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承志有没有兵、河西遗部与他是什么关系,以及那遗部是否已被柔然予行军途中顺手除之,高肇也不是很清楚。
    想想也能知道:遗部横空出世至今还不足一年,其赖以生息的西海又在数千里之外。更何况如今柔然大举犯境,不但往西之路已然断绝,高肇也根本腾不出手来派心腹往西海探查。
    甚至那天雷是否真是火油所制,高肇也拿不准。
    只因李承志将秘方献给朝廷不久,便有一封一字不改的秘方送到了高肇手中。高猛也已试过,威力无与伦比,有如天罚。
    高肇只不过是以己度人,凭他对李承志的了解,九成九敢肯定,李承志绝不会授人以柄,任人宰割。
    他猜测要么这秘方是假的,要么李承志手中还有更为厉害的东西。
    更何况,还有那玄之又玄,神秘莫测的先知之能……
    正因为摸不准,所以高肇才忌惮:就如于忠、元丽,声势何其浩大,最终却屈死于李承志手中。
    所以,若是不能将李承志收为己用,那就只能置其于死地,以免后患。
    不然,就老老实实的做他的司空,待元嘉归西,便可位极人臣……
    这只是其一,其二则是:时机未到。
    古人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更何况是造反?
    高肇绝不愿做长出房梁的那根椽头,更不愿成为第一个受千夫所指、群之而攻之的逆贼。
    所以,如今只需韬光养晦,坐看暗流涌动,待山河变色,再徐徐图谋也不迟……
    但这些却不好予高猛讲的太细。皆因局势千变万化,高肇自己也只是想当然。再者高猛身处北地,消息不畅,怕予他讲的过早,若遇突变,会使他做出错误的判断。
    如此大事,一招不慎便是满盘皆输。是以与其犯错,不如什么都不做……
    高肇沉吟良久,拍着高猛的肩膀语众心长的说道:“成大事者,无不忍常人所不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受。但待等良机一至,便能龙入九天,令天地风云变幻……”
    良机?
    高猛的眼睛倏的一亮,脸上浮出一抹潮红:“叔父,何时?”
    高肇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敢过早吐露:“天机不可漏露,你只需恪守己任,守好夏州即可。待水到渠城之时,我自会知会予你……”
    高猛也非常人,之所以如此迫不己待,只是因他对时局了解的不够,对大势的认知不足,但才思与心性绝对是一等一。
    只从高肇的这一句中,他就推断出了好多信息:为何独独叮嘱自己,要守好夏州?
    难不成,六镇要乱?
    心中惊疑不定,见高肇自行研起了磨,高猛连忙起身,帮高肇铺好了信纸。
    觉得帐中太暗,高肇又唤进亲信,多添了几盏油灯。
    这一打岔,即便心中再是猜疑,高猛也不敢问了……
    ……
    今年的天凉的格外的早,皇城外的栗米都未收尽,先迎来了第一场雪。
    雨水夹着雪粒足足下了两日,直到禾田中积了大半块的水,天才见晴。
    割是别想了,农户就只能踩着及膝深的泥汤用手拔。
    城外抢收栗米的农夫干的热火朝天,城上欢庆的兵卒也敲的锣鼓震天。
    但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你乐你的,我干我的,两者泾渭分明,格格不入。
    在城下恭迎捷报的太常官吏端详良久,百思不得其解:“如此大胜,本是该普天同庆,但这愚民为何皆是充耳不闻,各行其事?”
    城门司马目露讥讽,险些“嗤”的笑出声。
    不食人间烟火,不知民间饥苦,说的就是这一类的官吧?
    “民以食为天。农夫只知栗若烂在田里,一家老小便会挨饿,便是饿死人也有可能。故而莫说大胜,便是这皇城失了火,他也只会收他的田……”
    官吏横了司马一眼,似是怪他口无遮拦,连“皇城失火”这种话都敢说。
    稍一顿,官吏又问道:“但为何上次关中大胜,京中却是万人空巷,奔走欢呼?”
    城门司马哈哈大笑:“刘散员(官名),莫不是忘了上次大胜,凡京籍之民皆有赏赐。而此次,只是诏令太常于厨会之日予民演乐?”
    官吏的脸皮不由的红了红。
    他每日醉心于礼乐,哪知朝廷是否赏赐予民?
