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皇帝是否能够同意,刘钰认为同意玩一把大的的可能性是很高的。
    这还是和经济关系有关。
    历史上,不管是大明万历年间,还是满清时候,都爆发过类似的盐案。
    而对盐案的处理,也是遵循着经济关系这个基本规律的。
    说起来历史上那场盐案的起因,或者说导火索,也很简单。
    盐商有钱,儒声有舆论权。
    两者肯定紧密合作,盐商花钱养儒、儒生舆论哺盐商。
    非要类比的话,似乎类似于战国时候的门客。但战国时候的血统制度,和后世的科举儒林制又不一样,所以其实更类似于……后世的舆论大v。
    有个叫骆愉的的文人,写些对联换钱。
    就他那对联,说白了,市场上50文钱能换一幅的那种,但他问盐商要16两银子。盐商就给了,给了之后,骆愉又觉得不够花,希望盐商能够帮他“卖”对联,一幅4两,帮着卖个几十幅……这里面什么意思,懂的都懂。
    结果盐商觉得胃口太大,今天16两,明天100两,后天呢?遂直接选择了绝交。
    骆愉心道妈了个腿的,你不给我钱,这不是为富不仁吗?看我不弄死你。
    于是写了一份《盐法论》,力陈现在盐政之害。
    当然儒生出手,招招毙命,开炮的方向也不是盐商腐化之类的,而是说盐商“结交后宫”、“送钱给朝中大臣结交嫌贵”、“资本干政”。
    但这种事,说白了,和琉球的事差不多,都是掩耳盗铃,上下都知道都假装不知道。
    皇权的态度,取决于这里面的经济关系。
    皇权给了盐商垄断权。
    盐官只是办事的。
    所以,结果也就显而易见,皇权狠狠地处置了盐官,但对盐商轻拿轻放。
    道理很简单:经济关系在这摆着,少了盐官可以换,少了盐商就麻烦。
    权力寻租,这个租是谁给的?皇权给的。
    谁在寻租?商人资本。
    权钱交易有没有错?在皇权看来,没错。
    但是,权是谁的权?钱该给谁?
    他妈的,你们这些盐官,就是些打工的,心里没点数吗?
    盐商的钱不给我这个当皇帝的,给你们这些盐官?
    甚至你们拿七成,给我三成,甚至有时候还不给我。
    这真是不知道自己姓啥了,真以为你们的权力是你们自己的?你们只不过是皇权的代表,你们的权力不是你们自己的,你们没资格拿七成。
    我在这养猪呢,准备肥了再割肉。结果你们不等他肥,今天卸点里脊,明天割点后鞧,这不扯犊子吗?
    而这,既是刘钰说过的“盐商”的“紧急财政”问题;也是盐商就是皇权寻租的经济附庸。
    之所以刘钰确信这一次皇帝会支持自己,原因也很简单,经济基础发生了改变。
    皇帝内帑有了海外贸易。
    而内帑收入增加、户政府财政收入不足,很多用钱的地方户政府拿不出来钱,急需一个“不影响内帑收入、不会造成百姓巨大负担而导致起义”——不是皇帝真的以民为本,而是因为镇压起义,得花钱——的新税源。
    换言之,皇权的经济附庸的主力,现在是松江府那些垄断海外贸易的人。
    户政府没钱需要改革,改哪里?
    两大税种,土地税和盐税,动谁比较容易?这也就不言而喻了。
    为什么非要改,不改不行吗?
    不行。
    两点原因。
    运河被废,旧的运盐路线改变,相应的就要花钱部署新的缉私、巡查、查办私盐、渡口检查等,这都需要钱。
    反正要改,不如一并改了。
    第二点,朝廷需要钱。
    修了个淮河,计划就要投入三千多万两白银,那么营口等地的辽河、京畿地区的海河等,要不要修?西域移民,要不要花钱?东北移民,要不要花钱?持续军改,要不要花钱?
    这些钱能不能不花?不能,因为大顺有明末后遗症。
    既然一个小小的二十万人的小部落,都差点让神州陆沉,对边疆地区的控制一定要不断拓展缓冲空间,防止再出明末的事,罗刹人、蒙古人,都很危险,一定要防备他们。
    怎么防?
    移民实边。
    修棱堡。
    正儿八经的棱堡,一个多少钱?移民西域,一个又多少钱?
    总之,没钱不行。
    海贸的钱,暂时不能动,因为皇帝见到了海外贸易的利润,白花花的银子摔在眼前,要为将来的“印度收地租、打开欧洲关税卖茶叶瓷器”做准备,海商集团不能动。
    海商集团的垄断权,也是皇权的寻租。现在看起来,这些海商集团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给的更多,而且也是将来对外扩张的马前卒。
    两淮盐商是否也有类似于海商集团的军事、政治意义?
