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至冬至之间,是大宋内廷“经筵”开始秋讲的时间。
    苏辙被恢复端明殿学士的头衔、重回京城时,正赶上为官家授课的秋讲。
    这日午后,赵煦踏着最后一茬落下的桂子,来到皇宫东边的讲筵所。
    等候多时的苏辙,起身迎驾。
    与他一同迎驾的,还有苏颂,以及侍立于两位老人身后的邵清和姚欢。
    苏颂前些天递了牓子,请求带着邵、姚二人进讲筵所,在这个不太气氛森严的内廷学堂里,向官家奏对南行所得,官家准了。
    此刻,缓步走到堂中的赵煦,将手中的两枝菊花,递给屋中的内侍:“朕刚折下的,你去插在瓶里,摆到书案上。”
    因又转向苏辙道:“御苑今年将秋菊栽出了新奇花样来,这几朵墨紫的,贵而不妖,与子由卿家的袍子,甚合。”
    苏辙谢恩:“有花堪折直须折。”
    赵煦浅笑:“子由学士这话,教朕想起,朕刚过十岁时,程伊川(指程颐)是朕的经筵老师。那日下了课,朕见柳丝正绿,一时喜欢,便折了一段把玩,结果教程伊川训了一顿。”
    苏辙当然晓得这桩故事。
    程颐的原话,是指责少年天子无顾摧折草木,伤了天地生机。
    程颐与二苏,洛学与蜀学,已经对峙多年,青年天子心中明镜一样。
    而苏辙此番回京,给赵煦已经讲了一个月的课后,他仍觉得,君臣二人之间的别扭尴尬,哪里就由时间冲淡了。
    三年前,苏辙被贬的直接导火线,是他当着数位宰执之臣的面,将神宗皇帝比作汉武帝,将赵煦比作汉昭帝。汉武帝穷兵黩武,晚年冤杀太子,汉昭帝受制于权臣霍光,还只活了二十一岁便死了。
    苏辙事后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这般比附,岂止欠妥,简直是悖逆。
    但凡龙椅上坐的那人不是傻的,换作哪位天子,都听不下去。
    目下,面对天子突然意味深长地引起程颐谏柳的话题,苏辙也不晓得赵煦是想借臣下之口再追讽几句程颐,还是在考教自己的性子是否少了些锋芒戾气。
    圣意难测,苏辙干脆表现出语噎之态。
    赵煦倒神色如常,微微侧身,目光越过苏辙与苏颂的帽翅,对着姚欢笑眯眯道:“姚氏,你是布衣,不似这些个经学理学的儒士们所思,朕倒想听听,你们市井百姓,作何看法?”
    姚欢心道,我对程颐和苏辙的言论,都没什么疑义,我唯独觉得,皇帝你,乐于将御前这个党那个派的文臣们拨逗挑弄的习惯,十分无语。
    说得好听,是异论相搅的帝王心术,说得耿直些,不就是没本事用良好的企业文化管理手下人吗?
    朝局至此,根源还在你们帝王家。
    但寄身赵家天下,无法不低头,何况今日觐见,她是希求御座上那一位,将她的牌坊摘了的,怎好逆龙鳞。
    姚欢只得深深福个礼,斟酌言辞道:“官家,同样一株青青杨柳,不同人,自会有不同的念头去想。官家那时,正当少年,爱其碧绿可喜,折而不摧,适度玩赏,乃人之常情。孟子说过,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何错之有?但程公,彼时已过天命之年,想来见了许多方兴未艾便凋零枯萎的情景,难免思虑得多些......”
    天子闻言,暗忖,这几句话,从一个妇道人家口中说出,也算难得了。
    赵煦噙了嘴角,嗓子里不咸不淡地“唔”一声,稍稍点了点头。
    他方才进来,已瞧了几眼这姚氏。大概因为旅途辛劳,加之受过边蛮瘴疠之地的日晒雨摧,这女子与去岁相比,面容又粗糙黝黑了些,莫说与珠容玉色的刘贵妃比,便是比那长了一辈的张尚仪、柳尚食的,也逊色不少。
    赵煦未免哂然。
    那一回,自己怎地就相中了她。还是因着,自己被后宫女人闹得心烦之际,她恰逢当差,时常晃到眼前,挺能说些外头的农商世情解解闷气。又想到她来自民间草根,年纪不大、身体扎实,娘家也没半分底子的,这样的人做个低阶妃嫔,正好生个小公主替代宝昌去北边和亲。
    罢了罢了,此女只那一桩事上不知好歹,旁的都还算行止端正。
    一个荆钗布裙的小户贩妇,能自己掏钱弄来胡豆树,看广南东路上的劄子,她还有几分抗疫之功。
    这般微如蝼蚁却晓得添砖加瓦的,也算顺民了。他赵煦毕竟贵为天子,怎好还与她计较前嫌。
    青年天子脸上,那层片刻前对着苏辙和姚欢的促狭寡刻之意,渐渐由淡转无。
    他端然而不失和静地,向姚欢与邵清问起南边的情形来。
    二人挑拣重点,轮流详述了。
    语毕,邵清向天子递上由自己执笔、苏颂审过的三件奏状,分别是,胡豆移种惠州罗浮山的长势、二轮育种和防霜对策,高粱与稻米采用木甑三锅制出高度酒的蒸馏法,以及黄花蒿治疗寒热疟症的经验。
    赵煦一一阅罢,终于龙颜大悦。
    “姚氏,你这三件功绩,虽比不上替朕攻城拔寨,也算利于府库增收和百姓安康,朕,谢谢你,也定会赏你。”
    又瞥了一眼邵清,向苏颂笑道:“苏公,这关门弟子,你收得也不错,是个好郎中,除了黄花蒿的医方,还添了不少岭南那边与风疟不同的烟瘴医案,回头朕也赏他。”
    苏颂眸光微动,适时上前,与天子进言道:“官家,赏金赏银,不如赏他们结个连理吧。”
    赵煦的笑容一凝。
    嗯?
