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罢朝十日的旨意传出,夏文宣着实吓了一跳。
    青娘的性子他是再明白不过,非万不得已,绝不怠惰政事。此回罢朝,怕是病得厉害。可转念又想,若真有事,太医署的医师们怕是正齐刷刷跪在殿外磕头,应是自己小题大做。
    两个念头在他脑海来回扭打,难分高下,弄得夏文宣略有些心烦,朝食随意动了几口便搁筷。
    身侧布菜的侍从见了,叹息一声道:“您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心里还是记挂……要不,咱们派个人去问问情况?”
    “去了又怎样?长庚以青娘抱病为由,将寝殿封了个严实,半点消息不透。宫里腿脚比我快的公子多了去,你看,他们哪个见到圣人了?”夏文宣说着,眉头微拧,指尖厌烦地拨弄了下筷着,道。“都撤了,我没胃口。”
    侍从不敢触霉头,闷声不吭地收拾掉小桌上十余道餐点,躬身退下。
    殿内的管事是夏鸢特意指派的,族内公子相斗的事儿见得多。他瞧着夏文宣这消沉模样,忍不住开口劝慰:“帝君,那阉人再如何受宠,也只能冲那些没封号的公子们发威风,还能对您指手画脚!还是派人去问问,说不准圣人正等着您呢。”
    “你当我是怕长庚?”夏文宣哧得一声笑。
    笑完,他的神色紧跟着落寞下来,记挂着什么似的呢喃:“我是怕她……怕惹她……”fúτáχs.cǒм(futaxs.com)
    “帝君。”
    “罢了。”夏文宣止住身边人未尽的劝解,淡淡道。“叫个得体的侍从去一趟,长庚让进就进,不让进就算了,别不知分寸,在青娘寝殿外头撒泼。”
    “喏。”管事行了个礼,转身去吩咐底下跑腿的侍从。
    过不久,叫去问话的侍从折回来,说圣人凤体不适,谁也不见。
    意料之中。
    夏文宣摆摆手,让他下去,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入夜,风雨交加,紧闭的小窗微微颤动。
    寝殿早早灭了烛火,夏文宣孤枕难眠,在一片漆黑中默然数着雨声。他手脚都有些凉,雨夜的湿冷直往骨子里钻,渐渐的,那苦凉好似渗进了心里。
    夏文宣短促地吸了口气,坐了半夜,方才睡下。
    凄风冷雨的一夜好容易过去,大风折断不少枯枝,后院宽敞的赏花台满是黄叶。
    重见清朗的穹碧,再多郁结也得以舒缓。夏文宣命殿内仆役熄了昼夜不停的熏香,打开四面户牖,自己借着初晴的天光,临摹起虞秘监的《怨歌行》。
    水汽还未退,微风袭来,隐有寒意。
    左右侍从替自家公子展开一卷今年新上贡的蜀纸,执青瓷砚滴向白釉箕型砚台注水,再取瑞墨来回研磨。
    他用墨喜淡,写出来的字尤为温润,夜雾般朦胧,却碍于阅历,用笔稍显乏力,不够沉稳。虞秘监的楷书以规矩方严闻名,用来给他习字正好。
    对照着宫内珍藏的帖子一字字临摹,笔头微枯,夏文宣正欲蘸笔,侧目却见砚台内不知何时落入了一只米粒大的小虫。它灰黑色的背翅收敛,极不起眼,四足在羊油般柔滑的墨汁里挣扎着,好不容易起来朝前爬了几步,又立刻跌了下去。
    夏文宣定神瞧着那只在白釉砚台内挣扎的小虫,看它深陷泥沼般不断挣扎,直至匍匐不动。他见状,伸出手,指尖沾了些油亮的墨渍,将那小虫挑出,搁在麻纸上。
    死了吗?夏文宣暗自揣测。
    正沉思,殿内一位年纪尚小的仆役一路小跑着过来,欢天喜地道:“来消息了!圣人来消息了!”
