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间诸事,细枝末节,七弯八绕,能到的,怎么都能到。不能到的,始终是到不了。
    因苏姈如死了,再往隐佛寺是全然走的壑园路子。防着往日熟人不中用,逸白特遣了个婆子跟薛凌一道儿走着。一身的姑子打扮,不苟言笑,与薛凌见礼后便如一截木头坐着。
    薛凌心中不快,实没工夫管这婆子如何。也是上了马车便独自将脸转向窗外,微撩起帘子,将人埋在风里。
    倒是赶马的张二壮仍如往日多嘴,才离了壑园门,就追着问“怎么天都要黑了,姑娘要往隐佛寺去”。
    她面色不佳,只谁也瞧不见,顿了片刻语调活泼道是自己认了个佛家仙缘,赶着良辰吉日往寺庙里住住。
    张二壮听得兴起,夸了数声菩萨心肠,又问佛祖能不能保佑人多赚些银子,他想做些买卖,正缺本钱。
    车厢里还是寂静了片刻,才答:“张大哥缺多少本钱,我回去拿与你便是,何必求佛祖呢。”
    他实没想到薛凌会接这话,愣了半晌道:“这.....这...这怎么敢。”像是在打消自己念头,又连说了数声:“这可不敢,可不敢。”
    薛凌掀了些帘子,傍晚凉风席卷进来,她无所谓张二壮要干啥,总不过百十两银子,还不够张棐褚拿来的盒子垫底。
    赢家总是该给跟庄的散钱,现儿个她是赢家,张二张不就是那个跟庄的么。只管吆喝的响亮些,千儿八百也给得。
    可惜张二壮恍若突然喉咙长了脓泡,一路再没发出过任何声音。直到隐佛寺后山,方恭敬喊着,请薛凌下车。薛凌伸了伸手,示意那婆子先下。婆子倒也不客气,起身便掀了帘子。
    薛凌自提了那篮黄纸,跳下马车对着张二壮笑道:“你回去找白先生支银子就行,就说是我说的。明儿午时再来此地接我,若我还没回,你就多等些时候。”
    张二壮躬着身子,再不似往常自在,来回嗫喏还“怎么敢”。薛凌提了提篮子,笑道:“我送与你的,一定要取了才是。”说罢转身进了门,那婆子自也跟着。
    身后张二壮站了许久才架着马往回走,一路纠结不已,既舍不得不要,又觉着要了不合情理。自己一个赶马的,凭啥人家千金小姐对自个儿这么好。一路心头七上八下,差点让马撞着人。
    薛凌进了小门,沿着台阶往上,又过竹林树林,才到隐佛寺后山,只说是着实麻烦。然自黄家时候,寺里就不太平,现儿个又是昭淑太后停灵期间,也别无他法。
    一路不见婆子说话,薛凌懒得赔笑去问。此刻才道:“你不要再跟着我,逸白既然叫你来,想必你对隐佛寺熟的很,就去南竹院外等我。”
    南竹院正是霍云婉的乳母住处,以前好几回来都是去那歇着等慧安师太的。孰料那婆子忙摆手,比比划划一阵,薛凌方知这是个哑巴。
    看其手上意思,大概是不能丢下薛凌一人。她不耐道:“你爱去就去,不去就在这呆着喂野狗也行。”
    说着笑了笑:“我去给我伯伯烧纸,闲杂人等,去做什么。你若敢跟上来,倒也用不着回去请逸白的话,这多少风水宝地。”
    言罢转身便走,想着那老婆子若真跟上来,那就是自找的不自在。四周已有淡淡夜色,真论起处境,她一个姑娘家,本不该出现在寺里。逸白特意安排个姑子样的老尼跟着,大概正是为着这个。
    只是埋老李头的荒地本无旁人,等烧完纸再挨一会,天就黑透了。隐佛寺里除却佛前供灯,再找不出别的火光。一个个僧人姑子皆是日落则息,哪能那么倒霉遇上。
    她拎着篮子,踩在刚刚冒芽的草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老李头坟前走,那婆子果真再没跟上来,却也如张二壮一般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往南竹院去。
    大概,他摸不透她如何这般好,婆子摸不透她怎么这么糟。
    老李头坟堆还一切如旧,就是近日晴好,多了些绿意。特意种在坟头的那颗树,好似也长了新芽,看模样确然是熬过了严冬成活了。
    薛凌丢下篮子,点火,一边烧一边道:“你知道的,我忘性大,这京中破事又多,所以没能按四时八节,生朝满月来瞧你,你多担待担待。”
    这话说出来便觉得自己亏欠似的,她又忙补道:“不担待也没法了,好歹我还能给你烧俩。
    今日来的急,就带了这些。你瞧瞧那边有啥好的,自己置办两样。等我下回再来,提前拾掇着,多备几样你.....”
    她顿口,记起数次来皆是顾着老李头的医药行当,都没想想备几样老李头喜欢的吃食点心,真真是活了十八九载,没怎么给人上过坟,忙转了口道:“你爱吃的菜。”
    可说完想了一遭,老李头爱吃啥,她还真不知道,这老头爱收破烂是真的,总不能下回带俩破烂来。
    愣愣间又烧了两张,看着满满一篮,实则纸张不禁少,片刻即燃罢。腹诽一堆,到了别无说辞。薛凌起身拍了两下手掌,道:“走了走了,等太平些,我从正门来,且拉它一两车破烂。”
    她弯腰,擦了擦石碑上尘灰,轻道:“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把李伯伯你供在野山里好。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未必不如这风水宝地。”
    夜色萧索,她转身,独自一人循着来时路往正道上走,又依着旧时记忆往南竹院去。虽无灯火,幸而十四夜里月色极佳。
    那婆子果真在院外等候,双人打了照面,薛凌依旧不语。婆子比划两下,先进了院,直接往慧安师太住处去。
    薛凌来过数回,用不用她带路都无妨。待扣响房门,并不见人来开门,只听里头不疾不徐道:“天地本无拘,施主且自便。”
    婆子还在犹豫,薛凌早对这尼姑没了敬意,一手将门推开。如此已是担心动静太大引起旁人注意,不然只怕是一脚将门都踹下来。
    里头慧安端坐莲台,邦邦敲着木鱼,眼睛都没睁开,道:“僧衣在一旁,施主换了早些歇息吧。”
    薛凌甩了甩手,亦没说旁的,上前拿起僧衣走向里屋,外头姑子也好,婆子也好,都与她无多大关联。
    这回进宫也别无变动,仍是直接往皇后宫里祈福。非要找出点不同来,只能说宫墙砖瓦间多搭了些白幔。
    霍云婉仍是懒散样子倚在软塌上,手里倒是捏着经书,却是一副轻浮飘摇貌,全无素净虔诚心。
    薛凌脚踩到门里,随即“阿嚏”一声,忙捂了口鼻定眼瞧,屋里处处摆了栀子,叶瘦花肥,香气浓的挥都挥不开,难怪她觉得刺鼻。
    霍云婉抬眼瞧着她笑,好整以暇等薛凌走到面前,轻拍了拍软塌,娇声道:“快坐。”
    薛凌还略掩着口鼻不放,坐下道:“摆这么老些干什么。”
    “春日花好,堪折须折,早知你不喜欢,今儿个我先让人撤了去。”
    薛凌方把手拿下里,道:“也没不喜,就是这么多,突然进来闻不惯。”
    霍云婉含笑斟了茶,推到她面前,以手托腮,宛如旧友道:“你我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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