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心事,窗外有人轻声道:“师父?”
    雪盏大师敲木鱼的手微顿,心下叹气:“殿下,夜色已深,殿下入寺何为?”
    外面果然是慕容若,他说:“慕容炎已经发现弟子踪迹,现在外面全城戒严,禁卫军连街搜捕,还请师父行个方便。弟子天亮便行离去,绝不拖累师父。”
    雪盏大师沉默,许久之后,说:“殿下,法常寺僧众数千,老纳实在是不能……”
    慕容炎的为人,他还不清楚吗?
    外面一阵沉寂,许久之后,慕容若说:“如此,弟子打扰了。”
    脚步声渐渐去远,雪盏大师也无心再念经——人心如此,趋利避祸,我敲这木鱼有何用?!
    他推开门,只见山风抚林,花叶招摇。
    慕容若跟藏歌出了法常寺,正准备下山,突然看见山门之前,站着一个人——端木伤。藏歌瞳孔微缩,这个人,是如何跟来的?然而仔细定盯一看,这个人只是与端木伤六分相似。他神情渐渐凝重——端木柔?!
    果然,端木柔缓缓走近,说:“殿下,别来无恙?”
    慕容若也吃了一惊,说:“是你向宫中传递的消息?”
    端木柔说:“我也不想,但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如今大燕天下已定,建功的机会不多。他是听闻慕容若潜入晋阳城,立刻就联络了端木伤,两个人是无论如何,要取慕容若的首级,向慕容炎邀功了。
    今日慕容炎前往唱经楼,端木伤随行保护,端木柔却带了端木家族的人处于暗中。冷非颜有意放走藏歌,他们也并未出面,就是为了让藏歌找到慕容若。
    果然藏歌找到慕容若,告知了唱经楼的事之后,也知道晋阳城会立刻戒严。到时候禁卫军挨家挨户搜查,慕容若这样的生面孔,如何躲避得过去?
    只好再次向雪盏大师寻求帮助。端木柔是乐意的,这件事牵连越大,则端木家族的功劳就越大。至于剑下死谁,那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无论江湖还是朝堂,哪一个世家的声名,不是鲜血染就、白骨奠基?
    可是雪盏并不打算收留慕容若,他们这才在下山之时,将二人堵住。
    没有其他的人头,就只取这一个,也是可以。慕容若这个废太子的头,还是有点份量的。
    慕容若身边只有四五个忠心的侍卫,这次入城本就艰难,如何能够多带人?
    此时他看了一眼藏歌,心下有些慌乱。藏歌眉头紧皱,冷非颜的事他一直没有时机问,这些天他瘦了好多,仇恨与爱恋都沉积在心里。只有偶尔想到那个边城的女孩,可以让他心生温暖和快乐。
    可原来,那也是虚假的,那个人在他面前撕下面具,露出下面狰狞的脸。
    他握紧手中的剑,轻声说:“你们护着殿下,先走。”
    几个侍卫答应一声,端木柔缓缓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他的头必须留下,”他看一眼藏歌,说:“藏二公子的人头,也得留下。”
    说罢,手中剑气如虹,破风而来。
    法常寺松涛竹海之间,残枝四溅,飞叶伤人。端木家族十余位高手,围攻慕容若在内的七个人。很快有侍卫负伤,慕容若拿着剑,却不敢上前。他那样的身手,在端木柔手里走不过五招。
    藏歌额头上渐渐溢出汗珠,他本就不是端木柔的对手,如今还要护着慕容若,简直如同雪上加霜。眼见乃必死之局,慕容若转身就往上山跑——只有上山,向雪盏大师求助,说不定有一条活路!
    端木柔怕他走脱,几次欲破开藏歌的剑网,然而藏歌用尽全力,竟然一时之间也与他斗了个不相上下。等到慕容若跑远,他再也无法保持那样的速度和力量,被端木柔一剑刺入右胸。
    藏歌闷哼一声,端木柔下一剑刚要封其咽喉,其实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直奔他要害!他只得举剑相挡,一转身,另一把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至他腰际。端木柔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回剑相挡,这一剑虽然回得快,然而已经有几分狼狈,再无高手风范。
    这个人是谁?
    他定睛一看,眼看的人黑巾蒙面,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这是雪盏吗?
    他心中惊疑,手中剑已经弱了几分威风,被对方三五招之内,逼得失了方寸。幸而这时候身边有端木家的人赶来支援。端木柔正要喝问来者是谁,对方却不跟他多说,拉起地上的藏歌,几个起落,消失在松林之间。
    有人想上去追,冷不丁被对方一把暗器打成了筛子。山木乱草横生,端木家族的人不敢追了。端木柔沉声道:“藏歌不要紧,去追慕容若!”
