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
    大树的阴影之下,方云汉眼中逐渐聚齐些许金光,宛若悬着两盏金灯。
    以他此时的目力,可以清晰的分辨出来,那三座临近了桑海城的仙山,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是一片幻影。
    但如果真的是海市蜃楼这种光学幻景的话,就代表,在远处的某一个地方,有与这幻景对应的真实景物存在。
    也就是说那些奇珍异兽,参天古木,碧玉藤萝,石中金花等诸多罕世难寻的玄异之物,在这个世界也是真实存在的。
    “秦皇遣徐福东渡,携三千童男童女,入海寻仙……东海仙山的传说吗?”
    方云汉心中默默盘算着,又往墨家那些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些人做起事来总是磨磨蹭蹭的,虽然说了要去楼兰,却不知何时才会出发,反正以他们的脚程,也不可能比方云汉更快。
    而且功法融合,寻回心境之后,方云汉以过往的角度,参悟吕洞宾的那些法门,触类旁通,渐渐体会出许多心神异力上的妙用,只要他想,那墨家众人的行踪,便根本逃不出他的心神感应。
    兵魔神相关的事情,倒是不必急在一时。
    树荫底下,青影一晃。
    片刻之后,方云汉就来到海边。
    桑海城临海而立,墨家众人隐匿的那个位置,距离海边其实不远,但是从层叠罗列的屋舍、井然有序的街道走出,到了空旷无人的海岸边,再去看那三座仙山的时候,便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当四周没有了楼宇屋宅的分摊,孤身一人独对山影的时候,若即若离的三座仙山上,百草百兽,百岩百涧,那种雄浑接天的气魄,就像是一气囊括了整片海疆。
    山与海潮,似在共息,壮阔无垠,动静相宜,引得渺小人心止不住的要脱去凡俗琐事的羁绊,徜徉于那无边幽美的海雾深处。
    此等壮美,即使只是纯粹的景色映入眼中所致,不带有任何人为魅惑的成分,却也足以叫人失语失神。
    自然之美,总具备着人心难以预料到的地方,只有真正去体验过,骤然间撞入其中,五感六感,一同品味到了,才知道何以谓之鬼斧神工。
    方云汉在海边静静地立了数刻的光阴,不错眼的欣赏着这样的美景,不知不觉之间,就将葫芦里的酒喝了个涓滴皆尽。
    他本不是个嗜酒的人,但这时候,总想喝点什么才觉得对味。
    直到海上雾气浮动,三座仙山的影像逐渐变得更加虚幻,像是被扰动的水面一样,看不真切了,方云汉才出声,感慨了一句。
    “如果是这样的仙山,我也愿意相信其中有能够让人长生不死的神药啊。”
    说话间,他把空酒葫芦抵在额头,闭上眼睛回忆刚才看到的细节。
    跑这么近,当然不是只为了欣赏美景的,方云汉是想看看,能不能从这海市蜃楼的边角处,窥见一些具备特色的地形,以便于日后有机会的话,甚至这一点线索去找找看。
    就在他回忆的时候,不远处有一个老者,注意到了这边。
    那老人本来应该也是到海边来看仙山幻境的,只不过,他来的慢了一些,到场不久,三座仙山的虚影就已经消散。
    发现了方云汉之后,老人捋了把胡须,直接向他走过来。
    二人相距仍有三十步时,闭眼的方云汉说道:“楚南公也有兴致夜游?”
    “人老了嘛,就是睡得少。夜半推窗,看见这仙山妙景难得,索性到海边来走一走。”
    楚南公单手撑着一把拐杖,纯白的胡须和眉毛占据了他脸上不小的面积,尤其是那两撇眉毛,密而又长,几乎把两个眼睛彻底遮住,使得这个老人家的神色始终有些不明朗的感觉,只隐约看出是在笑。
    “我还以为纯阳道长会来找老夫的,没想到反而是老夫先来找你。”
    “哦?”方云汉睁眼,偏过脸来笑问道,“贫道与你,不过是萍水相逢,在小圣贤庄中有一面之缘罢了,为什么要去找你?”
