?吾父即文君之公父、太尉之亲翁,尔欲烹之,则幸分我与文君一杯?”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还敢自称绝无反意?罢了……”
    高肇冷笑一声,“即是亲翁,某又有何必谋害怀德?老夫此来不过是来规劝予你:你我是友非敌,万莫要行差踏错!也定有一日,你我会把手言和,戳力同心……”
    他稍一顿,目光冷厉了几分,“也望你言而有信,不然怀德虽是无恙,但你大兄并三弟,老夫就不敢保证了……”
    说罢就起了身,推开门扬长而去。
    李承志盯着高肇的背影,眼中似是喷着火。
    戳力同心?
    这公明是在拿李始贤要挟他,更在警告他:便是不愿为我所用,不愿附逆于我,也莫我多管闲事。
    言而有信那一句就是明证。
    只因李承志发过毒誓:有生之年,绝不再为朝廷领一兵半卒……
    至于以后,谁又说的准呢?
    说不定高肇已有万全把握,只要李承志不插手,元魏这天下迟早都是他囊中之物。待那时,再与李承志计较也不迟……
    李孝先走了进来,见李承志脸色阴沉,忍了许久才低声道:“郎君,此贼着实可恨,若是郎君下令,仆就地将能擒伏,至不济也能换回家主!”
    “你当我未想过?他如今还是太尉,位极人臣,我以何名目擒伏于他?真要如此,我便是不反也得反了……
    再者此为并州,王显又为其心腹,我稍有异动,王显就能尽起州兵将我困死。况且高肇此行分明要逃至北地,高氏部曲定是已倾巢而出。就凭谷楷那两千乌合之众,怕是一个照面都挺不过。”
    李承志牙齿咬的咯咯直响,“高肇就是料到此节,才故意令高湛在城内阻我,而后又孤身入营,便是想激我上当。好趁机以绝后患,或是将的掳至北地。我明知是计,焉能如飞蛾扑火,乌如樊笼?”
    稍一顿,李承志又猛吐一口气,“不过放心,高肇投鼠忌器,只要我一日不死,他定是不敢将父亲如何……”
    正说着,又见李聪匆匆而来:“郎君,高肇还未出营,就以太尉之令召见元长史、谷司马,并一众新军旧将。
    元长史不知去向,谷司马声称已为封国属臣,除皇命与郎君之令一概不授,是以避而不见。但两位营将、数位旅帅却欣然受召……”
    谷楷有乃祖之风,好呈血气之勇。早已对勇冠三军的李承志敬若神明,且性格耿直,如此作为不算出奇。
    但元天赐如此机灵,稍有些出李承志之所料……
    想到这里,李承志心中一动:高肇想干什么,竟连营将、旅帅都未漏过?
    若要对自己不利,该是暗中联络才对,为何如此明目张胆?
    嗯……不对!
    高肇这是想敲山震虎,打草惊蛇。
    若是自己由此而生疑,进而草木皆兵,又会如何?
    八成会弃这两千封国之兵而不用,仓惶折返之际循迹匿影,乔装打扮,只带这百余家臣逃回京城。
    难不成明知高肇起兵迫在眉睫,还要自寻死路般的北上,硬往他怀里撞?
    李承志的脸色不由的一变。
    怪不得王显屁都不知道,高肇却硬是拖着他在自己面前转了一圈?
    就是想让自己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以为王显即为高肇心腹,故而这上党及并州地界非久留之地……
    糟了,高肇已然铁了心要除了自己这个心腹大患。
    用父亲要挟自己的那些话,不过是缓兵之计。
    不出意外,回京之路怕是早已屯有伏兵,就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李承志悚然一惊,刚要下令,话到了嘴边去又咽了回去。
    如此天赐之良机,为何不能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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