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回的江南水灾,沈天玑就想着要做点事情。前世她是昭武十四年才死的,照理来说,若有国中人人皆知的大事,她该有印象才是,若再有诸如水涝洪灾之类的,也好早些做预防。
    可她想了半日,竟然想不出一件事来。事实上,上回的江南水灾,她也没有印象。她原先怀疑过是否两世并非完全平行,可后来,无意中从纳兰徵那里得知,顾殷殷很久以前就跟他说过,昭武九年会发生水灾,他初始时半信半疑,待发觉了堤坝修筑贪污一案时,虽然做了些必要预防,可运河边上住户无数,重修堤坝又非三两日能完成,才导致灾情依然严重。
    他说这话时神情淡漠如常,她仔细瞧他半晌,也没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悔意。可她却有些忐忑。庆阳侯府一门落败,顾殷殷被关了数月却没个下文。她想,或许他还是看重她那预知未来的能力的,虽然这预知有时会出现错误。顾殷殷那么想做皇后,她若是做了皇后,大约能更好地辅助他吧。不像她,似乎百无一用。
    说起来,她沈天玑不是重生的么?应该更有这种预知本事才对吧?可她上辈子是个蠢货,只顾着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苦恋苏墨阳还自以为十分崇高,旁的一概不管。大约水灾发生在京城,她才会知晓。
    那几年的记忆里鲜少有外界消息,都被苏府后院的种种嫌恶嘴脸充斥着。印象最深的自是晋远侯夫人对她的鄙夷和痛恨以及自己深藏的自卑和一分不剩却还强自装点的尊严。
    就因为她不能生,她活该在后院被糟践死。
    她神色微黯,低头,微显的腹部提醒着她,她如今有孩子了。
    青枝送上来一碗羹汤,“已经两个时辰了,娘娘该饿了吧?”
    “你倒是掐的好时辰。”沈天玑微笑道,拿了小汤匙小口喝着。或许是因腹中胎儿正在快速成长,她如今总是饿的很,可每次吃多了腹中又难受,李明怀给她定了个少吃多餐的规矩,白天里每隔两个时辰总要进食一次。
    “娘娘,流霜宫那边该怎么处置呢?”碧蔓还在纠结苏云芷的事情,“真的要太医给日日煎药送去么?”
    沈天玑淡淡道,“我不爱欠人情,这只是承诺给冰容的一点好处。后面的事情你看着办就好,不必一再问我。”
    见她如此漫不经心的话语,大抵知道主子并没有想帮苏云芷的意思,碧蔓也放下心来。
    用了一小碗羹汤后,宛盈入殿来禀报,“娘娘,晋远侯夫人已经候在慎懿殿了。”
    作为一座空虚后宫的主人,沈天玑也是闲得慌了。过去尚能动手做些小食香药之物打发时间,现在因有了孕,纳兰徵什么都不许她做了。如果说过去她是养在房中的牡丹花,现在便是套上了一层琉璃纱罩,碰都碰不得了。
    这几日请见她的诰命夫人们很多,不用问也知道是来干嘛的。该见的早就见过了,旁的人她本不想见,可这晋远侯夫人却求见了许多次。既如此,见一见也无妨,权当找个乐子吧。
    她私心里,也想看看,这位前世里对她刻薄无比的婆婆,这一世又是个什么模样。
    换了身衣裳移驾慎懿殿。
    宛盈仔细一辨,并未闻到丝毫香粉之味,这才稍稍放心。李太医早有交代,香粉之味容易让孕中的娘娘不舒服,所以凡是与娘娘见面的人都不许施脂粉。可见这晋远侯夫人也是细心的。
    沈天玑自然也是素面朝天,只清汤面容透着柔和温软,倒显出别样的韵致。行礼之后坐定后,沈天玑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番,只觉得这位夫人似乎与记忆中颇有不同。记忆中的她无时无刻不是双眸尖刻如刀,满满的鄙夷时常让她连抬头都不敢。如今却是一脸恭顺崇敬,带着几分从容大度,和谐极了,让人瞧着也舒服。
    待看到她身后那个低头侍立的熟悉身影时,沈天玑目光一凝。却也只有一瞬,视线又流水一般自她身上滑了过去。
