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清溪潺潺,门内书声琅琅。
    喻文州在读书。
    他父母早亡,家产大多被族人夺去,留在少年手里的,只有几亩薄田,一座茅屋,一屋书卷。好在去年考中了廪生,日子总算宽裕了些,好让他在这样的夜晚可以点上一支蜡烛,不至于要捧卷窗前,借那一捧满月的光辉。
    一卷读完,喻文州有些口渴,起身去一边的小风炉上倒水。汩汩水声中窗棂上忽而一响,回头看时,却是一只白狐跳了进来。
    喻文州的茅屋地处偏僻,开门溪水,溯溪而上百十步便是山林。夏日炎炎,有狐来往,本来算不得稀奇,稀奇的是那只狐狸既不寻水也不觅食,而是跳上书案,端端正正地卧了下来,抬头看他。
    一身皮毛润泽银亮,卧在那里时,便像是窗子里照进了一段月光。
    喻文州微微一愣。却也不惊,稳稳地喝完了水,把那只旧白瓷杯子放回原处,仍旧回案前读书。读了一会儿,又往砚台上滴了几滴水,手腕缓缓旋动着磨起墨来。
    磨墨时不免有些忐忑。可那狐狸一直安卧不动,直到他一篇文章写完,才从书案上站了起来,弓身轻轻一跃,跳到字幅边上低头去看。看了一会儿,低头嗅了嗅未干的墨迹,又啪嗒一声跳了回去。
    喻文州忍不住伸手过去。狐狸低下头,湿润的鼻子在他指尖碰了碰,伸出舌头,极快极快地舔了一下。
    喻文州轻轻一笑。他这时候才觉得腿上有些麻痒,低头去看,上面累累一串红肿,竟是已经不知道被蚊子咬了多少个包。喻文州叹了口气,从屋角的花盆里揪了两片薄荷揉碎,往腿上去敷。
    狐狸歪着头好奇地望他。看了一会儿,忽地跳下书桌,凑近他腿上去闻。喻文州放下裤腿忙不迭避让,狐狸却忽然窜了上来,叼住他裤脚,歪着头往后一拉。
    “刺啦”一响。旧得发白的麻布裤脚,绽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狐狸一呆。下一刻,喻文州看见那白狐松开他裤脚,转过身去,把脑袋深深地埋进了两个爪子当中。
    ******
    那狐狸第二天就没有来。喻文州也不在意,谁知到了第三天晚上,窗棂上又是一声轻响。白狐轻车熟路地跳了进来,身上东一片西一片地沾染着灰尘草叶,嘴里还叼着一支长长的绿草。
    喻文州好奇地望了一眼,目光仍旧落回书卷上,口中念诵不停。那狐狸仍旧安安静静地卧在书桌上,等他一篇读完才跳了起来,用鼻子拱拱他手指,邀功也似地把绿草往他手里放。
    “狐兄……这是给我的?”
    白狐轻轻点头。想了想,又跳到地上,用鼻子拱了拱喻文州的小腿。
    “治蚊子咬?……防蚊?我知道啦,多谢狐兄。”
    喻文州轻轻笑了起来,端正一揖。狐狸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退了几步,忽而跳到他怀里,又跳上桌面,用鼻子拨弄了一下喻文州刚读完的书卷,小心翻过一页。
    然后,那狐狸心满意足地在书卷前方卧了下来,下巴搁在交叠的爪子上方,抬头看他。
    “狐兄这是……”忽略掉自己长衫上带着灰尘的脚印,喻文州凝神想了一下,展颜微笑:“想继续听我读么?”
    毫不迟疑地点头。
    于是,琅琅书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这一晚果然再没有蚊虫相扰。一连几天,直到那绿草泛黄枯萎为止,都没有任何一只蚊子飞进茅屋。而最后一片叶子从草茎上掉落的那一天,狐狸又衔来了新的绿草。
    “多谢狐兄。”
    这一次,喻文州从狐狸口中接下绿草,端端正正作揖相谢:
    “在下喻文州。敢问狐兄怎么称呼?”
    狐狸蹲在书案上仰头望他。小脑袋往左扭一扭,又往右扭一扭,尾巴噼噼啪啪地拍着书案。喻文州顿了一顿,自己也觉得问题有些不好回答,微笑着修正了一下:
    “敢问狐兄,可有姓名?”
    点头。
    “能否劳烦狐兄,写给我看?”
    用力点头。
    喻文州磨墨拂纸。狐狸信心满满地跳了起来,小爪子一拍,整个伸进了砚池里,跟着就在纸上划拉了起来。谁知那小爪子肉嘟嘟的,前肢又短,无论怎么划,落在纸上的都是乌漆墨黑的一团——那狐狸来回划了一遍,又划了一遍,怎样也写不出来,急得在纸上乱蹦乱跳。
    喻文州笑得浑身发抖。笑了一会儿,起身绞了块湿巾,小心翼翼地双手合拢,把狐狸捧起来抱到怀里:
    “狐兄少安毋躁。要写名字还有别的法儿,先擦干净了可好?”
    狐狸三角形的耳朵抖了抖,一下子安静下来。小小的,暖暖的生灵窝在喻文州怀里,乖乖地由他托着一只爪子,一根爪尖一根爪尖,一缕白毛一缕白毛,仔仔细细地擦拭了过去。
    墨汁染上去本来就不容易洗,狐狸又是一身白毛,喻文州连续绞了三把巾子,才把那只小爪子擦得干干净净。他把桌上的笔墨纸砚收了收,抱着狐狸走到书架前,取下了一本半旧的《千字文》:
    “狐兄来看,你的姓名是哪几个字,能否劳烦指点一下?”
