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府里有一处小药圃,女使小厮们除了日常洒扫,轻易是不过去的,那里住着靳大夫,里面种着的那些花草都是他的宝贝呢,要是弄坏了一两棵,虽不至于被惩戒,靳大夫可是要心疼许久呢。
    故而,霍水儿进去的时候,除了虫雀的叫唤,便没有人声儿了,粗粗看去,靳大夫身边的小药童正在呵护一株草药。
    他的表情颇有些懊恼,前些晚上下暴雨,没来得及蒙油纸,这草娇弱,眼看着活不成了,先生这几日正生气哩。
    靳大夫不许药童叫他师父,理由倒是颇为直白,“老夫收的徒弟,个个都是人精一般的主儿,你手艺太差,我瞧不上。”
    小药童名唤“柴胡”,听了这话也不恼,笑嘻嘻得,他也知道自己笨,不紧要,虽说先生不肯当自己的师父,实际上都在教自己哩,慢慢学就是了。
    “柴胡。”霍水儿笑着喊了一声。
    “大姑娘,您怎么来了?”柴胡实际上还小,不过十二三岁小孩子,笑起来很甜。
    “来找靳先生呢。”
    “先生在午憩,大姑娘要等一会儿么?”不是柴胡不懂规矩,实在是靳先生的脾气大,若是午间将他吵醒了,这几日都别想有好果子吃了,日子可劲儿难受呢。
    霍水儿正想答应,靳先生就已经立在门前,装作生气,“原是大姑娘来了,你这孩子,一点儿也不懂事,还不给姑娘倒茶?”
    他出现得恰到好处,就像在等霍水儿来一样。
    靳先生的药圃里有块地专门搭了葡萄架子,这会子阴凉得正好,搬了藤椅和小木桌过去,柴胡端来一壶茶,冲泡在碗里,还有些许决明子的颗粒。
    靳大夫不甚在意得笑了笑,“老夫这里简陋,没有什么雨前龙井,明前嫩芽,恐怕要委屈姑娘了。”
    “靳先生说笑了,能讨靳先生一杯茶喝,也是我的荣幸。”别看靳先生在霍府当个府医,实际上脾气大着呢。
    等闲的姨娘争宠常是要拿身体不适作借口的,靳大夫是一点脸面也不会给她们留的,也让后院平静了一会儿,即使是霍水儿这样的嫡出小姐,他也从未有过阿谀奉承之态。
    有病就治病,没病就不打旁的交道了。
    “姑娘体弱,还是少喝这茶为妙。”靳先生像是想起了什么,吩咐柴胡去换一壶养生茶来。
    决明子性凉,霍水儿体质偏寒,喝一两口倒没什么,喝多了恐怕引起不适,靳大夫总是心细的。
    抿了一口温热的汤水,霍水儿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念出来,“靳大夫,我最近总是觉得头疼,身子也常常使不上劲儿,晚上睡不好,早上发现掉了许多头发,腰身也细了许多,这是怎么回事?”
    果然,靳大夫惊异得看着她,“姑娘最近可有厌食?或是身子冰凉,寒热交替?”
    霍水儿盯着他,不想错漏一丝靳大夫的表情变化,“靳大夫,您怎么知道?”
    后者从胸口拿出一块丝帕,搭上她的手腕,闭眼感知脉象。
    熟料女子将手抽回来,“靳大夫,我娘当年,也是这样,是吗?”
