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判官定定打量他面上神色,见事情并无回旋的余地,这才改了口,同他商量起来:“那也要有个魂魄托生的地方,哪怕是寻个什么花、什么树……”
    司徒靖明听得一愣,不知为何,听见这“树”字,似乎就想起什么光怪场景,依稀是抱着谁,靠在树上抽送交媾,尽享极乐。
    赵判官自己提到“树”,也想到昨夜那场大雨,和自己放在心尖的那几位故人,匆匆忙忙长身而起,结巴告罪道:“靖明,你先坐着,昨夜下雨,怕是积了不少水,我去院里看看。”
    司徒判官又是一怔,只觉这“水”字也有什么关窍,像是曾经压着谁,在水池边作乐,波光涟漪映着星辰露草。
    赵杀还未察觉,临出门前,又认真应道:“我马上就回来,靖明,你等我一等。”
    司徒靖明这一回,光听得一个“马”字,脑袋里头疼欲裂,心中却欢欣雀跃。
    席天幕地,策马狂奔,越是跌宕,越是销魂蚀骨……原来还有马上这等玩法?
    赵杀独自扶着老腰,急急到院中一看,那红色桃花树仍甜甜睡着,打着小小的呼噜,剩下两棵却是花朵零落,树根处积了不少的水。
    赵判官看得心疼不已,连忙着手处置,把积水舀干后,还抱着树干,抚摸枝桠,轻声哄了好一阵。
    当他回了屋,才发现司徒判官站在窗前,远眺小院,面色极是古怪。
    赵判官想了一想,才踟蹰续道:“方才说到魂魄托生……”
    司徒靖明红着一张脸,冷冷道:“你院里那三棵丑树,只怕是阮情、许青涵、赵静吧。”
    要是旁人说赵杀那三棵宝贝树相貌不佳,赵判官早已拳脚相加,但这人讥嘲,赵杀只敢讪讪一笑。
    司徒靖明过了片刻,才板着脸道:“你方才说的魂魄托生,确实有几分道理,院里还有一角,李某也可分出一缕魂魄,姑且寄托在你家树上……否则你这般心仪我,家中却只有那三棵丑树,叫外人见了,实在不成体统。”
    赵判官一时喜出望外,忙抬起手背一看,想照旧将桃花印记变为树种。施法前余光一扫,就见手上那枚漆黑印记延伸至腕,生得枝蔓繁杂,花朵累累,一树树气势峥嵘。
    司徒靖明负手而立,目光游移,低声嘱咐了一句:“记得选一棵好看的……”
    赵杀陡然有些迟疑,又认真看了一阵那片黑色桃花,然而才用手一摸,将桃花印记拈在指间,将一身法力灌入,变成树种。
    司徒靖明见了,不由微蹙了眉头:“怎么是黑色的?”
    赵判官只好指了指司徒靖明那身玄衣,那人低头一望,嘴角这才露了一丝笑模样,意味深长地看着赵杀两眼:“你觉得这颜色好看?也罢,如果你这几年照看不好,李某修为增长不及阎罗殿中,我户籍就不落在你家了。”
    此话刚落,身影已是一空。
    赵杀怀里那株小树,有点点黑花布满枝头。
    落在赵杀这等眼盲心盲的情圣眼里,这便是极好看了。
    第五十五章(完结)
    数十年过后,地府鬼吏皆知情圣赵判官形单影孤,终日对着一院桃花。
    有孽镜台当差的鬼卒传言,赵判官其实娶了四位夫人,人人貌美,各有姝色,其中还有一位是地府的同僚,曾有一段锦绣前程,为赵杀滞留阴间。
    只是这等说法,传到孽镜台外,大小鬼差都不大信。
    若是真有夫人,为何几十年间无人得见;至于染指同僚之事,众鬼揽镜自照,亦对各自容貌心中有数。
    只是孽镜台鬼卒言之凿凿,却叫其余鬼吏听得心中奇痒,又一年年终酒宴,便有不少鬼卒排着长队给赵判官敬酒。
    赵杀犹记得自己上一回喝醉,惹得满院桃花都薄有怒色,哪敢轻沾这杯中物,开头只一个劲地连连推拒。
    可后来鬼卒敬酒词一篇接着一篇,当中更有厚颜者道:“我给赵判倒杯酒,赵判不喝嫌我丑!”