    被城门司马一番讥讽,刘散员才后知后觉:莫说黎民百姓,便是官吏,予此次北镇之大胜,都颇有些安之若素,泰然处之,好似天生就该胜一般。
    委实是关中大捷匪夷所思,太过振奋人心,消耗了大多数人热情。就如猛吃了一顿山珍海味,不久之后再吃肉,就有些索然无味了。
    就是可惜了李国公。
    触景生情,刘散员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李承志。凝目望西瞅了瞅。
    只见树影婆娑,无数的黄叶随风起舞。隐约之中,可见坟丘林立,草木枯黄。
    一幢府宅孤零零的坐落于丘野之中,似是又被世人遗忘,颇有几分兴味萧然之意。
    也就只有李国公这等胸襟,遭此天大的不公后还能宠辱不惊,自得其乐吧?
    心中感慨,刘散员默念起了李承志新作不久的一首诗,越念越觉的意境不凡:
    少年颇好道,荣归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
    被杨散员佩服的不要不要的李承志,如今正倚着一把躺椅,挚着一根渔杆,悠哉悠哉的晃荡着。
    渔塘很大,近十丈方圆,占了近半座前院。池中飘着几团枯黄的蒲叶,时不时的就会看到有青蛙自塘中跃出,蹦落于蒲叶之上,惊走一蓬蚊蝇。
    去岁之时,这里还是制冰之所。今年开春,就被郭玉枝改成了渔池。
    岸边还移栽了许多柳树,但才是第一年,枝叶并未发散,如今柳叶也已落尽,看起来光秃秃的。
    归京后,李承志抽空去了一趟太府,花费重金将已成废墟的玄印寺买下。而后将豆腐、精盐、霜糖等做坊尽皆搬了过去,是以如今的宅中极为清静。
    李承志好似真就与世隔绝,超凡脱俗……
    见渔飘微微一动,李承志顿时一喜,飞快的坐起了身。只待再动一下,便会猝然提杆。
    正当他兴致勃勃,猜想必有大鱼不钩之时,只听“啪唧”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到了渔勾左近,溅起了几朵水花。
    等提起杆,钩上已然空空如也。往池中一看,水中漂着一块被咬了一口的花糕。经水一泡,花糕越碎越快,引来无数的鱼儿好一顿争抢。
    打这么大个窝,还钓个毛?
    李承志哭笑不得:“尚书公,你若不耐久坐,不如去乐楼听听趣。若是还觉无趣,唤几个小娘子捶捶肩,敲敲腿也是好的,何必来为难晚辈?”
    崔光捻了一颗葡萄丢入口中,又呵呵一声:“旁人费尽手段想请老夫而不可得,偏偏你不知好歹,老夫数次相邀皆是不应。
    迫不得已,老夫就只能不请自来。来了倒好,竟要老夫堂堂尚书丞、右侍中陪你在这破池边钓鱼?”
    李承志何其无奈:“请你饮宴,你称不胜酒力。请你品诗谈经,你又称每日都是这些道道,早已厌烦?还请尚书公教我,如何才是待道之道?”
    “噗!”
    崔光将葡萄籽吐进渔池,又拿清茶涮了唰口,才不紧不慢的回道:
    “不过是想看看你果真气定神闲,宠辱不惊,还是故作姿态。但经这半日,老夫看的出来,你是真有雅性,但正因如此,却令老夫百思不得其解。”
    李承志反问道:“我为何就不能气定神闲?”
    崔光斜了他一眼,好似在说:装,你接着装!
    他饶有兴趣的盯着李承志:“你难道不知,高司空不日即将进京?”
    李承志叹了一口气。
    城上的锣鼓敲的跟雷似的,他怎可能不知道?
