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唤作“宁郎”的辽商少年,霎那间就认出了红杏,两条蹙紧的浓眉蓦地松开,眼睛则瞪得更大了。
    但他很快就抑制住了眸中的惊喜,以及嘴角上翘的趋势,而是打量几眼邵清与姚欢,回归肃然正色道:“二位可是雇了她作几日短工?稍后小弟再叙此事。”
    少年言罢,就走到钱箱边,伸手捞起一串。
    杜京山老江湖,不动声色,只口气冷冷道:“宗宁也瞧见了,杜叔叔没有诓你,这每个铜子儿都要来换宋人的货品,哪里还有余钱借给你?”
    少年直起腰身,正面对着杜京山。
    他虽离弱冠都还差着几岁,身量却已颇为高大,肩宽臂长,看着比邵清这样的成年男子还魁梧不少。
    他挺直背脊靠近杜京山后,更是有股乳虎牛犊面向头狼般的对峙气势。
    这乳虎牛犊抛了抛手中的钱串,一字一顿道:“杜京山,你不够钱买货,可以问大伙儿借,但怎可用假铜钱坑宋人。”
    杜京山眼中的冷傲转成戾色:“宗宁你在胡说什么!”
    少年毫不客气地盯着他:“我在说,你用假钱讹诈宋人,当真给辽商丢人。”
    继而,随着语音落地,又听见“喀嘣”一记,众人循声看向少年手中的一枚铜钱,那钱,竟是生生被他拜成两半。
    少年将铜钱凑到邵清面前:“这是锡包钱,假的。”
    邵清沉着脸端详,发现铜钱中间,黑乎乎的一层。
    邵清在大宋住了十年,约略晓得,朝廷铸造铜钱,赤铜为主料,锡为辅料,故而成品钱含有锡,很正常。
    但纵然含锡,钱币也绝不至于叫男子一使力就能掰碎。况且,锡在这个时代并不便宜,还比铜轻许多,提高锡的含量做假钱,不划算,亦不合理。
    邵清遂疑惑地看向少年:“铜包的这层是锡?可是,此钱很沉。”
    少年道:“锡包钱是作伪之徒用的行话,其实中间夹的,并非白锡,而是黑锡,也就是铅。铅很重,这钱掂起来与铜相仿,但脆恶易毁。郎君也可以试试。”
    邵清拈起一枚,正要使劲,忽地心中一动,指间扣下了四五分力道,掰了几次,作出赧然之色,表示掰不动。
    对面一个辽商嗤笑道:“到底是南朝人,看着个子不小,怎地像小娘们一般,手上发软呐。”
    他说着,大大咧咧扯过邵清手里的钱,鼓了鼓腮帮,气沉丹田,双腕反扭,“嗨”了两声,奈何,也并未马到成功。
    这位大叔登时尴尬了,挠挠头,倒还服输,把钱递给少年。
    少年如前次那样,掰开了,果然这第二枚钱里头,也是铅。
    姚欢盯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心悸。
    穿越来三四年,她经手的铜钱何其多,但确实,买卖皆是在京城做的,无论她自己,还是胭脂、小玥儿、美团等帮手,都从没收到过假钱。
    江湖险恶呀。
    可谁会想到,辽商敢来宋廷官办的榷场里用假币呢!
    看这钱币两面薄薄一层铜,熔掉后,大约只有真币的一两成,如此算来,一桩她以为花团锦簇的开张生意,眨眼间就得赔出去四五十贯。
    且说那姓杜的,实也料不到自己会被当场戳穿。
    他一时顾不得去琢磨少年如何会知晓此事,只念着,三十六计走为上,于是情急之下演技爆发,嘴唇上下的每一根胡须仿佛都开始哆嗦起来。
    五官迅速演绎出苦大仇深,额头两侧硬生生憋出几条青筋后,杜京山抱着脑袋往沙地上一蹲,嚎啕起来。
    他只嚎得几嗓子,又将脑袋昂了起来,冲着周遭看热闹的辽商们叽里咕噜哭诉一通。
    姚欢既得少年这大个恩情,看红杏方才的反应,估摸着少年就是小丫头等的心上人,她便也不与少年见外,凑近问道:“小英雄,他在说什么?”
    少年一脸蔑视:“他说他也是被人骗的,假钱是在北边,别个买他的皮货时,所付的货资。”
    姚欢直言:“他怕我们大宋榷场局处置他,贼喊捉贼呢,对不?”
