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苍狼不闪不避,说:“上面一定有对陛下非常不利的指控。而且……严重到足以动摇军心。”
    温行野说:“你是说,就凭这两封砌儿的亲笔信,就可以让袁戏等人举兵造反?”
    左苍狼沉默,温行野说:“砌儿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不……不对,他若是写就临终绝笔,为何不寄给我们,反而寄给雪盏?”
    左苍狼抬起头,这位老将虽然隐退已久,但其神思之敏锐,常人难及。温行野声音微颤,说:“砌儿的死,另有缘故,对不对?”
    左苍狼说:“我想是的。”
    温行野猛然站起身来,握住她的手,说:“是他所为?!”
    没有人说话,温行野甩开她的手,说:“慕容炎!为什么,我温氏一门几代效忠慕容氏……”左苍狼说:“因为以温帅的为人,宁愿一死,也绝不会改投慕容炎。”
    温行野眼中泪花闪动,说:“砌儿没有错,慕容炎这样的君主,表面伪善,其实心肝早已被权势蛀空。这样的君主,怎配得到我温氏一族的效忠?”
    左苍狼说:“我知道,您对他多有怨言,但是马邑城一行,您非去不可。如果袁戏将温帅书信公之于众,忠心于温氏的兵士必然起兵造反。到那个时候……”
    温行野慢慢坐下来,突然说:“你走吧。”
    左苍狼说:“老爷子!”
    温行野说:“我不会去的。他杀了我儿子,我温氏几代人战死沙场,难道为了慕容氏,血流得还不够多吗?可他,就连我最后一个儿子,也不放过。你以为,我会为了他的江山,再做任何事吗?”
    左苍狼说:“大燕不是他的江山,是整个燕地,万万百姓的江山。”
    温行野说:“我知道你会为他说话,但是我不想听了。我累了。”
    他起身要走,左苍狼按住他的拐杖,温行野说:“你要跟我动手吗?”
    左苍狼松开手,说:“老爷子,温帅死了,但是在马邑城,在小泉山,在大燕以西,还有数以万计的人在想念他!这些人,每一个都有父母、亲人!袁戏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一旦他将此事公开,这些忠于温氏的将士们,就将再无退路,他们只有提枪去战!他们的命,难道加在一起,比不过温帅一个人的生死仇怨吗?”
    温行野不说话,左苍狼说:“现在姜散宜在朝中,恨不能寻出一丝一毫证据,来谋夺军权。你试想,一旦他知道此事,而袁戏他们再有异动,慕容炎再无退路。袁戏等人与周信一派必将兵戎相见。您想一想,孤竹和无终才刚刚归附,人心不稳。俞国故地达奚铖还在,他们岂会甘心一世为臣?只要周信和袁戏一开战,大燕必将四分五裂,重陷战乱!到那个时候,西靖岂会不来分一杯羹?”
    温行野呼吸慢慢急促,左苍狼说:“您口口声声,不会再帮慕容炎做任何事。但难道这就是温帅想看到的结果吗?如果是,那么那些书信,今天就会在温府,在您手里!而不是在法常寺的佛像之中!”
    温行野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闭上眼睛,以手抵住心口。左苍狼说:“老爷子,您也是征战杀伐之人,可是我们寒衣铁甲、沙场撒血,难道为的仅仅只是王座之上,那个君主吗?”
    左苍狼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曾经在营中,温帅曾对我说过的话。想必当年,您也是这样教导他吧?”
    半晌,温行野终于说:“你要我怎么做?”
    左苍狼说:“随我去一趟马邑城。只要您能证明,温砌的信件是有人伪造,此事就可以澄清。”
    温行野声音干涩,说:“没有用的,你常年带兵,军心一旦哗变,必然群情激愤。而你现在……在他们眼中,已经是慕容炎的人。你若带兵前往,立刻就是敌对之局。你若独身前往,根本就进不了军营。如何解释?”
    左苍狼说:“所以,我需要您的帮助。”
    温行野与她对视,许久,他说:“我入军营,无论如何,他们不会把我怎样。可是你……”
    左苍狼说:“我一人生死,比及千万人生死,终究只是轻若鸿毛之事。值得一试。”
    温行野沉默,许久,他拄着杖站起来,说:“走吧。此时启程,行至城门,大约天色也亮了。”
    ☆、第 118 章 温柔
    左苍狼本想雇马车,温行野说:“我虽久疏战阵,战马还是骑得的。”
    左苍狼只好牵了马,二人一路向西,赶往马邑城。而此时,晋阳城中,姜散宜也接到消息,他很意外:“你是说,袁戏、诸葛锦他们在中秋宫宴之后,突然一言不发离开晋阳,返回驻地了?”