    这一步确实是算错了。
    他原本以为,高肇定会借此机会,在北镇与柔然来个两虎相争,以此消耗朝廷直属的中军。
    而后李代桃僵,混水摸鱼,与北镇那些早已蠢蠢欲动的军头、豪强暗中勾结。以北镇、夏州为桥头堡,图谋关中。
    其余不知,但据元丽所称,六镇之中暗附元怀和于忠的军镇绝不止一个沃野。
    如今元怀事败,困于柔然,于忠更是已然枭首,这些军头更是慌上加慌。高肇只需稍稍露些心思,必然趋之若鹜。
    到这一步,不论是高肇揭杆而起,还是暗中蜇伏,都会找出个无数的理由滞留北镇。好极力消化暗中归附的力量。
    但谁想大出所料,这一仗高肇打的极为小心,堪称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即便柔然露出天大的破绽,也绝不急攻冒进。
    更让李承志没料到的是,柔然甫一退兵,高肇就似火烧屁股一般,请奏回京。
    一步错,步步错。导致他一时间也猜不出高肇是何用意。
    但要说是他猜错了,高肇绝无反意,那绝不可能。
    其余不论,高肇劝他图谋大事的那封秘信,可还在匣了里安安静静的躺着呢。
    再者高猛拼着枉死数万人命,挖出来的那些油沙哪去了?
    难不成是准备藏起来点灯使?
    李承志抖了抖渔杆,满不在乎的说道:“回便回了,便是我欲倒履相迎,也要等他归京。总不能让我迎出上千里吧?”
    “先帝之时,你二人相交何等从密?你与他更有翁婿之义,对他秉性何其熟悉?老夫就不信,你不知高肇为何如此惶急,不与大军一道归京,却偏要学你,孤身返京?”
    “难不成是专程为我而来?尚书公太过小看高司空,也太过高看我李承志了。”
    李承志似笑非笑,转着眼珠,“再退一步,便是高司空欲寻我报构陷之仇,难道诸公就能坐视不理?不然尚书公又何苦专程走这一遭?”
    崔光一口痰噎在了嗓子里,差点没将肺给咳出来。
    李承志帮他舒了好一阵的背,才缓过了一些。崔光张嘴就骂:“好个奸贼,即然洞若观火,为何还敢置身事外?难道你就不怕待他归朝,置你于死地?”
    看着他涨红的脸色,李承志怅然一叹:“尚书公,你说你们累不累?”
    崔光愣了愣,脸色不由的黯淡了几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官便是如此,大势亦然如此,一日为官,便一日圈于彀中,只得身不由己,徒奈其何?时也,命也……”
    狗屁!
    什么大势如此,分明就是想一昧的搞平衡。更以为但凡政客,就没有绝对的敌人,只看利益。
    眼见自己得势,怕自己锋不可挡,将为高英之强助,更为李冲第二。元英等人便联合高肇,硬是将自己上升的势头按了下去。
    如今再看高肇挟胜而归,朝野称颂,这些人才后知后觉,回想起了先帝时的过往。
    若论揣摸人心,高肇若认了第二,天下何人敢称第一?
    如元英、元澄这般,自以为文韬武略,智谋无双。但若比媚上迎下、纵横钻营,其余七辅加起来都不是高肇的对手。
    不然何至于先帝之时,凡元氏宗室、世家门阀,十停中足九停都恨高肇入骨,却不能奈其分毫?
    不然何至于英武擅战、功高致伟如李崇,受先帝宠信如河间王元琛,都甘愿附为高氏党徒?
    原因便在于此。
    与先帝时相比,高肇与高英的关系何止近了一层。而恰至高英道行不足,眼高手低,却又疑神疑鬼之际。等高肇挟胜归来,再列朝堂之时,怕更是如鱼得水。
    这些老狐狸也并不是没有料到这一点,且诸般布置环环相扣。只是令李承志与高肇反目成仇这一招,就堪称神来之笔。
    空穴来风,定非无因。故而朝中对李承志与太后的私情,大都信以为真。便是凭这一点,李承志与高肇也能斗个旗鼓相当。
    但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竟还有李承志这种另类:为赌一口气,竟连国公之爵与免死铁契都愿舍弃?
    已近四月,崔光依旧记忆忧新:归京那日,李承志出宫之后指着闾阖门狂声大笑的那一句:老子不干了……
    那时不知此语何解,更不知李承志此举何意,但见李承志这数月以来之行举,众人慢慢的回过了味来:想那时的李承志便已料到今日之局。
    不然何至于会说出“有生之年,再不领一兵半卒”的誓言?
    这分明就是等着看笑话呢……
    看崔光面露愤然,似是恨其不争,李承志意欲讥刺几句,但话到了舌根下,又陡然一叹。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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