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断断续续地下了整夜,到天亮,依旧淅淅沥沥地沿着屋檐往院子里淌。正是凤泽元年的寒露,天高气爽,万鸟飞绝,淡灰的天幕瞧不见一片云彩,低头看,草木多已凋零,又四处积着水,驻足远望,一派空明。
    夏文宣搭一件天青色披袄,静默地站在廊道,看了会儿寥落的庭院。
    是真要冷了,他心想。
    这段日子在殿内安心休养,身子骨仍旧单薄,但人瞧着精神了不少。进出的侍从也纷纷挂上笑颜,暗中感慨帝君的苦日子可算过去,萧才人一下狱,宫内那些个不安分的骚货立刻规矩了,该问安来问安,该孝敬就孝敬。
    在宫里,当主子的就不能给下头好脸色看,稍一放松,那些个偏门进来的家伙就以为自己能往上爬。
    哼!现在知道哪个殿里的公子是最有资格说话的了吧!
    下人们已然心安,夏文宣的心却还悬着。
    夏鸢离京前遣人送来一封短笺,说萧才人进地牢后没几日便疯了,某日夜半发狂,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现在什么话也说不出,让文宣不必担心。®ōù®ōùωù.xУⓩ(rourouwu.xyz)
    末了还补充一句,应是内侍总管动的手,怕还是圣人的意思。
    夏文宣读完信笺,险些喘不过气,满心唯有愧疚。
    要是、要是我不爱她就好了……夏文宣忍不住叹息。
    “在想什么?”忽得,他耳畔传来女子的说话声。
    紧跟着,他肩头披着的袄子被一双素白修长的手扯落,温热的体温随之覆上,发髻带着浓烈的馨香。
    陆重霜扔掉御寒的外袍,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肩膀,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青娘怎么有空来?”
    “没什么事,来看看你,”陆重霜道,“身上难不难闻?我刚跑马回来。”
    夏文宣低头,挨着她如云的发髻道:“很香。”
    “看来沉香烧到骨头里了。”陆重霜直笑。
    雨水洗了整夜,庭院里弥漫着沁人的冷香,闻得人心肺发凉。夏文宣怕她被风吹到,总想抬胳膊,拿袖子替她遮一遮。
    陆重霜锢住他:“不许动,让我歇会儿。”
    夏文宣没法儿,稍稍侧过身,掌心覆上她的面颊,低柔地哄着:“外头冷……”
    陆重霜反握住他的手腕,睫毛低垂着,含住他的食指,轻轻咬了下,方才踢开地上的披袄,拉他进屋。
    屋内的侍从皆识相地退了出去,无声地合拢木门。
    陆重霜倚着软塌扶手坐下,夏文宣也随她上塌,两人挨得极紧,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片刻便消了满身的薄寒。
    “天冷得真快。”陆重霜道。“夏鸢寒露离京,先帝重阳节后出发去洛阳,那霜降前,得把顾鸿云接进宫了。”
    她话来得突然,夏文宣反应了好一阵,才想起她口中的顾鸿云是谁。
    那蛮人啊——
    “谈妥了?”夏文宣问。
    “嗯,谈妥了。”
    “是好事,是好事。”夏文宣勉强笑了笑。“陛下······喜欢他吗?”
    “谈不上喜欢。”陆重霜轻巧地说。“但我欠他人情是真。”
    “青娘欠他什么人情?”
    “还记得上元日的失火吗?我带你去楼顶看灯那日。我为把陆照月构陷的罪责推出去,收买了顾鸿云,令他答应为我作伪证。”陆重霜耐心地为他解释。“作为交换,我许诺他,登基后,突厥以配属国之名与大楚永结同好。”
    上元日?夏文宣又是好一阵发愣。
    “但践约前,彼此吵一吵,杀杀价,总归没坏处。”陆重霜补充。
    话到这份上,夏文宣也明白她的意思——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帝君不做,谁来做——于是他颔首,主动接下迎顾鸿云入宫的各项事宜。
    “你把他往骆子实附近的殿宇扔,那儿人少,事也少,清净。”陆重霜略带了点笑意同夏文宣调侃。“顾鸿云那脾性,我怕他和别人打起来。”
    夏文宣将她那点似有似无的笑看在眼里,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只道:“他与青娘有仇,我倒怕他伤到你。”
    “没办法,”陆重霜道,“我呀,就喜欢逼不乐意的男人低头了。”
    夏文宣垂眼瞧着她,无话可答。
    陆重霜见状,手腻过去,五指探入指缝,与他十指紧扣。“醋了?”
    夏文宣苦笑着摇头,“没——青娘当我是什么人?”