    首页翻开,还带着点湿意的小爪子,毫不迟疑地拍到了第一句的最后一个字上。
    “原来是黄兄。”喻文州看狐狸俯下身去,用鼻尖拱着翻页,便伸手替他翻开。连续翻过好几页狐狸都示意不是,直到“亲戚故旧,老少异粮”一句,爪子才又一次地拍了下去。
    “黄……少……天。”三个字点完,喻文州细细品了一遍,只觉得轻盈明朗,光是念着,就仿佛有阳光在舌尖上跳跃。他笑起来:
    “黄少天。叫你少天可好?”
    狐狸欢快地轻叫着,仿佛在笑。
    ******
    自那以后黄少天每夜都来。喻文州读书,他就在一边听;喻文州写字,他就趴在边上看。间或也跳下地面,绕着三间茅屋啪嗒啪嗒跑上一圈,留下几个梅花形状的小爪印。自他来后,这座小小的茅屋附近,再也不见老鼠长虫出没。
    山居清净,却也清苦。喻文州双亲早逝,他保住的田产本就不多,几亩薄田佃给族人,收上来的租子糊口还可,要变卖了购置油盐酱醋衣裳纸笔,那是万万不够的。些许浮财,这些年光是支撑学业,就已经用得七七八八。
    ——还就是一屋子书。喻文州便是自己天天青菜萝卜萝卜青菜,书这种东西,也是万万舍不得卖的。
    好在中了廪生以后,一个月多了六斗米,多少宽裕一些。但是开销也跟着大,拜一次老师,学里会一次文,手头怎么着也得紧巴上两个月。再加上冬天柴火棉衣棉被什么都贵,这个月廪米一迟,黄少天来的时候,就看见喻文州对着空空的米缸发愁。
    “只剩下两天的存粮了。”他抬头看了看门外,雪花纷纷扬扬,撕绵扯絮一般落下,“这么大的雪,送廪米的公差再来晚一点……”
    黄少天默不作声地掉头就跑。喻文州在后面“唉唉”几声都没能叫住,只见雪白的尾巴在雪地上一扫一扫,不多会儿,就消失在漫天飞雪当中,再也不见。
    第二天一大清早,刺啦刺啦的挠门声响了起来。喻文州开门出外,只见黄少天端端正正地蹲在门槛上,面前一只野鸡横卧在雪里,已经冻得僵硬。一眼还看不出白狐身上落了多少雪花,那野鸡长长的灿烂尾羽,却已经被掩盖得一片雪白。
    喻文州的笑容一下子收了。他不及收拾野鸡,连忙把黄少天抱了进来,捧到炉边,扯了巾子为他擦拭。等到狐狸身上毛发擦干、暖洋洋地在火炉边上蜷成一团,他才出门拎了野鸡回来,随手往厨下一放。
    “少天。”
    黄少天抬头。喻文州弯腰把他捧到书案上,自己拉远一点椅子坐了,正色平视着他:
    “我虽然不知道少天是怎么修行的,话本志怪,多少也看过一些。少天平时不逮野物,请你吃饭的时候,最多只肯喝几口水,又喜欢听我读书……只怕,走的是上体天道,开悟求真这一流吧?”
    黄少天轻轻点头。喻文州双手支着膝盖,微微倾身:“少天见我断粮,送我野鸡,我很高兴。但是,我却不希望少天……为我杀生,有碍修行。”
    雪光映照下,少年书生的笑容郑重而温暖。
    ******
    他们一起度过了这个冬天。寒冷的雪夜里,暖呼呼的毛团蜷缩在书生怀里,歪着脑袋听他念书,听得累了,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书生修长的手指剥开狐狸叼来的松子,自己吃一颗,再喂狐狸吃一颗。或者把狐狸掘来的黄精剥了皮蒸熟,切成一片片放在盘里,你吃一片,我吃一片。
    冰消雪融,春暖花开。很快,又是一年盛夏时节。
    这一日上午还是天朗气清,到了午后,忽地暴雨倾盆。喻文州正在关窗,黄少天一下子窜了进来,进门就往他袍子底下钻。喻文州有些讶异,手上却不停,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跟着在窗前点起了一盏明烛,手捧书卷,照常诵读。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
    那焦雷一个接一个炸响,到后来轰隆隆地,仿佛全在茅屋顶上滚动。狐狸并不像平时一样蜷在书案上,而是严严实实躲在喻文州袍子底下,鼻子尖都不肯露上一露。喻文州恍若不觉,在书案前坐得挺拔端正,诵读声不疾不徐,平和清朗:
    “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他长袍的衣襟垂至脚面。狐狸安卧在衣襟之下,仰头上望,眼里有纯净光华莹莹流转——在即将渡过雷劫的狐妖眼里,少年书生端坐如仪,全身上下被一幢莹洁的文光罩住,鬼神勿近,万邪不侵。
    那是真的持身正直,读书入味的儒者,特有的文气华光。
    去年盛夏,岂非正是这道直透窗棂的文光,引他前来?
    他慢慢卧倒,安心地阖上了眼睛。
    虽无大功大德于世,然而如此文光,已足够护持他有余。
    雷声隆隆。足足劈了一时三刻,终是雨止云收,天清气宁。喻文州放下书卷,俯身从袍子底下抱出蜷成一团的狐狸,置于自己膝上,低头微笑。
    “没事了,少天。”
    他轻轻抚了一下狐狸的脑袋。下一刻怀中光华暴涨——似雪如银的毛发伸长、交织、变幻,再睁开眼时,反手撑着桌面向他微笑的,是个十六七岁,开朗明亮的少年。
    “重新认识一下,我是黄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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