    “有消息就有消息,你叫什么。”夏文宣侧脸瞧他,面上不自觉带了一丝笑。“圣人说什么?”
    “圣人让您去她殿里用夜食,”他声调高高的,“还嘱咐您多穿衣裳,小心路上受寒。”
    夏文宣垂眸一笑,眼神落到桌案上平整的蜀纸,方才搁在上头的小虫已然消失,大抵是还活着,察觉到自己逃出了砚台,赶忙飞走了吧。
    他这般想着,命侍从服侍更衣。
    进到陆重霜的寝殿,厚重的水沉香混杂着苦药味儿扑面而来。
    夏文宣心下一慌,急匆匆往内走。
    越过重重门槛,他见她脸色苍白地倚在软塌读地方呈上来的奏议,忽得生出一股难捱的怒火,顾不上尊卑礼节,他几步上前,将她手中的书卷一把夺过。
    “病成这样还看什么奏疏!难道少看一日,这天下就要倒了?”他喊。
    陆重霜扬起苍白的脸,直直看向他。
    夏文宣心坎里堵着那股气,虽自知失态,但没立刻服软,他不知自己慌什么、气什么,只是攥住书卷的手紧了紧,勉强压着语调道:“青娘,你歇一歇吧,要是觉得累,我不扰你,我走……”
    “文宣,真好啊,”她笑,眉色浅淡。“你担心我。”
    夏文宣抿唇,那股凭空生出的气又骤然消散,四肢百骸都在发软。
    陆重霜牵住他温暖的手,又说:“不看了,你过来坐。”
    夏文宣被她牵着,挨着她坐下,一启唇,腹中积攒的话语倾泻而出。“你身子怎么样,好点没?怎么不派人来和我说一声自己好不好?你不说,我老要想的。”
    “好多了。”陆重霜答。“只是怕吵,一直让长庚守着门,不然乱七八糟的人来太多,我嫌烦。”
    夏文宣应了声“嗯”,忽而不晓得说什么。没见的时候总想着,可见了,反而无话可说。
    陆重霜握着他的手,道:“阿史那摄图进宫了?”
    “啊,是。”夏文宣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阿史那摄图就是顾鸿云。“依青娘的意思,给他封了个流云公子,如今住在骆公子寝殿的旁边,事情办得很低调,没闹什么动静。”
    “那就好,”陆重霜点点头,倏忽一笑。“没动静也是暂时的。顾鸿云并非寻常男子,他脾气硬,也很不讲理,万一和其他公子起了冲突,你要偏袒他一下。毕竟是突厥王子。”
    “嗯,我知道。”夏文宣颔首。
    “生我的气吗?”陆重霜冷不然问。
    夏文宣吃一惊,反问她:“青娘何出此言?”
    “没什么。”陆重霜松开他的手,摊开掌心,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眼皮上抬,瞟了眼夏文宣,幽幽道。“就是突然一下,不知要把你当什么了。我是陆重霜,还是大楚的女帝?你是我的丈夫,还是大楚的帝君?我愈发分不清,是生病的缘故吧,容易想些有的没的。”
    夏文宣轻声道:“我也不知要把青娘当什么,单是我的妻主,还是天下人的君主……说心里话,自你登基后,我觉得当我妻主的那个青娘越来越远,留下的是大楚的圣人。”
    “所以,文宣,之前有没有生我的气?”陆重霜问。
    夏文宣摇头,郑重道:“你是我的妻主。不论是出于礼、出于德,还是出于我对你的真心,我都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那你先前同我闹。”她推他一下。
    “青娘……觉得我是在闹?”夏文宣为之愕然,话音塞在唇齿。
    陆重霜道:“你先前那消沉模样,不是气我是什么?见了我也不笑,问你话也哼哼唧唧,后宫那么多男子,人人对我点头哈腰,属你最会给我摆脸色。”