    苏颂何等身份,既在御前当着他二人就这样开口,定是问过他们的。
    怪不得,姚氏所涉,件件甚嚣尘上之事,都有这邵郎中掺和着。
    他们,是早就郎情妾意的?
    赵煦的两梭子目光,倏地投向邵清。
    苏颂忙道:“官家容老臣再禀一事,京师榷货务本月收了那许多纲运来的胡豆,细色的送到宫中或发给豆行后,余下大部,须北上到雄州榷场,卖给北辽。官家既点了姚氏理会胡豆事易,老夫这一回,便想让她跟着去瞧瞧,但她一个年轻娘子,多有不便。去岁老夫在榷场看水运磨豆器械时,雄州帅就数次说起,听闻章质夫(章楶)军中有一国子监医科所派祗候郎中,善治金疮箭矢伤,这说的,就是邵医郎嘛……”
    苏颂正将头绪理到最顺处,赵煦却忽地下巴颏一扬,望着在门槛处探头探脑的一个小黄门道:“何事?”
    小黄门道:“官家,曾御史在殿外候旨。”
    赵煦看看苏辙,又看看苏颂,双掌一合,笑道:“朕竟忘了,今日原还宣了曾纬,要将他派与子由卿家。”
    ……
    曾纬踏入殿中,那面上的异色,教赵煦看得分明。
    赵煦道:“怎么,曾御史,对子由学士,你难道看着面生?”
    苏辙是曾布亲弟弟曾肇的亲家、曾纬堂弟曾纵的岳父。
    曾纬听出天子那谐谑之意,也不管目光深处泛上来的狠戾,干脆直言道:“官家,臣没想到,今日殿中,故人甚多。”
    赵煦只道,曾纬思及岳父蔡京因环庆路旧案被贬,苏辙也好,苏颂也好,姚欢从前那订了婚的夫婿贺咏也好,都是使力之人,难免怫然。
    赵煦却不以为忤。
    他甚至,偏爱这样不与天子掩饰情绪的同龄臣子。
    和曾纬君臣相对,赵煦觉得没有压力,不像那些老于宦海、笑里藏刀的宰制之臣们,教他们口蜜腹剑地合伙算计了,自己这个天子只怕都不晓得。
    赵煦于是带了颇为郑重的口气,向苏辙道:“子由卿家,此前朕命蔡左丞修撰《神宗实录》,御前不止两三位臣子上奏,蔡左丞借机寻衅元祐旧臣,譬如你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朕索性,就改由你来提举修撰事宜,差遣曾卿家助你。免得中外人情沸腾。”
    苏辙胸中一喜。
    今上对父亲神宗的尊崇,人尽皆知。让自己这个元祐旧臣来修《神宗实录》,这分明是,官家对当年的龃龉,有释然之象?
    再细思,苏辙似乎更明白了。
    他在筠州,从前来造访的京城青年士子口中听说过,蔡卞在修撰《神宗实录》时,将原来司马光所写的熙宁变法一段大肆修改,对于同样为司马光所贬抑的元丰变法却有所忽视,给岳父王安石翻案的劲头,大过了给先帝歌功颂德的劲头,难怪官家不满。
    就算没有环庆旧案,蔡卞的仕途,怕亦是越走越窄。
    那一头,曾纬见到姚欢和邵清的又惊又恨之情,也刹那间偃旗息鼓。
    这位大半年来时时担心自己被岳父蔡京牵连着失了圣眷的官场新人,此时听到御座之上传来的口谕,简直如闻天籁。
    不同于寻常的修史著书,能得了修撰先帝实录的差遣,几乎可视同中书舍人知制诰那样的文士之极了,又能淡化自己身为言官、得罪同僚的色彩。
    曾纬忙随着苏辙一同行臣礼,领旨谢恩。
    赵煦转向苏颂道:“苏公,有一事甚有趣,你越老,越像媒娘子,曾御史他年轻轻地,竟也爱说媒。朕赏赐了那环庆军士贺咏、准他自行回西边与家眷团聚后,姚娘子这位曾家叔叔,还与朕提起,将姚娘子的那块旌表贞节匾额收了,不如还是与他曾府的长孙曾恪,再续佳缘。曾卿家,是不是有此事?”
    曾纬恭敬又淡定道:“臣,也是明了家兄的心思,才出此言。”
    苏颂身后,香炉与灯架的边上,姚欢看到邵清的颌骨蓦地鼓了出来,显然在狠狠咬着牙槽。
    姚欢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袍袖。
    只听前头苏颂哈哈一笑,觑着曾纬:“唷,四郎,看不出来,你无论做长辈,还是做平辈,都颇能来事哪。”
    又向座上天子道:“官家,此事,吾等媒人说了都不算,还得问姚娘子自己的意思。”
    赵煦也觉得今日将趣味寻得够了,准备寻几句体面话收官:“不必问啦,朕还看不出来么?邵清,你心爱之人连酿酒这等金山不换的秘诀,都舍得交给朝廷,朕也自不会让她委屈。朕给你的赏赐加多一些,你当作聘礼。”
    邵清一提袖子,大步上前,驻足于曾纬身畔,向赵煦深躬拜谢。
    赵煦颇有些沉醉于自己宽宏大度的帝王气量,趁兴吩咐道:“择日成亲吧,你二人一同随苏公去雄州时,也便宜许多。哎,曾卿家,亲迎之日,替朕去喝杯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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