    有,但都被取代了。
    西北、东北用兵,现在依靠提供后勤的商人集团,不再是盐商。而是往罗刹、蒙古卖茶叶、卖布匹、放贷的西京、山西、京畿地区的商人财团。
    紧急财政,则被刘钰为首的松江府财阀集团所取代了,而且效费比更高,也不会激发内部的矛盾。
    当一个势力无法体现出价值的时候,又肥的一批的时候,那么也就是被清算的时候。
    土地问题,理论上讲,税收效果大……但是搞不好容易炸,而且是炸的稀碎的那种炸,不敢动。
    既是这样,皇帝对盐政改革的目的,在刘钰看来也就非常明确了:要税收,要稳定税收。
    由松江府财阀,提供紧急财政;盐税,则转为平稳的稳定税收。
    所以,这里面的问题,和历史上的那场盐案,本质上类似。
    历史上那场盐案:盐商有没有罪?有,大罪。骗补、行贿、作假、贪腐。治不治?一笑置之,治官不治商,只要以后知道该把钱给谁,就没事啦。
    换到现在,也是一样的逻辑,只是换了种表现形式:现在来说,私盐贩子有没有罪?大罪。需不需要严格惩治?不需要。皇帝开恩,让他们转正即可,只要转正之后把税交齐,就没事啦。
    搞清楚这一点,刘钰对史世用的“提点”,也就更加明晰了。
    孩儿军管不管私盐贩子?
    如史世用说,他们才不管呢,孩儿军是内部特务组织,管的是官、官盐。
    但是,这个思路是不对的。
    所以刘钰在写完了给皇帝的奏疏、写完了给松江府那边的信之后,便和史世用说起来私盐贩子的事。
    “史兄,我之前就说过,要查,简单,盐政系统里,从官到商,谁身上都有屎。关键是要找准查的方向。”
    “而且,按照名正言顺来说,查办、查办,这俩字,你们其实只有一个查字,是不能办的。”
    “现在嘛,我建议,你们最好是查私盐贩子。尤其是要查淮北盐区覆盖范围的私盐贩子。”
    “查到后,不要动,盯紧点。需要的时候,带他们过来,我请他们吃饭。”
    史世用猜到刘钰可能要有大动作,虽然好像这和他们的业务不怎么对口,是地方和巡盐的事,但他们查人肯定比盘根错节的地方专业。
    “国公这是准备招安?”
    刘钰笑道:“招安也得有资格呐。没本事,也就没招安的必要了。要那种真有本事的招安。”
    “好在淮北盐区不大,也就到河南,湖北边上。走私也不可能凭空变出来盐,你们的本事我是信得过的,查他们应该不难。”
    史世用点头道:“只要知道该查谁,我们就能查。如国公所言,谁屁股上都有屎,难度不是找屎,而是定准找谁再找屎。既这么说,这事就交给我们了,很快就能查出来。”
    “我自派人去办。这边我就陪着国公吧。一来我不方便去查,二来我担心他们对国公不利。”
    这等好心,刘钰只能道谢,便道:“这样吧,陛下的御批也得个一旬方到,咱们就别在这了,到时候收钱还是不收,都麻烦。你安排一下,明日一早,就随我去一趟附近的盐场。”
    史世用想了想,又道:“这里眼线太多,我派人出去查私盐贩子,会不会打草惊蛇?”
    刘钰大笑道:“不会的,你知道了,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你知道,你却以为他们知道你知道。所以你才觉得会打草惊蛇。”
    “便是索贿,也需要正当理由的吧?我假公济私,查办私盐贩子,让这些干官盐的给我点好处费,也名正言顺不是?”
    “虽说这话有些大不敬,可这些商人还觉得,是陛下觉得上次扬州报效的少了,这钱到底是我收的、还是我代收的,尚且难说呢。”
    史世用想了想,笑道:“是了,我明白了。那就先祝国公多收个二三十万,我这就去安排人。”
    从刘钰这边离开,史世用连忙安排了人回京、护送刘钰的人去松江。又给皇帝写了封奏疏,完全用第三者旁观的视角,把今天的事、刘钰公开场合说的那些恐吓盐商的话都写出来,封好之后一并叫人送回去。
    第二天一早,就在一众盐商错愕的眼神中,和刘钰一起,直接离开了海州。
    盐商们赶忙前来相送,询问刘钰要去哪。刘钰只说自己要去盐场看看,别的也懒得和这些人废话,便出了海州,朝着最南边在黄河边上的菀渎盐场而去。
    盐商们心道,这菀渎盐场都快要完犊子了,去那做什么?这里虽是黄河北岸,却不比西边那些贴近运河的河段,这里可是没有什么“保北不保南”的潜规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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