    十几个高手答应一声,拾阶而上,去追慕容若。
    数百级石阶之上,法常寺寺门之前,眼见慕容若再无生路,雪盏大师只得缓缓打开寺门。慕容若几乎连滚带爬地扑进去:“师父!”
    雪盏缓缓叹气,说:“寺中有地道,你且入内躲避。”
    慕容若连声道谢,再顾不得其他,在一个小僧的带领之下,潜入了法常寺地道之中。端木柔上山之后,雪盏站在寺门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原来是端木盟主,未能远迎,但请恕罪。如今夜深人静,几位施主深夜造访蔽寺,有何要事吗?”
    端木柔说:“雪盏大师,逆党慕容若一路逃往法常寺,我等追至山下,见他拾阶而来,大师不会不知道吧?”
    雪盏说:“竟有这等事吗?老纳确实未曾得见,诸位施主如若不信,还请入寺搜查。但是法常寺乃千年古刹,历来受天家供奉,也不是任何人说搜就能搜来的。请问几位施主,既然缉拿逆党,如今几位在朝中所任何职?”
    端木柔怔住,雪盏说:“请哪位大人出示印绶。”
    端木柔怒道:“你简直强词夺理!”
    雪盏双手再合十,低诵佛号:“如此看来,盟主不会奉皇命而来?”
    端木柔说:“我端木家族如今执江湖武林之牛耳,抓拿一个逆党,需要出示什么印绶?难道雪盏大师不认识我吗?”
    雪盏大师寸步不让,说:“话虽如此,然而法常寺毕竟是个讲王法的地方。岂能任江湖人说搜就搜?”
    端木柔说:“如此看来,大师是要赐教几招了?”
    雪盏大师说:“不敢当。”
    端木柔眉头微皱,这雪盏大师今年已经将近古稀,若论内力,自己这里的人,真有人是他的对手吗?万一输了,可不仅是颜面受损,能不能活着就是个问题。
    他咬咬牙,转身对身后的心腹道:“回去向陛下请旨。”
    对方答应一声,下山而去。
    ☆、第章 幸会
    法常寺到宫里,还是有点距离。端木家族的人前去请旨,端木柔和雪盏大师对峙。
    松林竹海之中,藏歌捂着胸前的伤口,五指已经被鲜血浸透。这时候来救他的,除了冷非颜还会有谁?冷非颜倾身解开他的上衣,为他止血,又找了伤药为他上药。那熟悉的指尖,按在他的伤处,温度撕心。
    藏歌注视她熟悉的眉眼,问:“你到底是谁?”
    冷非颜说:“你猜不到吗?不难猜啊。”
    藏歌目光中的复杂情愫缓缓褪尽,他说:“燕楼楼主。”除了燕楼楼主冷非颜,谁能够逼得端木柔毫无招架之力?这个人一直以来便极少现身江湖,又或者,她见的人、办的事,都没有留下什么活口。就连当初藏剑山庄费心查找,也没有查到她的身份。
    冷非颜向他伸出手,说:“冷非颜,幸会。”
    藏歌只觉得齿唇僵硬,那些曾有过的耳鬓厮磨、恩爱欢歌,他的颜妍,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他说:“你一直在骗我。”
    冷非颜替他包扎好伤口,说:“有什么奇怪的?你这样的人,我不骗你也会有别人来骗啊。”说完,又掏了一粒伤药,捏住他的下巴,喂进他嘴里。动作熟稔,好像只是喂他一枚糖果。
    藏歌拨开她的手,几乎不敢相信她的冷淡与镇定。他说:“你一直为慕容炎效力?”
    冷非颜耸耸肩,说:“我只为我自己效力。你还能不能走了?”
    藏歌突然拉过她,双手掐住她的肩膀:“你把我当什么?傻瓜吗?我还一直在牵挂你!我还……”他双唇颤抖,冷非颜微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说:“我也一直在牵挂你啊。看见你无恙,挺好的。”
    藏歌只觉得深重的悲哀,他轻声说:“颜妍。”
    不,这不是真的。一定只是一场梦。
    那时候竹海又翻起风浪,月光细碎。冷非颜缓缓展臂抱住了他。那气息,依旧熟悉而安稳。她轻声说:“别再去找慕容若了,你们斗不过他。我送你离开晋阳。”
    藏歌伸出双手,想要回抱她,但是他没有。他双手紧握成拳,说:“我不会离开,如果报不了家仇,我会死在晋阳。”
    冷非颜没有说话,藏歌突然问:“是谁杀了我爹娘?”