    “何必明知故问呢?”楚南公叹息道,“纯阳道长在小圣贤庄之中,一剑演化太极图,想来必定已经感受到老夫身上两股异样气机。”
    “贫道对那两股气息确实有些兴趣,不过也不值得单独走一趟。”
    方云汉挂好空酒葫芦,道,“原本是打算明日去见扶苏的时候,顺便请你谈谈。看来楚南公却比贫道更心急一些。”
    “道长出身神秘,修为通玄,再老的人也免不了好奇呀。”
    楚南公把拐杖放在身前,双手交叠着压在拐杖上,他人本就长得有些矮,又弓着背,腿也短,这一根拐杖拄在身前,反而像是承担了他大半的体重,站得更稳当了一些。
    这老者摆好姿势,抒了口气,继续说道,“当年这好奇心可把老夫害苦了,可惜记不住教训。”
    “那是楚国将被攻灭的前夕吧。老夫听说,阴阳家当代首领东皇,动身到了楚国王都之中,要寻找一样密宝,就忍不住也到王都之中瞧瞧,恰好碰上了东皇太一,就被他下了一道咒法。”
    方云汉双眸之中的光华若隐若现,细细的观察着这个白眉白须,像是具备许多长寿特征的老者。
    这老者体内,果然有一股异样气机,跟他当初在机关青龙的残骸处感受到的,有些许相似。
    这道气机在隐匿的时候,无形无质,无色无相,深远的犹如一片夜空。
    那就像是一片纯色的画布,楚南公体内的任何生机流转,都会在这画布之上展现出来,而画布本身并不会对此做出任何的干扰。
    可是那一天,方云汉记得清清楚楚,当他的太虚剑意压下,这纯净如无物的一片气机,当即焕发出了令人惊艳的璀璨光色。
    如果不用眼睛去看,而单纯以心灵去感受的话,大约会见到空无夜幕之上,陡然现出漫天繁星似的景象。
    假若,这是阴阳家的咒法所导致,那么,在楚南公体内,却还含有一道能与这咒法相抗衡的力量。
    来自阴阳家的那道气机,如同夜空繁星,那么另一道气机,就像是古树根须,平常就不容忽视的盘踞在楚南公的四肢百骸之间,一旦阴阳家的咒法异动,这股元气,就能够最快的作出反应。
    方云汉直言问道:“你说你体内的一股异种元气是来自于东皇太一,那么,另一道呢?”
    楚南公道:“那是老夫的一位故友,当年为了帮老夫压住东皇太一的法咒,留在我体内的力量。”
    方云汉道:“何人?”
    楚南公一点弯子也不绕,问什么答什么的模样,回答道:“有人称他为黄石公。”
    “黄石公啊,难怪。”方云看微微点头。
    这黄石公也是他前世历史之中的一个名人,道家兵家兼修,不过现在看来,这个世界的黄石公,同样是一位武学上的大行家。
    他在楚南公体内留下的那一股元气,乍一看起来切合道家生生不息的妙指,若细细查看的话就会发现,内里暗含大军攻伐一般的霸道。
    方云汉只跟楚南宫接触了这么一点时间,就看出了一些趋势。
    黄石公的元气,平时应当会强行裹挟着楚南公本身的心法运转,要是这股元气,能够顺利的消灭掉东皇太一的法咒,那么那道法咒的力量也会被吞并。
    其中的道理,就好像是打溃了一股军队之后,将降将降兵,打乱重编,混入自家军队一样。
    不过,这对于楚南公来说,却并不是坏事。
    若是真能一切顺利,楚南公最后的结果也就是自身功法被废掉,转修另一种更强大的功法,并且功力还会比从前高出不少。
    可惜,这一切并不顺利。
    “你那位朋友想要改换你的根基,使他的功法在你体内自行运转,然而东皇留下的那道法咒,也会自行循环。”
    方云汉的眼神中,惊奇的成分越来越多,他现在看着楚南公,只觉得眼前这人,根本就不是一个面色和蔼的老头,而是两个正在交锋的绝世高手。
    东皇太一和黄石公的功法,一直相持不下,越来越壮大,楚南公本身的根基就越显得微薄。
    如果说一开始,他体内这两道元气,还有被驱逐出去的可能,那么现在,支撑他这条生命延续下去的,已不再是他的血肉精元,而纯属是这两道相互制衡的异种元气。
    这两股外来的元气,反而成了他这个人存在的主体了。
    “那黄石公如若真是你的好友,应该可以助你在最开始的阶段,彻底拔除那道法咒,怎么会任由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你还成为了阴阳家的人?”