    陆重霜抬起双臂,手心捂着他的面颊,半嗲半娇地哄他:“那不许醋了。”
    夏文宣的头被她搂住,动弹不得,双眸直勾勾望着她的脸,浓红胭脂也压不住的素白,眉眼轻薄又锋利。
    他看着看着,由衷地笑了下,伸出两指,压在她的唇瓣,来回轻抚,继而拨开她的唇,自己低着头,舌尖颤巍巍晃动着,递入她的檀口,又飞快抽出。
    “不醋了。”夏文宣低语。
    两人后头又聊了会儿闲话,多是陆重霜说,夏文宣听。
    夏文宣倚着软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到后头声气渐弱,竟枕着陆重霜的大腿睡了过去。陆重霜怕惊扰他,一直等到长庚来报,道吴王陆怜清有急事求见,方才低声命宫侍递软枕来,代替自己让他靠着。
    出了寝宫,直奔两仪殿。
    长庚躬身推开门,避了避身,让陆重霜先行。
    刚迈进议事厅,便见一袭浓紫色鸾凤纹锦袍的陆怜清立于原处,她带着笑看过来,眼下一片青黑,甚是憔悴。
    连最后保命的萧家都没了,可真真是连条狗都不如。
    陆重霜冷眼瞧这昔年的对头趋步上前,向自己俯身行礼,微微一笑,道:“免礼。”
    “谢陛下,”陆怜清听闻,直起身。
    陆重霜坐到主位,淡淡道:“有事便说吧。”
    陆怜清不着急谈话,她眼角的余光瞥过长庚,讥笑道:“微臣不知圣上竟有让宦官涉政的恶习……”
    陆重霜蹙眉。她不觉得陆怜清此刻还有同她跋扈的资本,可见对方胸有成竹,她亦不免起疑。陆怜清不比陆照月,若她是太女,不知鹿死谁手。
    故而萧家一事盖棺定论后,陆重霜待夏鸢的态度和缓许多,一是出于她愿割腕断臂以萧家向自己示好,事后借探亲假暂时远离朝政,二便是她唆使萧家人逼莲雾公子与吴王和离。
    “姐妹之间不谈政事。”陆重霜给长庚一个眼神,示意他退下。“但吴王若是介怀,朕让他出去便是。”
    陆怜清见长庚消失在视线,折回身,面朝陆重霜,开门见山道:“此番参见圣人,不为什么大事。不过是这几月赋闲在家、百无聊赖,前些日子又家里不和,闹出许多笑话。昨夜忽梦少年事,想起年幼时种种趣事,又忽得记起重阳节后母皇便要移驾洛阳养老,不知微臣可有幸陪驾一同前往,也好让母皇有个说话解闷的人。”
    “呵,”陆重霜嗓间哼出短促的一声笑。
    她连封地都不敢放陆怜清回去,死死将她扣押在眼皮子底下,而她竟想与鸾和女帝同去洛阳?白日做梦。
    陆怜清面不改色,继续说:“圣上,想家父还陪伴先帝左右时,常与先帝谈起您,其中一些事,家父也和我说过,先帝君、如月公子,诸如此类——微臣在朝这么些年,也有些能交命的朋友,她离京前,我曾与她有过约定,要安然度过余生。圣人不妨猜猜,家父的话,我同那离京的朋友说了多少,又请她何时说出去呢?”
    陆重霜微微发笑,阴鸷的目光投过去,似轻薄的刀刃。“你以为我在乎?”
    “你当然在乎。若不在乎,你就不会带兵入大明宫,杀陆照月。我没你那么恨,自然没你那么狠。”陆怜清压低嗓音,眼神滑溜溜地在她身上徘徊。“太白经天,是大凶之兆,加之如月被废,人人怀疑你并非皇室正统……陆重霜,你是为自己夺的皇位!你要让自己千秋万代,当然会在乎。”
    语落,二人默然相对片刻,一派寂静,唯有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在彼此间起伏。
    “陆怜清,你何苦。”陆重霜率先开口,垂眼俯视着不远处的女子,食指轻击膝头。
    “陆重霜,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你登基后,我蛰居在家,明哲保身,你囚禁阿爹,我半句不说,你暗中送他到佛寺,剃了头发,我也没去见过一眼。但我明媒正娶的公子在我的王府,被夫家人活生生绑走,我的孩子未足周岁就被夺走了父亲,甚至连那点妆奁钱都被卷走。”陆怜清一字一句道。“陆重霜,是你逼我的!你让我成了全长安的笑柄。”
    “那是挺好笑的。”陆重霜撩起一抹垂落的鬓发,缠在指尖,不紧不慢道。“胆敢与我说这些,你就不怕死吗?”
    “死?哈哈哈哈。”陆怜清大笑。“我难道是陆照月?放我去洛阳,陆重霜。否则,流言传得会比瘟疫都快,而你,往后千载,都将是杀姊逼母的篡位者。”
    又是一阵发颤的沉默,陆重霜的脸色忽晴忽雨,最终停在一个渐渐绽放的笑颜。
    “陆怜清,你记住,我的仁爱是有限度的。”她道。“我放你去洛阳,只因为你并非陆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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