    这算什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任她装扮与过去再如何不同,她也一眼能认得出她!真不愧是宁清意,在她毫无觉察的情况下,竟然又从泥沟里爬了起来。
    想起最近关于晋远侯府的传闻,又见宁清意一身妇人装扮,沈天玑已经能猜出大概。
    宛盈端来了最近刚得的进贡新橙,沈天玑道:“这是南边儿新进贡上来的,侯夫人尝尝。”
    “多谢皇后恩典。皇后娘娘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晋远侯夫人笑得恭敬,“娘娘有孕,更应该多吃些新鲜瓜果,这样生出来的皇子便是肌肤白皙的俊俏模样。”
    沈天玑只淡淡抿了一口茶,未曾答话。听得晋远侯夫人又奉承了几句,都是些她听过许多遍的话,不禁有些烦了。
    本以为在晋远侯夫人面前自己多少会有几分快感,毕竟这位夫人对她的虐待是造成她前世早早离世的最直接原因。但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辈子,她是运气太好了。翻转了前世的悲剧,却总觉得胜之不武。反倒是宁清意,让她再一次刮目相看。
    视线刚投过去,发现宁清意的微微抬起的目光瞬间低了下去。
    沈天玑勾唇一笑,“侯夫人不是说带四小姐进宫的么?侯夫人府上的四小姐本宫也认得,却并不是这位呢。”
    晋远侯夫人见沈天玑的神色淡淡,一时也料不中她心中想法。她原以为沈天玑看见宁清意至少也该有惊喜才是,可为何是一副看待陌生人的态度?
    她脑子一转,立刻道:“皇后娘娘,这是妾身的干女儿。”
    话落,座上雍容女子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刺耳的“啪”的一声。
    晋远侯夫人和宁清意都立刻双膝跪地,再不敢抬头。
    沈天玑声音几分冷厉,“本宫虽然年轻,可身在宫中,宫里的规制一分也不敢忘。宛盈,你来说说,这禁中是随便人都可以进的么?”
    宛盈声音清晰,“回皇后娘娘,侯夫人的品阶只堪堪入得了这慎懿殿,便是侯夫人的亲生女儿入宫都须令求懿旨,侯夫人如今冒名带了个来路不明的干女儿来,当以擅闯宫禁论罪,夺去品阶,并打上一百板子赶出宫去。”
    满以为沈天玑和宁清意是好姐妹,如今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晋远侯夫人心里憋屈得慌,只得磕头道:“皇后娘娘恕罪,妾身……”
    “皇后娘娘!您不认得我了么?我是宁清意啊!”女子忽然跪着爬到沈天玑跟前,泪水说来就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小时候咱们无话不谈,一起放风筝一起逛街游湖,娘娘爱红色我爱蓝色,娘娘爱吃莲藕我爱吃莲子,娘娘曾经说过,咱们是最相配的姐妹呢!”她也不哭出声,就这么默默流泪,三言两语勾勒出一对情深好姐妹的形象,沈天玑简直叹为观止。
    这些话沈天玑都记得,可是她同样记得,宁清意是知道她爱红色之后才开始喜欢蓝色,知道她爱莲藕之后她才开始变得喜欢吃莲子。
    “那时候我家穷,全靠娘娘善心,时常接济些银钱给我,我才有命活到现在!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娘娘的大恩大德!那时候我就知道您是个有福气的,如今成了皇后了,我也替你开心!今日是我实在想念您,才央了干娘想法子带我进宫来见您的,求您不要责怪干娘!”
    晋远侯夫人眼中闪过满意。这丫头是个聪明的,若此时不站出来,待出宫回府,就有她受的了。
    宁清意都哭到这个份上了,把沈天玑的喜好都一字不差说了个遍,再否认却是不能。
    沈天玑默默看她流了半天泪,淡声道:“都起来吧。”
    ☆、第120章 故仇再遇人事非(下)
    “你这么说,本宫倒是有了点印象。”沈天玑慢声道,“你是……住在西风巷的清意么?”