    夏文宣怕惹她不高兴,便不去辩解,只脸有些发白。
    “文宣,我叫你来,是想同你把事说开。”陆重霜剧烈地咳嗽两声,一阵心悸,她揉着急促跳动的心口,慢慢道。“那些哄人的法子,我全不会,也懒得学,所以你要么把心里想的统统告诉我,要么你立刻回去把你寝宫大门锁上,此后我绝不踏进一步。”
    陆重霜,你讲什么胡话!夏文宣险些脱口而出。
    幸而舌尖及时勒住了话头,他手攥紧成拳,长吁一口气,继而浑身力气抽干那般,拳头渐渐放松,低低同她说:“青娘,我不是生你的气,是在怨我自己。”
    “怨自己做什么?难道是因为萧才人发疯,你心有不忍?”陆重霜挑眉。
    “不是,”夏文宣心一颤,暗暗想她果真知道巫蛊案是夏家一手撺弄的局,心尖不免有些凉意,“我敢同你逼宫,自然不会怕对萧才人动手。逼宫要死人,后宫,也要死人。我只是——只是,怕你觉得我是为了母家背叛你。”
    “嗯,”陆重霜罕见地耐下性子听。
    她倒也不是急性子的人,只是寻常对男子,不屑于听他们絮叨。故而后院里那些侍寝的公子,一要好看,二要安分,性子如何,并无所谓,反正她也没兴趣同他们闲聊,熄了灯火把人上了,多说一句她都嫌烦。
    “青娘,我先前总在想,要是我不爱你,就好了。”夏文宣执起她的手,递到唇边,唇瓣温柔地蹭着她的手背,近乎呓语般,说出这句心里想过太多遍的话。“要是我不爱你,我就能当你想要的那种帝君——那种,会为你挑许多懂事又美貌的少年郎,能把后宫治理的井井有条,让公子们和睦相处,从不嫉妒也从不犯错的……帝君。”
    “可你要清楚,我肯与你谈感情,是你的福分。”如此傲慢的话,从她嘴里吐出,却显得理所当然。“犯错没关系,嫉妒也没关系,你是我的帝君,天生高他们一等。”
    “你明明最讨厌我们给你惹事。”
    “我作女帝,是为凌驾众生之上,开旁人终其一生也求不到的恩惠。”陆重霜微微笑道。“文宣,我是个严苛的人不假,但我愿意对你开恩,只对你一个人。”
    “真没办法,你算吃定我了。”夏文宣叹息。“青娘随便说什么都能哄好我,压根不用学哄骗男人的法子。”
    陆重霜拉他的胳膊,挪了挪身,让他坐进来,自己则撑起身,侧身坐到他大腿上,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直勾勾望向他。
    “怎么了?”夏文宣一愣。
    陆重霜不应,将他压在身下,失血的唇瓣轻咬他白腻的脖颈。
    “唉,青娘!”夏文宣闷哼,想止住她的胡闹。
    不待他有所动作,陆重霜忽得面颊微扬,吻自颈窝一个接一个蔓延到他的唇。她启唇,微微含住他的上唇,继而舌尖探出,戳弄着他不停躲闪的舌。她的气息喷洒在夏文宣的鼻尖,是浓烈的香料,代表皇家的奢靡。
    夏文宣呼吸急促起来,手臂稍用力,推开她几分,唇瓣湿润。
    他抿唇,刚想爬起,陆重霜一使劲又将他摁倒,凉凉的两只手往衣襟里钻。
    夏文宣是深闺出来的贵公子,气力哪比得上骑马拉弓的陆重霜,何况他知道她患病,更舍不得使劲,唯恐将她哪里擦伤。他手臂搂住她的腰,忍着她一双手在小腹的恶意作弄,面颊微红,软着口吻劝她:“别闹了,你还病着。再说,要是我现在陪你,你免不了被臣子们口诛笔伐。”
    陆重霜手上不停,几下便将他扒了个七七八八。男人半硬的那物什夹在腿根,她身段起伏,一面吻着他的面颊与脖颈,一面慢慢蹭着,逐渐起了性,柔软的阴穴小口浅尝起前端。
    “不行,”夏文宣短促地呻吟,闷闷的。“你病好了,怎么都行,唯独现在,万万不行!”
