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细柳一时间六神无主。
    一刹那间,弟弟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现在她面前,缠着她买糖人的弟弟,要和她一起荡秋千的弟弟,发誓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弟弟……
    悲从心来,嚎啕大哭。
    都是那个贱人!她恶狠狠的眼神对着朱珠,宛如要生生吃了她。
    朱珠不自觉往后瑟缩了一下。
    她指着朱珠,声音凄厉,“都是你!你分明说,只要我照着你说的做,你就放过我弟弟!”
    “你……胡乱说些什么……”朱珠往后缩了缩,慌乱之际却迎上了老夫人冷冽的眼神,心下一沉。
    “你这毒妇!”细柳破口大骂,不管不顾得扑向朱珠,张牙舞爪得像是要活活撕了她,被眼疾手快的嬷嬷一把拦住。
    “他才八岁!你怎么这么歹毒啊!”细柳挠不了人,只是无力得捶地,嬷嬷想控制住她,却被咬住了手腕,疼得哇哇乱叫。
    “她疯了!她疯了!快把她拖下去!”朱珠立马站起身来,指挥那些婆子。
    只是却没人肯听她的话。
    霍水儿一把擒住她的手腕,“怎么?刚刚还清醒的细柳,这会子一指认妹妹,就成了疯子了?”
    朱珠甩开她,踉跄了几步,勉强笑着,“姐姐怎么不信妹妹呢,我……”
    她指了指自己,“我连块血淋淋的肉也见不得,怎么会杀人呢?祖母也是知道的,祖母!”
    她想到老太太那里去寻求帮助,老夫人却把眼睛移开了。
    朱珠心里一咯噔,还没有回过神来,霍水儿却移步挡住了她的眼神。
    霍水儿笑盈盈的,却让她觉得刺眼得紧,“妹妹也不必亲自杀人了,只需要雇佣杀手,说杀手也高抬了,现场很惨烈啊,恐怕,是请的不入流的屠户吧。”
    许是霍水儿的话再次刺激了细柳。
    原本已经呆愣愣的她,“腾”一下扑起来,“你这个贱人!蛇蝎心肠!活该去死——”
    “把她带下去,闲杂人等都下去。”老夫人喝了一口茶,啧,这是哪年的陈茶了,涩口得很。
    朱珠跌坐在椅子上,缓缓平复着心情,祖母一定会保我的,没错,祖母一定不会这么放弃我。
    她手有些发抖,端起茶盏也端不稳,所幸不喝了。将茶盏搁在桌上。
    霍水儿勾了勾唇角,这网啊,也该收了。
    “祖母,珠妹妹这遭可是杀了人啊,按律,自当一命偿一命。”
    老夫人阴沉着脸,心里将朱珠这个蠢货骂了一个遍,十几年苦心经营,现在眼看着,就要一朝化为幻影。
    蠢货!
    霍水儿见她不答话,挑了挑眉,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茶润润有些干的唇瓣。
    一时间,满室寂静,只剩下朱珠粗重的呼吸声。
    这长久的安静几乎要吞噬她。
    她杀人了,那个小男孩,她见过,生的很乖巧,乌黑发亮的眼睛,没有肮脏的算计,没有满腹心机,很干净。
    干净到让她想要毁灭掉。她想利用他的姐姐。她也真的这么做了。
    “只要你乖乖的,我就放你回去。”男孩很害怕,还是冲着她点头,听看守的人说,甚至会在傍晚对着窗口发愣。好像是在看天边的晚霞。
    可是她没有履行诺言,这几天她夜夜做噩梦,梦到满室的鲜血,让她发狂的血。
    为什么会杀人呢?那个见到带血的肉也害怕的人,也是曾经的她啊。到底毁灭她的是嫉妒,是不甘,还是心里那个黑黢黢的洞。
    她也想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干净的人。可是她出身不干净,母早亡,父不详,算命的说她克父克母,注定是一个不祥之人。
    能被祖母看重收养,她真的很感激。即使自己就如同她豢养的宠物,只是想起来时才逗弄自己一下,她很感激能有一个栖身之所,身份地位,关心宠爱,仿佛一夕之间,她都有了。
    可是心里那个洞,好像真的永远填不满。
    怎么会有人一出生就拥有她梦寐以求的一切,怎么会有人心里真的善良干净,这世界太不公平,都是假的!
    “留她一条命吧。”老夫人沉默了半晌,突然开口,却是直接对着霍水儿说话。
    “朱珠的命是命,那孩子的命,就不是命么?”