    面对方云汉的疑问,楚南公笑吟吟的说道:“当时是老夫拒绝了。”
    “黄石老友将他的功法特性,灌入老夫体内之后。老夫突然想看看他与东皇到底孰强孰弱,就主动去了阴阳家一趟。”
    楚南公大概也知道他体内的异状,却浑不在意,一手抬起来,捋着胡须,“嗯,然后就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了。”
    “呵!”
    方云汉轻笑一声。
    楚南公的话,有些可以当真的听。
    方云汉若有深意的望着他,道:“那你现在是想让贫道也加入其中,试试看三方还能不能继续制衡吗?”
    楚南公笑道:“哎,这两部功法运转于体内,老夫也时常忍不住揣摩其中的意境,自觉获益良多,正是想跟纯阳道长分享一番。”
    “哈哈哈,楚南公啊楚南公,你或许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或许觉得反正已经活得够长,为了这一次试探,即使了却残生,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但……”
    方云汉话锋一转,说道,“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拿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来显示某种试探的结果,这种事,贫道是不会去做的。”
    楚南公的神色沉静下来,似笑似叹,道:“如果这是道长真心的回答,那么,这也已经是一种结果了。”
    方云汉甩袖一笑,说道:“你担心贫道来历不明,搅动风雨,在这烈火烹油、岌岌可危的年景里,闹出更大的乱子,殊不知,贫道来此人间,不是要动刀兵,是要世人能享受太平光景。”
    楚南公微默了片刻之后,慨然叹息道:“但是这又谈何容易呢。道长,假如你真有这样的想法,或许不妨去大泽山走一走,见一见老夫的那位故友。”
    方云汉却不笑了。
    他虽然还得到武侠人物模板之后,有时候会做出一些“演”的事情来,但是真正说到自己心目中,不可亵渎的“正”事,便不会在乎那么多,而一定会以肃穆的姿态来对待。
    数息之后,方云汉悠悠的说道:“黄石公在大泽山吗?看来他确实也很有一些想法,但是,在你看来,维持一种制衡的局面,有利于积蓄着、潜默着、准备着未来的太平。”
    “可在我看来,你们所着重的方向,都不是我想要看到的,你以为的那些各持一端的重要人物,在我眼中,也许都是动荡的源头。”
    这个道人打扮的年轻男子,之前的神情举止之间,或笑或奇,完全不去掩饰自己的情绪,但在楚南公自己看来,都可以以平常心去替代。
    唯独这一段话,说的很平淡,声调几乎都没有什么起伏,却叫楚南公止不住的有些心惊。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仿佛思考了许多之后,才想到一点说词:“道家无为,纯阳道长,你这番话可不像……当今天下,除了他们两边之外,并没有第三种道路。”
    “时移世易,道能万变。你不妨等上一段时间,再来看一看。”
    方云汉转头看向海面,海面上最后一丝幻景,正自散去。
    楚南公依旧在说:“所谓的第三条路,最多只是选中了其中某一条,用一种另类的方法走上去,也许最后的目的是一致的,却反而会树立更多的敌人,丧失原本的盟友,何苦来哉。”
    方云汉随意应道:“那不更是一件大好事吗?你想要我试一试东皇与黄石公,我正是要好好的试一试。”
    “世上可以有人而无功法,却不能有功法而无人,拿你来试算得了什么?我会亲自去见他们。”
    方云汉的目光流连于海上,月光无阻碍的照着无垠大海,波涛起伏之声,不绝于耳,浪潮奔来,拍在海岸边的石头上。
    沧海之中,流水肆意的散行着,从无固定的方向。
    楚南公连叹也不叹了,他已经无话可说。
    “况且,贫道本非此间人,何曾遵循此世道。”
    风声若箫,楚南公眼前已经失去了那人的踪影。
    夜色渐深,星辰与明月的光辉,在更深的时辰里面,也变得更清透。
    既然照彻了海水,当然也照彻了酒水。
    此夜此时的桑海城中,公子扶苏尚未入眠。
    他在所居之处的客厅之中,靠着灯烛看书。
    客厅正门的地方,有许多仆人,正在打扫地面,重新搬动厅中门外的摆设。
    他们也搬来了许多酒坛。
    有人打开了其中一坛酒之后,捧着那个酒坛,从厅外的月光下,走到了厅里的灯光之中,送上了一杯给扶苏。
    “公子,这就是为明日宴请贵客的时候,准备的美酒。”
    “嗯。”
    扶苏放下了书简,接过那杯酒之后,轻轻的嗅了嗅,说道,“这已经是桑海城之中,能找到的最好的酒了吗?”