    “所以说你最烦人,”陆重霜收手,额头抵着他的,呼吸柳絮般轻飘飘在他脸上浮。
    夏文宣耳根通红,侧过头,修长的手指扯了下自己大敞的衣衫。
    “不许穿,我冷。”陆重霜蛮横道。“把被窝捂热了再走。”
    她卧病在床休养,发髻挽得松,没抹头油,经方才这么一闹,蓬松的发髻散下几缕。夏文宣替她捋上去,喉结微动,隔着薄薄的寝衣,难以自持地在她心口落下一吻。
    他自知拗不过,敞着衣衫,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她脸埋进被褥,同他说。“我觉轻,有一点声音就醒,昨夜雨那么大,害我到半夜才睡。”
    “我也是,”夏文宣回她,“半夜才睡。”
    陆重霜笑起来,笑得他心口发痒。
    “文宣,我们还要在一起很久很久,但不管要待在一起多久,你都只需爱我,不许怨我。”她道。
    夏文宣手指一下又一下理着她蓬松的碎发,低低应许:“好,不怨你……就算青娘要我的命,我也不怨。若违誓,死后下阿鼻地狱,受刀山火海。”
    陆重霜嗤笑:“我若是哪天想要你的命,那一定是你捅了天大的篓子将我气疯了!夏文宣,倘若真有那天,绝对是你活该。”
    夏文宣也笑,连连道:“青娘说的对,我活该呢。”
    陆重霜听闻,右手悄然探去,捏了捏夏文宣的手,五指探入指缝,与他十指紧扣。
    “睡了,”她道。
    到日色下沉,帘幕微动,葶花进到寝殿,命殿内的小侍点燃灯台,自己拢着裙摆,小步迈入,轻轻唤了声:“圣人,该起来了。”
    随之,她听床榻传来一声男子的低语,紧跟着是圣人按捺不住的笑意。
    葶花短暂地懵了下,接着两手攥紧裙摆,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五体投地道:“圣人万岁,帝君万福。”
    陆重霜手压着夏文宣赤裸的胸膛,翻到外头,冲葶花调笑:“看把你吓的。”
    葶花面朝地,余光瞥见一对裸足款款落地,走到跟前。她耳根发热,半羞半恼道:“圣人也不同下头说一声!”
    “葶花,你该迎个公子回家伺候你了。”陆重霜抻了个懒腰。“下去吧下去吧,不为难你,叫两个小侍进来服侍文宣穿衣。”
    葶花低头缩肩,忙不迭出去。过不久侍从捧着问帝君殿内要来的新衣进屋,一个个恨不得把脑袋掰下来,藏到身后,闷声不响地服侍他穿戴,
    夏文宣也嫌羞臊,说要走,不留下用夜食。
    离殿前,他忽然听见陆重霜轻轻叫了声葶花,鬼使神差,他停下脚步,想听她要吩咐葶花什么,是病的事?还是别的政事?
    “葶花,等朝堂局势稳定,”她淡淡道,“我想给文宣一个孩子。”
    隔一道软帘,他将她的话听得清楚。
    一时,夏文宣双耳只能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一下比一下急促。他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思忖——如今于家下狱,萧家服软,自己的母亲也为避嫌暂时离京,青娘还在担心什么?
    直至五日后,护送鸾和女帝前往洛阳的车队打道回府,道是女帝半途猝死,又因天气寒凉,车厢严实,递送叁餐的女婢玩忽职守,致使车马行了好几日才发现。据说吴王崩溃大哭,被同行的几十位骑兵一路请回。
    那日夏文宣急忙去见陆重霜,只看她早早披挂斩衰,以生麻束发,神色平静。
    夏文宣上前,恭顺地行了个礼,道:“青娘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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