    少年点头:“嗯。”
    姚欢低声道:“小英雄,我和夫君多谢你,但此事作罢吧,毕竟你也是辽人。况且这么一闹,不多时就传遍榷场,想来今后几日,亦无人敢用包锡钱诓骗了。”
    少年分明不太甘心,又去看邵清,邵清冲他拱手,点点头。
    红杏多机灵一个小丫头,将几人的模样看一回,扭身倒碗热水,并两块橘饼,端给少年,眨眨眼睛,柔声与他说了句辽语。
    邵清听得懂,小丫头说的契丹词,是“小心”。
    此处这般喧哗,自是引得四面八方,陆续有辽宋商人和宋廷吏员军卒围过来。
    其中,包括宗泽。
    弄明白原委后,宗泽仿佛捕猎中的鹰隼般,目光中透出锐意,箭镝似地钉在杜京山面上。
    杜京山对着大宋这边的榷场监司,更懂得认怂,但又话里有话,颤声道:“宗监司,小人好歹也是杜宰相族人,小人的妹子,还是耶律节度的后院女眷呢,小人怎会丢了体面、来坑祖上的同胞血脉咧?监司明鉴。”
    宗泽面无表情:“哪个耶律节度?”
    “名讳单一个淳字的耶律节度。”
    宗泽心中有数了,吩咐手下吏员:“将此人的假钱和公引都收了,买文书的钱退给他,逐出榷场,今岁不得再进来。”
    又对着杜京山补了一句:“你派个伙计,随我士卒一同到冶炼坊去,看着这些钱熔了,所得的铜仍还给你们,带回辽国。你还有何要说的?”
    杜京山忙摇头:“没,没,小的多谢宗监司。”
    军卒押走杜京山一行后,姚欢向在场的辽商们道:“贵国的小英雄,少年仗义,今日施了我家一个大恩情,诸位买铁锅的话,每只再多让一成价钱。对了,还有胡豆,公家定了的,买胡豆,榷场税银减半。”
    宗泽眼见着此刻人气颇旺,也一改方才断事时的森然之态,面色和煦,将这几日从苏颂处批发来的胡豆渊源,包括辽国访宋大使萧知古也爱喝胡豆热饮子之类的故事,侃侃道来。
    宗泽随身的通译官,尚未用辽语翻译完毕,那些前前后后聚拢来的辽商,便挑挑捡捡地出手买货了。
    平底锅的妙处,姚欢已演示过,橘饼、小龙虾肉脯这种蜜饯肉干之类的吃食,更无甚麻烦之处,钱货两讫即可。
    略有些复杂的,是咖啡豆。
    今岁来榷场前,苏颂、姚欢与京师榷货务商议后,为了推广的目的,每斤胡豆的价格,定在大宋中等蜡茶的一半,也就是一斤两三百文左右。
    经过两年的冲煮经验,一斤咖啡豆大约能冲寻常陶杯一百杯。
    此番试水推,开封运来的咖啡豆在两千斤左右。
    这二十万杯只有细色宋茶一半价格的咖啡,运到幽云十六州地区转卖,燕京城两万杯,余州一万杯,这个尝试量,凭着辽国外交使节陆续带回的风尚信息,但愿能在两个月内销空。
    姚欢将这一番估算与诸位辽商说清楚,由他们决定,是买储存时间可长达一年的生豆回国,还是略付一些人力工钱,由雄州的边民帮着烘焙、碾碎、密封,直接带走两月内要用光的烘焙豆,甚至一旬内风味才佳的咖啡粉。
    若只买生豆,可以前往水磨处学习,如何用铁制转筒烘焙、用石墨碾碎。
    如此这般,解说、算钱、预约技术指导的时间、由力夫们陪着去找牙人交税……
    忙了小半个时辰,姚欢与邵清,终于得空能歇一歇。
    红杏果然性子爽朗,眼中只有浑不掩藏的兴奋、喜悦,没有丝毫忸怩羞涩。
    自己的情郎,今岁不但如约来到雄州,而且为自己的恩人立下一功,这真是叫人分外开怀的美事!
    她笑吟吟地拉过那辽商少年:“恩公,娘子,这是宁郎,我已与宁郎说了,老天保佑,让我遇险之际,得两位菩萨心肠的哥哥姐姐搭救。”
    邵清剔去了平时表现出的那种疏离的礼节,眸中盛了欣赏与亲和之意,如兄对弟般,问道:“方才听那姓杜的出言唤人,贤弟可是姓宗?”
    宗宁深深作了一揖,恭敬道:“小弟在燕京城汉官家中住了好几年,会写汉字。”
    他说着,轻轻执起小木桌上记账的毛笔,砚台中润一润笔尖,在手上写了两个汉字。
    姚欢定睛辨认,旋即惊讶地看向邵清。
    那两个字是:完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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