    靳大夫已经知道她是在诈他,眼皮微掀,“姑娘在说什么,我不知道,先夫人当年是受不住打击,郁结于心而去的。”
    “靳大夫,您看看这个。”霍水儿将鹿皮袋子放在木桌上,光透过树叶的隙嶨照在上面,靳大夫的瞳孔略微一缩。
    “原来是那个臭小子托姑娘来的。”他将鹿皮袋子打开,看见发亮的金针,颇有怀恋的感觉,语气里有些宠溺和无可奈何。
    “靳大夫,靳沂想见您。”
    “姑娘,您别替那小子说话。”靳大夫略有动容,还是别开眼,“只需告诉他,他师父我活得好好的呢,如果不出意外,还能苟延残喘十几年,当年说了不见江湖人,不管江湖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霍水儿垂眸,浓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靳大夫,我也想您和靳沂见一面。”
    “哦?你跟他关系很好么?”靳大夫笑了笑。
    “您十年前见过的毒,如今又出现了。”霍水儿看着靳大夫,看着他的表情凝固。
    “什么十年前的毒?”靳大夫装作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您为何闭口不谈,只是,我娘十年前中的毒,如今又出现了。”霍水儿的语气非常诚恳,几乎带了些请求。
    靳大夫的脸别到一旁,盯着药圃里的花,像是灵魂出窍了般,良久,叹了口气,“先夫人若是还在,也不希望姑娘抓着这事情不放的。”
    “可是我娘就这么不明不白得没了……”她低低道,“也不是你们说的,因为外祖父被牵连而伤心欲绝,郁郁而终,她是被人害的。”
    “姑娘,有些事情既然没有追究,必然有其中的道理。”靳大夫别有深意。
    “靳大夫是知道谁害了我娘?”霍水儿听出了弦外之音。
    “如果当年的事情知道幕后主使。”靳大夫笑了笑,“也不会这么多年没有着落了。”有些看起来简单的事情,实际上牵连甚广。
    “那就不查了么?”霍水儿的声音带着些颤抖。
    “姑娘知道,你的名字是谁取的么?”靳大夫话锋一转。
    “听人说,是我娘取的。”
    “上善若水。”靳大夫似乎是劝说,似乎又是怀念,“澄澈清明,温柔坚定,是你娘对你的期盼,这些腌臜的事情,她也不会要你碰的。”
    “若是那些人也要害我呢?”霍水儿反问道。
    “他们害不了你。”靳大夫好像很肯定的样子,“你父亲不会叫旁人害你的。”
    “父亲?”
    靳大夫抿了口茶,“你父亲只有你一个亲生孩子,你以为是天意如此么?”
    他见霍水儿像是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十年了,就是不想把你卷进来,你还是知道了。”
    “他们害了我娘,也害了太后,下一个,也许就是我。”霍水儿试图说服靳大夫,将十年前的事情都告诉她。
    “太后娘娘也是中了‘无息’?”靳大夫反问道,似乎是不知道这事。
    “嗯。”霍水儿应了一声。
    靳大夫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其实当年具体如何,我知道的也很少。”靳大夫拢了拢宽大的袖子,“当年,你母亲身体出现非常严重的衰弱之兆,实际上是在你外祖父被弹劾之前,那个时候我刚从外游历回来,就替你母亲诊病。”
    “发现她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这毒我也只是在书上读过,无解。”靳大夫想起十年前的事情,尚且历历在目,“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研究解药,你母亲起初头疼,后面就是一日日得消瘦,脱发,就好像生命一下子走到了最后的关头。”
    “后来的事情,其实你大概也知道,你外祖父受到先太子的牵连,那位被废,你外祖父一家去了江南,你母亲也去了。”靳大夫皱了皱眉,“所以对外的说法一直是,你母亲是承受不住打击,郁郁而终的。”
    “当年,太后娘娘,似乎很不喜欢我娘?”霍水儿话里有话,实则是怀疑太后。
    靳大夫摆了摆手,“太后的格局,远远没有后宅那么小,她盯着的是朝堂上的权力更迭,再不喜欢你娘,也不会害一个深闺妇人的。”
    “再说,太后不喜欢你娘,是因为当今圣上。”靳大夫慢慢地替霍水儿捋清楚他知道的事情,”圣上当年还是荣亲王,铁了心思要娶你娘,那个时候呀,她还是张家姑娘,故而太后才不欢喜了。“
    “我娘当年才冠京城,出身大家,为何?”霍水儿捕捉到一丝怪异。
    “你外祖父是先太子的老师,要是陛下娶了先太子老师的女儿,这不是意味着,他甘愿做辅臣么?”靳大夫虽在江湖,对朝堂上的事情也不是一窍不通的。
    本朝旧例,凡为太子之师,将来必然位极人臣,或者由天子亲自选任心腹,才能保证圣意会被最大程度得贯彻。就好比,霍罡之于熙宁帝。
    当年张太傅,本是先皇选给先太子的良师,也是忠臣。
    如果当年的荣亲王娶了张太傅的嫡女,也意味着他上了太子的船,日后想要拖垮太子或是要攻击张太傅,都是容易留人口舌的事情。
    故而太后才极力反对。
    “姑娘,你的人生还长,不要在这些事上耗死了,这天地还广阔着呢。”靳大夫劝着霍水儿,“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能少知道些,还是少知道些吧。”
    “靳先生,我已退无可退了。”
    霍水儿和季渊有同样的感觉,也许十年前的事情从来没有结束过,如今那些人在四面八方张开了一张网,等着他们困死在里面呢。
    靳先生长出一口气,看着头顶的葡萄架子,世人总是这样,相争不止,何时才是个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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