    仆从万分恭敬的回答道:“不只是桑海城,周边十三座城镇之中搜集过来的最好的酒,也就是这样的。”
    扶苏尝了一口之后,说道:“好,你们就先放在这里吧。”
    仆从领命退下。
    扶苏正要重新拿起书简观阅的时候,耳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好酒,好酒啊。”
    在众多仆从惊恐的目光里,客厅之外忽然飞进了一个酒葫芦,稳稳当当的悬停在半空中,接着,一个酒坛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吊了起来,拍开了封泥,揭开了封布。
    那酒坛先向虚空之中一倾,众人都以为酒水将从其中淌出。
    却见清亮的酒液,只流出了大约两寸的距离,就在空中莫名消失。
    客厅之中,还响起了并不算多么明显的吞咽声,仿佛那些酒水,都是被一个无形的存在喝掉。
    “这、这是……保护公子!!”
    那些仆从总算是训练得当,就算是在这种午夜时分,神怪来访似的气氛之中,俨然不忘保护扶苏。
    然而扶苏却一拂手,说道:“你们都退一下。”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不听,战战兢兢的退到厅外去了。
    扶苏看向那酒坛和酒葫芦悬空的所在,明明空无一物,却像是面对一个真人一样,说着:“约在明日申时,纯阳道长怎么提前来了?”
    “兴之所至而已。”
    那酒坛停顿了一下,换了个方向,开始向酒葫芦里面倒酒。
    有看不见的人在开口说话,“贫道现在兴致还是不错,那就开门见山吧,扶苏公子,你请我来无非是为了那长生之道,长生之法,那么你是想为个人求长生呢?还是想为着大秦求长生呢?”
    扶苏处于这样的玄异场景之中,还是镇定自如,闻言,好奇道:“长生之道,只是模糊理念,总揽全局而已,长生之法,却要具体而微。个人长生法,或许还能三言两语概括下来,一国之长生法,却又怎么是文字可以尽述的?”
    “文字既然给人看了,那就不仅仅只是文字了,看了文字的人,也就是这长生法的一部分。”
    酒水注入酒葫芦里面的声音持续着,那看不见的人,笑着说道,“那么就再问一次吧,公子扶苏,你要的是为个人长生之法,还是要让这大秦长生之法?”
    扶苏略一拱手,说道:“如果真有这样的法门,无论是为人长生,还是为国长生,都请道长备好,随我前往咸阳走一遭,去面见父王,如何?”
    他这句话说完,虽然还是看不见那个人,却凭感觉,觉得那个人好像是摇了摇头。
    “你的父皇,或许会为了个人求长生,但是他真的会认为有为国长生之法,能够胜过他自己的政令法度吗?”
    扶苏沉默片刻之后,诚挚的说道:“父皇渴求长生,能重用阴阳家众人,如果先生愿意呈上真正的长生之法,再有为国献策之举,相信父皇也会酌情采纳。”
    “贫道半在凡尘半在外,莫非你要我到秦皇面前,与阴阳家众人斗法争胜,争领风骚,以求恩宠?”
    那人笑道,“那也未必看清了道之一字的重量。”
    那酒坛里面的酒水已经被倒空,被随手掷开,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只传出细微的碰撞声。
    “也罢也罢,既然人心未满,天时未至,那就……”
    那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细微,扶苏凝神静气,几乎摒住了呼吸,想要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却还是越听越迷糊。
    少顷,桌面之上,映在酒杯中的烛火,晃了一晃,如明如灭。
    扶苏脸上光影明暗不定,眼睛一眨,恍惚了一下。
    门外忽然有人大步闯入,五体投地,跪在大厅之中,悲声说道。
    “公子,陛下驭龙殡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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