    “娘娘,奴婢也记得她。后来嫁给一个商户做妾的。”碧蔓提醒道,“娘娘身边的人多,哪里能一个个都记得?”
    宁清意双眸含泪道:“我是被逼的,最后逃了出来,幸得干娘相救,才能留下一条命。”这副委屈模样,任哪个人见了都要心生同情和怜爱了。
    可沈天玑却只淡淡瞧着她,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双眸没有情绪一般。为了攀关系,她同过去一样,使出了浑身解数。可是这种仿佛被狗皮膏药黏住的感觉真是不好。
    沈天玑抿了抿甘醇的茶水,悠悠道:“你对本宫的这份心本宫甚为感动,要不再到本宫身边来伺候如何?”
    狂喜自宁清意眼中一闪而过,又很快地掩饰下来。正欲开口说话,沈天玑又续道:“可本宫重视规矩,你还是得走一番宫女遴选的过场为好。而且……”她顿了顿,淡淡续到:“今日你这冒名进宫委实不妥。本宫既身为皇后,就不能视而不见。来人,把她拖去司刑房,就按律例赏一百刑杖。”淡如水的视线落在宁清意身上,透着几分冰寒。
    宁清意脸上笑意渐失,仿佛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眸中鲜少透出几分迷惘来。
    沈天玑道:“怎么,不愿意么?”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微微靠在椅背上,又轻轻笑起来,绝色容颜里透着温婉容雅,温声安慰道,“妹妹,国有国法,本宫也没法子。这些日子以来你定然受了不少苦,待刑罚结束了,你若还有什么委屈尽管与本宫说,本宫定会为你做主的。”
    刑罚结束?那她的命都只剩下半条了!
    宁清意有些不可置信,这样的沈天玑实在不在她的意料之中!之前在沈府,她后来虽然对自己颇冷淡,对她的屡屡求助都避而不见,但终归没有与她公然撕破脸过。她们过去相处了那么久,她自认对沈天玑的性子还是有几分拿捏。可此时,一向镇定的她心头忽然生出恐慌。
    现在她在苏府的日子并不好过,不受晋远侯夫人待见就罢了,连苏墨阳对她的些许情意都是建立在沈天玑的身上,二人行/房时,他不止一次唤沈天玑的名字,对她又有几分真心可言?这次进宫,她是跟自己赌了一把,若是能勾上现在是皇后的沈天玑,她日后定然前途似锦,又何曾稀罕区区侯府世子侍妾的位置?若是沈天玑不念旧情,最多也就是被赶出宫,日后继续在苏府做小伏低,跟现在相比也坏不到哪儿去。
    可她独独没料到,沈天玑会当场发作她。
    尚且无措之际,两个侍卫就将她押了下去,徒留一声惊慌失措的求饶声,越来越远。
    殿中只剩下战战兢兢的晋远侯夫人,听到宁清意的惨叫,惊出一身汗来。“今日妾身冒名带了宁清意来,是为了娘娘与昔日好姐妹团聚,实在无心欺瞒娘娘……”
    “侯夫人如此害怕做什么?”沈天玑声音仍然冰冷,“倒像是本宫欺负你一般。可见晋远侯府是一代比一代强了,苏嫔在下毒害本宫时,可是丝毫也没有害怕。”
    晋远侯夫人浑身一栗,只是多年来培养出的高门贵妇的庄重气质犹在,“苏嫔罪无可恕,妾身也有未能管教好女儿的罪责。为此事,皇上还在朝中斥责过侯老爷,的确是妾身家门不幸啊。”
    苏嫔获罪,晋远侯当时就写了文书跟她断了父女关系,晋远侯府也一直无事。晋远侯夫人没料到沈天玑会忽然挑破这件事。
    本来还想和沈天玑多套近乎,此刻她也知道没可能了,或者说,今日进宫就是个错误。这位年纪小的皇后娘娘,她原本以为是个好对付的,现在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实情到底如何,想必侯夫人比本宫还要清楚。”也许是因为怀孕,沈天玑觉得疲倦了,不想与她虚与委蛇下去,“泥菩萨尚有三分土性,你们倒好,都把本宫当软柿子么?”
    “娘娘,您这话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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