    冷非颜说:“据我得到的消息,应该是端木伤动的手。”
    藏歌不信,说:“端木伤不可能是我爹的对手。”
    “呃……”冷非颜松开他,说:“也可能还有一些别的原因,让他可以得手。江湖中人要杀人,不一定只靠身手。”
    藏歌又想起自己回到旧宅时,看见爹娘的惨状,他说:“他一定是以我娘相要挟!”他慢慢咬紧牙关,冷非颜含含糊糊地说:“这个……嗯,也许吧。”
    藏歌说:“我要让端木伤血债血偿!”
    冷非颜说:“说实话,现在……凭你,有点困难。有时候,人可以依靠勇气,但是勇气和信念,毕竟有限。你现在一个人,跟端木伤单打独斗有几成胜算?何况端木伤不会跟你单打独斗!他只要支会封平一声,你要面对的就是江湖和整个朝廷,还有……”还有燕楼。剩下的话她没说。
    藏歌不说话,冷非颜轻轻按住他的肩,说:“离开晋阳,就算是留得青山在吧。日后此事淡忘了,你身手有所精进,再来找他寻仇也是可以。”
    藏歌说:“你为什么要帮我?”
    冷非颜捧起他的脸,在他额间印下一个吻,说:“你我之间,本无冤仇。甚至可以说,是一对爱侣。我为什么不帮你?”
    前方传来几声颇有节奏的鸟鸣,冷非颜说:“我有点事,你躲在这里,等朝廷撤兵之后,我会来找你。”
    说罢,也不等他回应,抽身而去。
    彼时端木家族已经请回了圣旨,法常寺乃皇家寺庙,确实也不是端木家族说搜就能搜的。慕容炎派了封平过来。封平领着禁卫军,进到寺院之后,立刻封山搜索。
    然而任凭他们掘地三尺,却并没有发现慕容若的踪迹。寺中每一个僧人,封平都仔细检查过,最后一无所获。
    次日,端木柔等人都只好撤离,封平跟端木兄弟一同回到晋阳城中,端木柔说:“怪事,昨夜我们明明追着慕容若到了法常寺,怎么可能不见踪影?”
    封平说:“要擒获他,我们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助。”
    端木伤倒是知道,说:“姜丞相?”
    封平点头。
    三个人暗暗去往姜府,姜散宜刚刚下朝。昨夜便听说慕容若潜回晋阳城,慕容炎一怒之下,杀了唱经楼数百僧众的事。如今三个人过来,他也不惊讶,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端木伤将事情都说了,封平坐在旁边,一边听一边皱眉头。姜散宜略略沉吟,说:“你确定冷非颜是有意放走藏歌?”
    端木伤点头:“她剑法……在我之上,如果真的有意取藏歌性命,绝不可能任由他逃脱。必是手下留情。”
    姜散宜说:“如此看来,两个人是旧识。”
    端木柔也说:“当时在法常寺山门之下,藏歌掩护慕容若上山求救,我眼见得已经可以取藏歌性命,一个蒙面黑衣人突然出现,救走了他。如今听你这般说来,这个人莫非正是冷非颜?”
    姜散宜喝了一口茶,微笑:“如果真是这样,就容易了。”
    端木柔说:“不瞒丞相,如今慕容若突然凭空消失,实在是可疑。”
    封平也道:“我派人搜索了法常寺各处,确实没有发现慕容若的影子。”
    姜散宜说:“法常寺乃古刹,深山路径复杂,有多少暗格密室,若真是有心藏人,又岂会被官兵寻得?”
    封平说:“下官也这样想,但是难道我们就任由废太子再度逃出升天吗?这可是大功一件。”
    姜散宜说:“不仅仅是大功。”他突然问端木伤:“当初你杀死藏天齐时,曾说过什么来着?”
    端木伤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又问起这个,说:“当时藏天齐已经身受重伤,有人砍断了他的一只手。我出手之时,正逢他虚弱惊痛,杀他之时,他几乎毫无战力。”
    姜散宜说:“你说,谁能砍掉他一只手?”
    端木伤与端木柔对视一眼,两个人几乎同时说:“冷非颜?”
    姜散宜居然哈哈大笑:“天助老夫!”
    三个人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说:“封统领,法常寺的禁军全部撤离,但是需要留下人手严密监视。如果人手不足,就由端木家族的人补上。万万不可走脱了慕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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