    巡防营的人说:“正是。”
    姜散宜说:“这倒奇怪了,陛下可有谕令?”
    那人道:“并没有,几位将军都是匆匆出城,也未留下什么口信。”
    姜散宜皱了眉,当天就向自己的长子姜齐发了书信,要他打听情况。虽然姜齐在俞地,但是手下兵士之间,难免有许多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要打听一点事,也不是不能的。
    姜散宜忙着打听,慕容炎自然也不是一无所知。他问薜东亭:“这真是很有意思,他们就算是要走,何至于深夜出城而去?”
    薜东亭不敢答话,旁边王允昭笑着说:“也许是有紧急军情,将军们匆匆返回,也是情有可原。”
    慕容炎说:“紧急军情?紧急到连派人支会孤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王允昭也不敢说话了。
    慕容炎说:“端木伤。”端木伤自暗处出现,跪在他面前。慕容炎说:“去查一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端木伤应了一声,慕容炎又说:“去一趟南清宫。这军中的动静,恐怕还是她清楚。”
    南清宫里,然而左苍狼并不在宫里。慕容炎看着薇薇和芝彤,说:“如今这晋阳城,还有什么事,是孤能知道的?”
    王允昭赶紧问:“将军去了哪里,你倒是说话啊!”
    薇薇低下头,许久说:“将军只是说,她要前往马邑城一趟。并不知所为何事。”
    慕容炎说:“马邑城?”随后,端木伤进来,禀报道:“陛下,微臣查到,天还未亮,左苍狼就跟定国公策马出城去了。是向西而行。”
    慕容炎沉吟片刻,说:“她跟温行野一起去马邑城?真是越来越有趣了。温府其他人还在吗?”
    端木伤说:“回陛下,其他人均在。”
    慕容炎点头:“牢牢监视温府,不许任何人擅自出入。”
    端木伤抱拳:“是。”
    等他离开,慕容炎方看向王允昭,说:“传周信回来。”
    王允昭心中暗惊,正要传令,只听有人禀报:“陛下,姜散宜姜大人求见。”
    慕容炎眸色如漆,说:“让他进来。”
    姜散宜进来,看到慕容炎面沉如水,立刻低下头,道:“陛下,微臣听说将军们匆匆赶回驻地,可是西靖又有异动了?”
    慕容炎说:“姜大人消息倒是灵通。”姜散宜猜不透他这句话的意思,慕容炎又说:“你消息既然如此灵通,总不会不知道还有人也跟着出城去了吧?”
    姜散宜有些尴尬,知道慕容炎已经看破他前来的用意,轻咳了一声,说:“微臣只是不解,若是真有异动,朝中也好准备军资。”
    慕容炎又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那就准备吧。”
    门口,王允昭欲言又止。如今袁戏等人只是出城,尚不知何事。但是无论如何,只要慕容炎备战,他们定然心虚。此战……说不定势在必行了。但他终于还是不敢多说。
    此时的慕容炎,谁说错一句,只怕真的会丢了性命。
    左苍狼跟温行野一路前行,一路餐风宿露,然而两个人毕竟都体力有限,肯定是追不上袁戏等人了。好不容易过了小蓟城,温行野问:“我们直接进宿邺城?”
    左苍狼说:“袁戏现在应该不在城中。”
    温行野吃惊:“他不在城中,能在哪里?”
    左苍狼说:“他畏惧慕容炎,未必敢直接在城中屯兵而待。现在应该会布下伏兵。”
    温行野叹了一口气,说:“你觉得,他会在哪里设伏?”
    左苍狼说:“宿邺城外有一康华县,县外有斜谷临近白狼河,若是大军前来,必过此处。该处非常适合伏兵。如果我没猜错,他会在那里。”
    温行野突然有些感兴趣,说:“你对这里地势倒是了解。如果这次,你是前来平叛,可有破敌之策?”
    左苍狼看了他一眼,说:“我曾经在那里,吓退过任旋,自然知道。不过那里其实是个险地。”
    温行野说:“什么?”
    左苍狼指指白狼河,说:“他伏兵,只能伏在斜谷两侧。但是那里地势太低,如果敌人派出三百甲士,掘开白狼河,引水至此……”
    温行野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说:“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整个康华县岂不是都要成为一片汪洋吗?”
    左苍狼说:“如果是他亲临的话,大约不会在乎这些吧?”
    温行野终于叹息,说:“左苍狼,也许你是对的吧。”单凭袁戏等人,无论是如今的兵力,还是智计、狠辣,都不及慕容炎。他们起兵,怎么会有胜算?