    “就算你真的报官,也不会判她死刑,闹出去也是霍家一桩永远擦不去的丑闻!污点!”老太太并不想袒护朱珠,只是觉得她还有一点利用的价值,也不愿意霍家闹出这样的丑事。
    姑娘家买凶杀人,说出去,霍家的名声就全完了!
    霍水儿听完只是冷笑,这世道是病了,人命的价值以身份等级来评论。
    “她的名声完了,你的名声也保不住。”老太太见霍水儿满不在乎,妄想刺激道。在外人看来,都是一棵树上的果子,歹竹生不出好笋。
    “我不在乎。”霍水儿盯着老夫人的眼睛,“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名声,虚妄而已。只要恶能得到惩治,失去一点虚妄算什么?”
    “送去家庙,带发修行。“霍罡推门而入。
    “舅舅……”朱珠愣愣得看着他。
    “其实你本不该叫我舅舅,你母亲只是一个乡野村妇,若非你祖母偏爱你的缘故,你是叫不了我这声舅舅的。”
    朱珠的脸色煞白,这层遮羞布被撕开,就像在她腐烂的伤口上淋酒精,疼得死去活来,却还要忍着。
    这话像是戳中了老夫人哪个痛处,低声斥责道,“够了!这个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
    “你虽没有上族谱,在外人看来,已经算是一步登天了。依仗霍家的名声,你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人物,也可以成为你的夫婿,你的挚友。你却还是不知足,那一年将我女儿推下水,你当我不知道,我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朱珠完全懵了。
    “只是她生母去世不久,我无心管这些。”霍罡第一次参与这些事,却叫老夫人也觉得心惊胆战,看似万事不管的霍罡,实际上比谁都清楚。
    “后来你去扬州,我也管不着你了。这次再来,竟然犯下这样的滔天大错。”
    “不知感激,蛇蝎心肠,实在是可恨,可耻。”
    霍罡的话就是一把把的刀子,狠狠戳朱珠的心脏。
    “你以为我让你去家庙是为了保你?”霍罡喝了口水润润嗓子,长久说话,让他的声音更加粗噶。
    “我只是不想霍家的名声因你有污点,我霍家世代为官,鞠躬尽瘁者无数,两袖清风者数不胜数。”
    “这样累积起来的功业和名声,今日要是毁在你的手上,我以何面目面对霍家列祖列宗?又叫我霍家姑娘以后如何自处?叫外人如何看我霍家的行事教养?”
    “佛门清净之地,希望你内心的污秽,都能尽数洗去,往后余生,就在那里好好反省悔过,也许还有佛愿意渡你。”
    朱珠已经恍惚不知所云。
    霍罡一锤定音,说是带发修行,朱珠这些年也是娇养惯了,以后青灯古佛,除了无边的寂寞,大约还有吃不尽的苦头和磋磨,家庙里的奴仆,各个的招子都亮的很。
    霍罡一发话,几乎是片刻也等不得,立时就派人去收拾朱珠的东西。原本就没什么可收拾的,连带着茉莉也一并发配到家庙去。
    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得在后门等着朱珠,直到坐上去,她都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
    回望自己活的这十几年,黯淡得令人心里发酸,唯一的光亮,还是那年烟花三月,扬州城小君山上开满了一山的梨花,她偷跑出去看,遇见了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人。
    那天的梨花恍若云霞,醉了行人。朱珠却觉得,不及他眉眼一半的精致。
    “公子贵姓?”
    “在下只是随家父来这里办些事情,并非是扬州人士,今日也是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此后恋恋不忘这些年,原以为终究有了回响。再次相遇,竟然是一首《美人赋》,他心里的美人终究不是我。
    那年的梨花终究只有我一个人记住了,在我心里闪闪发光的回忆,在他人眼中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过去。
    不争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
    哭着哭着,女子忽而笑了。
    这场纷争,终究以善恶之报落幕。
    谢姨娘还没有醒,霍罡一眼也没看过她。朱珠狼狈得去了家庙,云霞和王生皆被发卖,细柳可悲又可恨,终究还是要被发配去庄子上的。
    细柳走的时候,还在念她的幼弟。
    泪滑了几滴到唇角,苦涩又带着微微的咸味儿。
    她脸上的泪痕很快被风吹干了,她呆愣愣得看着身后的霍府,晚霞瑰丽,霍府门前的石狮子气势恢宏。
    熟悉的场景,只是少了幼弟稚嫩的童音。
    “阿姊,你今日下值得真早,我们一起去看晚霞吧!”
    她如今看了只觉得心里凄凉得紧,回不来了。都回不来了。
    如果有来生,希望自己和弟弟都能投生在普通农户家,没有什么大宅院里的假装体面,也不要再做牺牲品了。
    她一定把最好吃的糖葫芦留给他,跟他一起看最好看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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