    赵杀嘴里直说:“不敢,不敢,赵某何等何能。”终是连饮数杯,杯杯见底,不过片刻,酒意已上了头。
    几位阎罗从酒席主位下来,挨桌敬酒祝词,赵判官免不了又喝了几大杯,好在四下环顾,尽是如他一般身形打摆、面红耳赤的醉汉。
    酒过数旬,满座皆醉,便有上峰怂恿座下鬼吏吟诗,还定了个“思红尘”的旨意,增添雅兴,得魁者有十年功德的赏钱。
    所谓千古文章意最高,若是颂阎罗恩典,歌盛世太平,难免千篇一律,唯有满座宾客的红尘过往,各自都有一番跌宕故事。
    这提议一出,四下里轰然叫起好来。
    头一位响应的,是地府中出了名的一名酷吏。
    他曾是一方能吏,将弹丸小县治理得风调雨顺,百姓富足,无奈被同僚祸水东引,冤屈而死。
    这名鬼吏醉意已浓,往桌上一坐,用蘸了茶水汤汁的手指当笔,于半空写诗,头两句写幼年抱负,愿看峰峦百叠,愿立乱世奇功;第二联转说自己中年所思所念,莫过于任职小县茫茫的荷田与茫茫的月;第三联说如何无辜横死,恨意时至今日,仍化作笔意;到了尾句,却是严惩奸佞之志,与思悼荷中月影。
    这便是他的思红尘了。
    赵判官看得感慨万千,不少鬼吏也是眼眶微红。
    借着满身醉意,又有第二名鬼吏振臂响应,也拿茶水一蘸,草草写下几句,赵判官被人推推搡搡,只看清最后一句写的是:“京华伉俪扬贤名,酆都老鬼绝红尘。”
    众鬼定睛细品,才知道这是一首自己功业未半病死,鬼魂在旧宅中流连不舍,直至爱妻改嫁旁人的哀诗。
    满座宾客悲意更浓,有多愁善感者一度嘤嘤而哭,只是说到用情至深,生死不渝,不少人都开始打量起赵杀。
    赵判官如今醉得深了,又极想多攒些功德,众鬼一劝,他便当真坐上桌案,拿指腹在茶杯中饱浸,借醉写道:“道曰天生天杀,金冠紫绶乌纱。茫茫原上白骨,熠熠泉下荣华!回身百重弱水,君隔一丈蒹葭。入梦问我恩仇,入命却是桃花……”
    他一口气挥手而就,写罢还打了个醉嗝,只觉平生诗赋,此诗最妙,正要等众鬼夸耀,便有明眼的鬼卒大摇其头:“赵判官,你这首六言律诗,平仄韵脚皆不对,对仗亦不甚工整,理应罚酒!”
    赵判官微微一怔,旋而从善如流,来者不拒地连喝了六七杯罚酒。
    也是,自青涵把魂魄寄在桃花树上,他已有许多年,许多年了,再未听过有人夸他的诗才。
    想到院中桃花一年繁茂过一年,已经到了化形的年岁,却迟迟不见三位债主化出人形,赵判官心中微痛,自己又饮了满满一杯,到最后站立不稳,酩酊大醉,才由十余名当值的小鬼,驾着鬼辇,把瘫软的鬼吏一名一名送回府邸。
    其中分到赵杀的那名小鬼,将几位判官一一搀扶上车,因为路途远近有别,送到最后一位,才是赵杀赵判官。
    他扶着赵杀下了车辇,本想恭敬叩门,转念一想,赵判官有夫人一说只怕是无稽之谈,于是撑起赵杀,踹门而进,等穿过桃花树,准备搀着赵判官走入内室时,这名末微鬼卒忽然看见桃树下立着三道婥约身影。
    那三人身着各色绫罗锦衣,容貌姝丽,鬼卒吓了一大跳,正待告罪,竟发现身后还立着一位黑衣人影,却是艳名远扬的第七殿李判官。
    直到这四位夫人一同长眉倒竖,眼含妒火,小鬼这才想到要把赵判官轻轻放在地上,将一双手从腰上远远移开,而后倒退着跑出院外,将这新鲜出炉的热辣辛秘远远传播开来。
    赵杀自然不知道这桩小事。
    翌日依例不必点卯,他饱饱一觉,直睡到午时方醒,醒来后睡眼惺忪,提起床角的水桶想要浇水,可等他走到院中,水桶竟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精心伺弄多年的桃花树下,终于一个不差的现出四道身影。
    赵判官呆站了许久,四位债主却嫌他站得太久了,不是咳嗽两下,就是冷哼了一声。
    赵杀如梦初醒,趔趄奔上前去,看看这一位,又看看那一位,浑身发颤,脸上却只知道笑。
    他这些年来,一直望眼欲穿,三名故人久久不曾凝出人形,司徒靖明虽然是鬼判之躯,但被天庭除名一事,行事终归不妥,调回第七殿后,阎罗有心敲打,特意分配了一个苦差,平日里聚少离多。
    这样耽搁下来,赵杀这数十年里,竟是只能养花寄情,陶冶情操。
    赵判官想到此处,忍不住问:“是不是本官照顾不力,累得你们这么久才凝出人形?”
    赵静、许青涵二人皆是面色闪烁,不好说自己化形已久,只是从童身长起,在身形凝实之前,只敢以花枝勾一勾意中人的衣袖,聊慰相思之苦。
    倒是阮情脱口而出:“王爷,阿情只是睡了一觉,昨夜醒了就来见你了!”
    这一下,旁边三名债主都冷冷扫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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