    二人一路行至康华县外的斜谷前,温行野说:“爬上山去?”
    左苍狼摇头:“山上路险,马不能行。以你我体力,要上去本就不易。何况野草没人迹,如果被他们发现,先行放箭,反倒凶险。”
    温行野说:“难道我们直接走到陷井中去?”
    左苍狼说:“嗯。”温行野盯着她看,左苍狼笑,说:“怕了?”
    温行野伸出手,说:“扶我上马。”
    突然的,便如今又回到少年时。
    两人双骑一路前行,很快看见了斜谷的入口。温行野说:“不知道他们哨探尽职于否。如果袁戏所在的地方太远,根本看不见我们,只怕是会放箭。”
    左苍狼转头看他,他说:“你走在老夫身后,若有不对,立时退出。”
    左苍狼朗声一笑,打马进谷。温行野随后追上。
    斜谷绿荫满地,没有飞鸟虫鸣,果然是有伏兵。左苍狼一马当先,冲到谷中央。温行野担心袁戏真的放箭,赶紧大声喝道:“袁戏何在?!”
    山谷寂静无声,然而繁茂的青草丛中,伸出尖利的箭镞。看样子,不下千余。温行野深深吸气,说:“袁戏,你这小子越来越大胆了,你今天要真是有种,就让他们将老夫射死在这里!”
    山岭上方,袁戏终于拨开草丛,说:“温老爷子。”
    温行野暗暗松了一口气,怒道:“你还有脸叫我!看看你这做的是什么事!”
    袁戏不服气,说:“温老爷子,我有温帅临终手书在此,温帅之死,乃是慕容炎以我等性命要挟!是慕容炎那个逆贼,承诺不牵连温氏旧部,从而逼死温帅!温帅孤身赴死,身中四十余箭!老爷子,难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帮着慕容炎说话吗?!”
    温行野眼中含泪,说:“袁戏,砌儿已经死了。可……”未尽之言,是说可你们还要活着。左苍狼闻听此言,立刻开口,说:“袁戏,你总不能让老爷子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吧?”
    袁戏说:“左苍狼,你明知老爷子腿脚不便,还让他与你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是何居心?!”
    “我是何居心?”左苍狼向他走近几步,周围的弓箭手立刻瞄准了她。温行野想拉住她,她伸手制止,仍然走到一个不用大声说话,却可以让他听清的距离。
    “我正想问问你,袁戏,你、诸葛锦、郑诸,你们明知道温帅的父母、妻儿都在晋阳城,居然一言不发,以为温帅报仇的名义调兵。袁戏,你想干什么?”
    袁戏这才惊出一身冷汗,确实,一旦他与慕容炎刀兵相见,举家都在晋阳的温家人,可还有活路?
    他说:“我……”
    左苍狼说:“你什么?如果温家人真的因此而被陛下误会为逆臣,有什么闪失的话,你百年之后,拿什么脸面去见温帅?”
    袁戏顿时张口结舌,他这个人,勇不可挡,然而一时气血上涌,想不到这么许多。这时候竟被难住。但是很快,他又怒道:“你这次来,不过就是为了给慕容炎作说客!你以为我们还会相信你吗?”
    左苍狼环顾左右,说:“你们?相信我?”她慢慢解下披风,在所有兵士视线的中央撩起衣袖,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说:“当年宿邺城一战,任旋设计诱我等入城。我被西靖所掳,西靖皇帝切下三块肉送回大燕。这是其中之一的伤疤。”
    她提及旧事,袁戏难免还是心中触动。但是想到温砌,他怒道:“我们征战在外,谁身上没有伤疤?”
    左苍狼说:“不,我只是要你想一想,如果我当时有一丝,哪怕只是一丝想要逃走的想法,我会不会落入靖军之手?”
    袁戏语塞,左苍狼说:“那一役,我们损失了五千余弟兄。可是也保住了三万余兄弟。所以割肉流血,我都认定值得。可是袁戏,你今天又要把他们带上死路!”
    袁戏手握刀柄,他身边的兵士却慢慢松了手中的弓弦。左苍狼说:“今天能在这里的,都是老兵,是大燕的百战之师。但是这些年来,我们因为战争,失去了多少弟兄?流了多少血?如今好不容易大燕一统,我们却要开始自相残杀,在自己的土地上流自己人的血吗?”
    四周寂静无声,袁戏嘶声道:“难道温帅的仇就不报了吗?难道还要我们跪倒在杀死他的仇人面前,为其效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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